沙漠追逐,看的可不是馬匹駱駝個體的沖刺速度,而是在這個特殊地形上的整體行動力。
追擊唐軍,對塞坎來說是一個痛苦的選擇,而要擺脫塞坎的追擊,對張邁來說也是一個惡夢!
那陣羊角風打亂了追逃雙方的步伐,大風來時,和唐軍一樣,回紇軍也是望見了那羊角風就停下追擊的腳步,依靠著一片小山坡,排開圓畜陣躲風,回紇人對這片沙漠的熟悉程度不如唐軍,但沙漠行軍的通識,軍中自有精通之人,等到風沙過去,唐軍卻整個兒不見了,只是留下滿地的亂蹄痕跡。
“難道就這么追丟了?”
唐軍蹤影消失讓回紇人微受打擊,但那滿地的凌亂蹄痕卻又引得人覺得棄之可惜。
這時日已黃昏,要撤回怛羅斯也來不及在天黑之前進城了。塞坎下令整束部隊,同時派出還保有體力的輕騎沿著那凌亂的蹄痕偵查。
也在這一天晚上,張邁的隊伍也處在一種很艱難的選擇當中,他們的目的是誘敵,不能跑得太遠,又得防備被回紇捉住,這里頭的平衡是很難把握的。
向導丁寒山帶著隊伍在怛羅斯河一處河灘拐彎處休息,準備第二天晚上繼續出發,一邊誘敵,一邊朝燈上城撤退,但四更時分他們就聽到了駝鈴聲!
“難道回紇人連夜追擊?”
雖然張邁已經累得幾乎睜不開眼睛,但還是強撐著翻上龜茲駝,人很疲倦,他卻笑了起來,那笑容給身邊所有人都帶來了信心。
“阿洛啊,我們不用既擔心被回紇追上,又擔心把他們甩得太遠了。”
“為什么?”郭洛問。
張邁笑道:“因為塞坎這次看起來是真的拼命了,我們只要盡量逃就行,不用三心二意了。”
旁邊幾個人都笑了起來,道:“特使說的是。”
然而所有人都盡量不去想張邁這句話的潛臺詞,那就是塞坎追的這么兇,他們就算盡量逃,都未必逃得掉呢。
“那邊有聲音!”回紇中有人高叫,又有數百起謹慎地逼了過來。
唐軍不知對方來了多少人,不敢硬拼,聽到有聲音趕緊沿著既定的撤退路線逃遠,回紇那邊由于主力隊伍未曾會合也不敢過分逼近,雙方距離再次拉開。
唐軍走到天明,尋了個沙丘躲在后面暫歇,日上三竿時一隊回紇輕騎沖近,卻還不知道沙丘的另外一邊就是唐軍的輕騎,張邁對郭洛道:“試試?”
張邁經驗不如郭洛,但洞察力十分高明,腦子又靈活,膽子又甚大,作出謀劃之后,郭洛通常能夠近乎完美地執行。他和郭洛合作已久,戰場之上點頭知尾,這時只說了兩個字,郭洛已明白他的心意,道:“好!無論勝負,一擊即退!”
張邁一個翻身,上了連捷,這匹駿馬如今也和主人有了某種默契,便猛地馱起張邁,從沙丘背后沖了出來,這隊回紇輕騎只有二十余人,唐軍忽然從沙丘之后沖出,回紇追兵無論人馬都受了驚,嚇得趕緊回頭,唐軍雖然以多欺寡又以逸待勞,卻也只截獲了兩騎。
大石頭小石頭上前要趕,郭洛叫道:“窮寇莫追!”他大概是全軍最冷靜的人之一了,哪怕是在容易被熱血沖昏頭腦的戰場,也能時刻記住作戰的真正目的。
唐軍擊退了這伙追兵之后,便又繼續沿著怛羅斯河往干涸處走去。
如此又過了兩日,龍驤營所有將士就沒睡過一個囫圇覺,塞坎逼得好緊,盡管每次總被郭洛設法躲開,但有好幾次甚至都沖到了唐軍跟前來了。
到了后來,張邁已經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誘敵,還是真的被塞坎趕得有如喪家之犬般倉皇逃竄!就連小石頭這樣樂觀的人,都覺得自己就像被貓追著跑的老鼠。
怛羅斯河的干涸處終于到了。
張邁叫道:“大家忍一忍,很快就到燈上城了!”
很快的意思,就是兩天,就是二十四個時辰,那意味著龍驤營的將士仍然沒法休息。
唐軍覺得難受,可塞坎更不好受。
“這伙唐寇,難道是鬼魅嗎?”
有好幾次他分明已經快逮到他們了,卻又在千鈞一發之際被逃脫了。
有好幾次塞坎幾乎就想回去了,偏偏偵騎又發現了這伙唐寇的蹤跡。
白天烈日當頭,晚間明月當空,這片沙漠地勢開闊,一望無遺,然而偏偏就是捉不到那伙唐寇,這天空本來明亮,這大地本來寬敞,但面對唐寇塞坎卻覺得自己仿佛變成了瞎子。
有好幾個部將都已經受不了了,要求回怛羅斯城吧。甚至塞坎自己,也幾次冒出這樣的念頭,但是——“不行!都追到這里了!”
塞坎以他豐富的經驗判斷,這伙唐寇也已被自己追得無法喘息——而他的這個判斷也確實是正確的!
“他們總不可能永遠這么兜下去的,只要咱們再盯緊些,很快就能找到他們的老巢!”
如果現在就放棄,那么之前的一切努力都將白費,回到怛羅斯也得被曼蘇爾和哈倫笑!
而更重要的是,塞坎沒有多少時間了。
每過一天,離薩圖克回來的日子就近了一天,以薩圖克的耳目,他瞞不了多久了。
“剿滅這伙唐寇,這是唯一的機會了!”
如果剿滅了“唐寇”,那么之前俱蘭城的失陷就只是一次意外,且證明了塞坎有亡羊補牢的能耐。
但要是連一個唐寇都捉不到,那么無論怎么解釋都無法讓薩圖克.博格拉汗滿意的。
很快地,回紇人也找到了怛羅斯的干涸處。
這里的河面,已經淺得可以縱馬踏過了。
河的對岸,有數以千計的蹄痕向著沙漠深處延伸過去。再過去,就是一個沒有水源的干旱地獄了。
沙漠仿佛雇傭了一個清潔工似地,萬千蹄痕被風一吹,新沙滾入舊印之中,不用多久就會撫平。
看著那蹄痕塞坎就能判斷出那伙唐寇離自己有多遠。
“還要繼續追擊嗎?”
不追的話,一旦這些蹄痕消失,以后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了。在這樣一種地形里,千百人找一個地方躲起來的話,很可能出動十萬大軍也沒法將他們搜尋出來!
追的話,前面可能就要進入一個干渴的世界了啊,在大漠草原上縱橫了不知多少回的塞坎知道軍隊在無水狀態下的可怕!
前面到底是陷阱,還是機會?
他的思考持續到七千騎兵全部到齊后,才做了決定:再追三天,如果三天之后還是像現在這樣毫無進展,那就回去!
沙漠中的距離,常常是用時間來計算的。三天,在塞坎的判斷中這也將是一個安全的距離。他確信在三天之內,他的將士都還將能夠保佑進攻的士氣與撤退的體力。
回紇七千兵馬在這里補充好了飲水,然后就繼續出發。回頭望望逐漸遠去的怛羅斯河,回紇騎兵都變得更加謹慎了。
只是謹慎之中仍然不乏迅猛!
如果郭師道或者劉岸這時候能看見這支部隊行軍的情態,一定會感嘆塞坎確實是一名了得的宿將。
張邁那邊呢,他既有些擔心被回紇人追上,又有些擔心回紇人就此回去了。
當初作戰計劃定下了誘敵,可真的做起來才知道那有多危險!
塞坎太厲害了,又擁有十倍于自己的兵力,龍驤營只要一個不慎,隨時都會全軍覆沒,那時候就不是誘敵,而是送羊入虎口了!
背后已經瞧不見回紇人的影子了,但這時誰有勇氣回頭呢?
追逐戰到了這個地步,唐軍與回紇都有些摸不透對方的行動了,不知哪個沙丘背后,就藏著回紇的大軍呢。
而且,唐軍的體力也下降得很厲害了,連動作都出現了明顯的遲緩。
“到了,到了!燈上城到了!”
丁寒山叫道!
燈上城!
終于到了!
六百唐軍都松了一口氣:終于到了。
這一路逃來,龍驤營累癱了一百二十匹馬,四十頭駱駝,所有累癱了的馬和駱駝都在沿途就殺死、丟棄!唐軍沒時間來照顧它們,更不可能帶著它們。
但來到這里也就意味著,暫時安全了。
回紇人跟來沒有呢?回怛羅斯沒有呢?不知道,但總算是抵達燈上城了。
“先進城。”張邁道:“如果回紇人不來,那咱們就啟動第二輪的誘敵計劃,如果回紇人還在追,那咱們就在燈上城以逸待勞…”
“回紇!”
張邁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一聲驚呼打斷!
往后一望,東南的沙丘上竟然開始出現回紇的騎兵!
“他們怎么會從那個方向來的?”張邁心頭一震,他沒想到塞坎會來得這么快!跟著便發現沙丘上的回紇騎兵越來越多,先上沙丘者也未馬上追擊唐軍,而是在上面歇馬——他們是要等養足了馬力然后再一鼓作氣沖下了!
一隊,又一隊!
很快人數就達到了千人以上,而后面還在源源不斷地出現。
“是塞坎的主力,不是前鋒!不是候騎!”
“快進城!”郭洛大叫。
還什么以逸待勞,不要被塞坎聚殲在燈上城外就很不錯了!
就像馬拉松長跑最后的一段沖刺,身體顯得特別累,幾乎隨時都要趴下了,燈上城的地勢頗高,入城乃是走上坡路,這時竟有一半的馬匹駱駝因為體力過度透支上不去了,有些將士甚至不得不下鞍牽馬,牽不動了,只好丟了馬,自己爬上去。
如果多給唐軍半個時辰,或許就能夠養足畜力人馬全部進城。
可偏偏塞坎就連這一點時間都不給!
最后這場奔逃,唐軍丟掉了兩百多匹馬,一百多匹駱駝,最后進到燈上城內的馬匹駱駝,只有出發時的一半強。
塞坎站在沙丘上下望,他看得出唐軍的窘迫不是裝出來的。
自負的他當然也判定,在自己的窮追猛打之下這伙唐寇沒法耍什么花招!所有人在體力接近透支的情況下,身體的動作都將不得不真誠。
“這里,大概就是他們的老巢了吧。”
馬鞭舉起,朝著燈上城的方向——“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