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鄭渭大叫:“我要報仇!”
張邁道:“好,我們幫你!”
郭師庸眉頭一皺,手肘撞了楊定邦一下,楊定邦道:“特使,你身份特殊,請慎言。”他是提醒張邁:以你現在的身份,一句話說出來就可能會影響到唐軍全體的動向。
“慎什么言!”楊易冷笑道:“不是說咱們郭楊魯鄭是什么百年世交嗎?現在百年世交遭了這么大的屈辱,而他受這屈辱咱們也有責任,不幫忙說得過去嗎?”他本來一直和鄭渭抬杠,張邁也沒想到第一個站出來幫鄭渭說話的也是他。
楊定邦瞪了侄子一眼,保持心平氣和地道:“特使,咱們如今正謀劃著東歸,此舉關系到萬余人的性命,橫生枝節,恐有不妥——還是大事為重啊。”
郭洛卻道:“不然,我們自從新碎葉出發,一路艱苦經營至今,要兵,兵不過三千,要糧,糧僅支數月,前有虎狼警戒之敵,后無尺寸可退之土。最近雖然接連取勝,但接下來的路卻根本就不知道怎么走——我們連塞坎的主力都不敢去碰呢!咱們并不是靠利祿結合起來的隊伍啊,而是靠情義,靠對大唐的愛和對胡虜的恨,這些是我們共有的東西,也是我們最該保護的東西,它讓我們身上有了一股回紇人沒有的氣勢,但要是為了一時之利害而罔顧情義,沒了氣勢,我們還有什么優勢可言?我們還拿什么來凝聚人心?這路怕也走不遠了!”
郭師庸道:“道理是這么說,可不管報仇也好,還是辦別的事情也罷,都得量力而行。”
張邁道:“量力而行?要是量力而行的話,咱們就該聽安六叔的,去找一個胡人捉不到的偏僻河谷躲起來,或者去向回紇人俯首稱臣。再說,東歸之事和幫鄭家報仇,這兩件事情未必矛盾。”
郭師庸聽張邁也這么說,也就不反對了,只是請張邁說出一個具體的計謀來,即既能報仇,又不影響東歸,張邁卻沉吟了起來。
正如郭洛所說,安西唐軍最近雖然接連取勝,但接下來的道路卻很艱難,大方向雖定,但在眼前的歧途中卻有些不知道該怎么走了,這就像棋盤對弈,唐軍趁著回紇人一時沒反應過來,吃掉了對方幾個卒子,可惜實力和對方實在差得太遠,回紇人丟了幾支部隊,死了幾千兵馬根本就沒傷到筋骨,而唐軍這邊只要一個不慎,隨時就會淪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甚至就目前的情況來說,唐軍表面上威風八面,其實已經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當中——俱蘭城已經刮不到什么油水了,塞坎既已回去,怛羅斯也不就能輕易去犯險,若要突過怛羅斯、俱蘭城一線,現在多半也能辦到了,但是越過去之后呢?唐軍將在那片不熟悉的土地上面臨什么樣的挑戰?一切都因為不可知而充滿了危險的變數。
至于說要去攻打怛羅斯找塞坎報仇,這里頭卻還有幾個難關。
屋內靜了下來,再也無人發話,只有鄭渭冷著眼睛看眾人的反應,這個青年似乎正在走出人生最大的低谷,又開始恢復平素的沉著與冷靜。
“今天的事,就先到這里吧,這是件大事,也不急在一時。洛兒,你先送鄭世兄去休息。阿易,守敬,你們鷹揚營驍騎營才回來,想必也還有些事務要料理。”做最后散場語的,是郭師道。
散會之后,張邁腦子里便只是想著會上的爭論,在屋里來回踱步,也不知是否受昨夜酒精的影響,想到深處腦袋就痛。入夜之后精神恢復了過來,決定再找鄭渭談談。
幾年前薩圖克攻陷怛羅斯,鄭家還留在俱蘭城來不及撤走的主要成員就只有鄭渭鄭漢兄弟,鄭渭的新婚妻子以及內外兩個管家,以及一些走不動的老家人。這次出事,胡管家蒙由先一步跑去告密,結果塞坎便將阿齊木家在俱蘭城的部分不動產賞了許多給他,鄭家女眷的下場自不待言,男仆亦多星散,只剩下鄭豪還跟在身邊,楊易說是將他們家“一股腦”接來,其實也只三人而已。
張邁走進特意安排給他們的屋子里,見鄭渭正艱難地吞咽著那比窩窩頭還難吃的干糧,鄭豪甚通人情世故,便帶了鄭漢出去,鄭渭道:“你來干什么,趁著我家破人亡,要說服我加入你們么?”
張邁道:“我在你心里就這么壞么?如果你要加入,我們自然歡迎,但你要實在不肯跟著我們受苦,等這邊的事情了結,我當設法派人送你去康居城,我們軍中也有不少能人,大部隊要跨國越界的不容易,但只送一個人的話,應該還有可能辦到。”
鄭渭聽了這話,臉色稍稍和緩,道:“我跟你說,雖然我現在處境很糟糕,但我仍然不會跟你們走的,因為你們無論是要建國,還是要東歸,都不可能成功的。我不會去做一件根本就不可能成功的事情。”
張邁這次帶了一壺酒來,遞到鄭渭面前:“要不要喝點,醉上一場,醒來就什么都忘了,心里好受些。”
鄭渭推開了酒瓶:“我不喝酒,從現在起我要讓腦子清醒著,我也不想忘記什么,心里難受就難受著,至少讓我不懈怠。”
“那接下來你有什么打算沒有?”這個問題張邁是第二次問了。
“什么打算?”這一回鄭渭回答得十分干脆:“當然是報仇!”
“報仇?你…你打算怎么辦報仇?”
西域民風彪悍,鄭渭雖不文弱,但和郭洛楊易相比畢竟只是個書生式的商人,如今又淪落到這等田地,要錢沒錢,要人沒人,張邁真不知他打算怎么報仇,或者,這只是他的一股沖動,而非計劃。
然而張邁錯了。
“我自然有我的主張!怛羅斯這一帶,形勢錯綜復雜,回紇的大汗阿爾斯蘭對他弟弟薩圖克又要利用,又要打壓,薩圖克對阿爾斯蘭是什么態度,那是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他又勾結了圣戰者,拼命想討好他們,可又想侵入薩曼王朝掠奪財富。薩曼王朝的奈斯爾二世極度討厭侵略成性的薩圖克,暫時卻又不想和他起沖突,只是希望他把矛頭轉向東方的于闐,對那些圣戰者更是又愛又恨——這一些,才是真正有實力的人,塞坎不過是這些人中間的一顆棋子。我手中雖沒什么力量,但只要能巧借形勢,未必整不死他。至于蒙由,哼,這個雜碎我也不會放過他的!”
張邁心想你對這一帶的軍政形勢倒是清楚得很,可惜手中沒有強大的力量,只怕有再好的計謀也沒用。
回紇的大汗阿爾斯蘭、副汗薩圖克,這兩個人張邁是知道的,奈斯爾二世是薩曼王朝當代的君主,這個也聽郭師道提起過,可是,“圣戰者是什么?”
鄭渭瞪了他一眼:“你不知道圣戰者?”
張邁顯得有些茫然,鄭渭仿佛覺得不可思議:“你連圣戰者都不知道,情報這么缺乏,居然有膽帶著幾千人來闖俱蘭城怛羅斯,還說要東歸長安,我以為你是通盤計劃好了才行動的。”
“情報,唉,我們縮在新碎葉那邊,地方又遠又窮又閉塞,哪能如你們這般消息靈通。”張邁苦笑道。安西唐軍如今的情報探索范圍,基本是東至碎葉河下游、南至下巴兒思,再過去就超出郭師道等人的能力極限了。就算得到些情報也是道聽途說,不夠確切,哪像鄭家,長居此地數十年,商通四方,對各派勢力的微妙關系自然有極其精準的把握。
鄭渭搖了搖頭:“你沒有通盤計劃,居然就敢出發,真不知道郭叔叔是怎么想的,居然會跟著你胡鬧。”
他素來習慣于“謀定而后動”,因此也就認為別人也必如是。一時卻沒想到安西唐軍不是不想計劃周全,而是被逼到了絕境,不得不起而行險。以郭師道和張邁還在碎葉河北時所掌握的力量、情報和物資來說,根本就不可能制定出什么既能打開局面又有十足把握的“通盤計劃”,由于糧食吃緊,甚至連耽擱的時間都沒有。
張邁這時笑了笑說:“我跟你說過了,因為唐軍上下都相信我們能成功,所以我們就一定能成功的!這不,到現在為止我們都一路贏了過來,而且仗越打越順手,物資越打越多,軍隊也越打越強大!”
鄭渭對他這種盲目樂觀偏偏又還節節取勝顯得十分無力:“你們要真沒有通盤計劃,那我看也就是瞎貓碰到死耗子罷了。”
“你是要說我們運氣好吧,可我跟你講,運氣也是實力之一啊!”
鄭渭無語了,不過他也知道張邁的話沒錯,古往今來那些能成就大事業的人,在關鍵時刻確實都擁有過人的運氣。
“別說這個了,跟我談談圣戰者是什么。”張邁催促著他,他直覺地覺得,這個情報或許會有重大作用。
鄭渭道:“你雖是從長安來,但總應該知道天方教吧?”他這時還沒聽過“張特使一家代代西行”的故事,還以為張邁是直接從長安來的使者呢。
“嗯,知道啊。”這怎么可能不知道,從蘭州出發一直到中亞,迢迢萬里幾乎都已經成了天方教的地盤了,張邁一路游玩過來,越往西,就越覺得自己不像在中國。行政上還屬中央管轄,但在文化上就覺得完全是兩碼事。
“這些圣戰者,是大食帝國里頭一批相當極端的人,他們認為自己存在的最高意義,就是要將天方教推行到全世界,讓整個世界所有人都信仰他們的真神,為此甚至不惜發動戰爭,因為他們認為那是最有效的手段。大食帝國分裂以后,作為大食帝國的一個割據王朝,這批人在薩曼境內也仍然存在。這些人都是昏了頭的,不可以常理度之。奈斯爾二世和他的重臣賈伊罕尼、巴勒阿米等雖然也都信仰天方教,雖然也要利用這支力量,可因為這幫人和薩圖克走得太近,所以對這批人采取的是容忍、羈縻、安撫同時又防范的態度。”
可這樣有著宗教狂熱的人,通常來說都具有極強的戰斗力和破壞力。
他這么一解釋,張邁就完全明白了:“可是這些圣戰者,和薩圖克又有什么關系呢?”
“薩圖克已經改信天方教了啊——他是回紇汗族里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改信了天方教的成員。而且圣戰者和薩圖克之間有個密約,會盡全力支持薩圖克…唉,其實這也不是什么密約了,回紇與薩曼消息靈通的明眼人大概都看出來了。薩圖克自攻陷了怛羅斯以后,很快就開始保護天方教在怛羅斯的地位,同時又在他控制的疏勒也推廣天方教,甚至不惜為此而壓迫佛教徒、祆教教徒、明教教徒,他的這些舉動,我估計連大汗阿爾斯蘭都洞若觀火了。”
這個地區各派勢力的軍事、政治關系,張邁心中是越來越明晰了,鄭渭的這一番言語,可不是靠安九用刑能逼出來的。
“圣戰者們支持薩圖克,那么薩圖克又能給他們什么呢?”
張邁很明白,這些軍政大事乃至號稱神圣的宗教,也都是講究對等交換的。
“還能給他們什么啊,”鄭渭冷笑道:“當然是薩圖克當了大汗以后,下令讓包括回紇人在內、治下所有民族全部信仰天方教啦!”
張邁心頭一陣狂震!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是他!是他!原來就是他!這個博格拉汗,果然是個大人物啊!是個我聽說過的大人物!就是那個下令讓20萬帳游牧民族同時改信天方教,讓中國整個大西北都變成綠色的‘古代君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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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在古代,漢人計算人口常用戶為單位,與之對應,胡人則常用“帳”,都是一個家庭的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