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西唐軍雖有數千之眾,但有資格參加折河草、投河草的,卻只有一千多人。婦女兒童,自然不在折投河草之列,此外還有幾百個成年男子也沒資格——那就是那幾百名俘虜。
碎葉焚城一戰,唐軍捕獲了許多俘虜,這些俘虜共四百七十一人,個個身強力壯,問其種族卻甚雜,大概有將近一百人是突騎施,五六十個是拔汗那,七八十個是昭武族,三十多個是葛邏祿,真正的回紇只有四十多人,此外一百多人竟是說不清楚族源,混血混得厲害,其中更有四五十個追溯源流,竟似乎有唐民的血統。
在這個時代,人力就是生產力和戰斗力,安西唐軍遠在邊鄙,要發展壯大,除了成年男女加緊造人的行動之外,同時也在吸收周邊各族的人口,大唐對待來歸胡人本來就很有一套方法,安西唐軍在西域生存了這么多年,從高層到普通民眾,管理和同化來歸胡人的經驗十分豐富,已經形成了一套獨特的“歸化禮制”。
張邁加入之后,在星火砦中又提供了自己的一些建議,安西唐軍原有的歸化禮制各種細節都已十分完備,但歸化的進度卻有些模糊,也就是說這些俘虜、胡人究竟要怎么樣才能變成自己人?是得和唐民們生活過若干年?還是得和唐民有姻親關系?還是需要立下一定的功勞?都沒有確切的規定。似乎大家在一起生活的日子久了,彼此熟識信任了,便當自己人看待了。
張邁知道這個情況之后,建議引入層層晉級的概念,整理各個環節,將“歸化禮制”變成了三個層次:“方歸唐民”、“待考唐民”和“入華唐民”。
方歸唐民是剛剛捕捉到的俘虜,這部分人在唐軍中地位類似于奴隸,伙食也最差,只是未加虐待而已,且又進行編伍工作,由里老指定的戶主監視、驅遣,一般是一戶人家負責盯緊一人,同時定期給他們做工作,進入軍部的則由將官安排,在將士的手底下干些雜貨,和胡人捉到俘虜后只是當奴隸來使喚不同,唐軍對待這些俘虜除了驅遣之外還進行思想教育,并組織婦女教那些不會說漢話的人講漢語,經過一定時間的觀察,若戶主覺得這些俘虜確實有加入唐軍的誠意,又已經能說基本的日常漢語,就可以有責任地推薦其加入“待考”。
待考唐民是已經經過一段時間考察的投誠俘虜,或者是自愿歸附的西域民眾,可以享有唐律所規定的自由,但在戰爭期間仍然要編伍連坐,伙食比“方歸”也有了提高,戰時可以作為沖鋒隊或后勤軍士。成為待考唐民者經過一段時間未犯紀律,且用漢語溝通已無問題,便可由所屬里的里老、所屬營的校尉推薦,申請入華。
入華之后,大家便是自己人了,或安排入民部幫手后勤工作,或經過訓練進入軍部成為戰士,郭師道和楊定國日常最繁重的工作就是對這些人進行訓練。
西域地方“強者為尊長、弱者為役屬”的觀念十分普遍,打仗打敗了被俘虜,自然而然就得做戰勝方的奴隸,身體性命都屬于戰勝者所有,至于受盡辱罵鞭打那更是常有的事情。那四百七十一人剛剛被俘時早就做好了當奴隸的心理準備,及發現唐軍有這樣一項政策,許多人便都有了干活和學習的積極性,不過因日子尚淺,四百多人尚無一個具有投河草的資格。
這日郭汾正教家里的那個改名叫郭魯哥的“方歸唐民”說漢話,卻見堂哥郭太行匆匆跑進帳來,郭太行使了個眼色,郭汾對郭魯哥道:“魯哥,你到馬棚里看看去。”
郭魯哥出去后,郭汾道:“太行哥哥,魯哥能聽懂我們的話了,人也老實,我看過幾天就推薦他成為待考,我愿給他作保。”
“待考?太快了吧,再說。”郭太行隨便應付了郭汾一句,卻湊到郭師道身邊來,道:“叔,出事了。”
“嗯?麥糧有變?還是羊馬有疾?”郭師道十分警惕,因郭太行分管倉曹,他便考慮到糧食方面的事情上來。
“不,不是,是張特使,他…”
“張特使怎么了?”不但郭師道問,郭汾在一邊聽說和張邁有關也豎起了耳朵。
“他竟然逐家逐戶地去游說,要大家投他河草…這,這不是亂套了嗎?”
郭師道一怔,他雖然深沉多謀,但會議散了以后也就安心在家等候消息,只待明天看結果而已,可沒想到張邁會去拉票。
“叔,這事你得管管啊,再這么下去,咱們的軍心民心都要亂了。”
郭師道還沒搭腔,郭汾先插了一句:“太行哥哥,張特使怎么亂咱們的軍心民心了?”
郭太行道:“今天聚會散了以后,大家離開這里不久,他就忽然跑到豹韜營第二隊第一火的軍帳里頭,找那些將士說話。”
“他說什么了?”
“這…大體上就是說回紇人這次來和我們議和是有陰謀,我們要是和他們議和,一定沒好結果,要大伙兒支持他,把河草投給他。他口才便捷,咱們的軍士又多是質樸的漢子,哪里經得住他說?都是整火整火地被他說得很激動,跟著他又跑到隔壁的軍帳去了,仍然是那套話。他不但自己一個個軍帳地去說,又讓那些聽了他話的軍士到別處去說。如今外頭已有十幾個軍帳都哄鬧起來了,他每到一個軍帳說話,外頭都圍了一圈的人,現在是說沒幾句,就有人叫好鼓掌…”
忽聽帳外隱隱傳來叫好之聲,郭太行憤憤道:“聽!叔,你聽!他都,那方向,應該是飛熊營的軍帳了,他居然跑到飛熊營去說了!”
郭汾用耳朵貼著帳布,一雙眼睛里都是好奇。
“胡鬧啊胡鬧!”郭太行叫道:“他是特使,是欽差,有監軍之權,進出軍營也沒人敢管他,現在就只有叔你一個人能管一管他了。咱們不能讓他壞了安西軍的規矩。”
這時飛熊營的軍帳中又隱隱傳來了幾聲呼嚷,郭汾聽得嘴角忍不住一笑,心想:“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把一群軍律嚴明的將士說得這么激動。”心里便浮想起張邁在那軍帳中高談闊論的模樣,嘴角的笑容便更是明顯,就想借個故出去瞅瞅,一回神發現母親郭夫人正瞧著自己,好像瞧出了什么,不免有些不好意思,
這時聽郭太行說不能張邁他壞了安西軍的規矩,郭汾忍不住插口道:“太行哥哥,張特使他是犯了我安西大都護府那條規矩了?”
郭太行一愕,一時也說不出張邁犯了哪條規矩,憋了一會叫道:“他聚眾鬧事!”
郭汾哧的一笑:“他鬧什么事情啊,別忘了他可是欽差,還能鼓動大伙兒造反不成?至于說什么聚眾,那也是大伙兒愿意聽他說話,太行哥哥,你這倉曹參軍事管得也太寬了,張特使要真犯了什么規矩,還有張法曹那張鐵面在呢,用不著你瞎操心。”
郭太行被她說得口舌無言:“你,你…好啊妹妹,你怎么幫外人說話!”
“什么外人、內人的?”郭汾道:“我是幫理不幫親。你現在是跑來跟我爹爹告狀,說人家犯了規矩,那你也得指出人家到底犯了哪條規矩。你自己說不出個道道來,我怎么幫你說話?”
郭太行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了,卻見帳帷掀起,一個人怒沖沖跨步進來,卻是楊定國,這個老將滿臉的怒火,道:“孽畜!孽畜!這個孽畜!”
郭夫人見他氣成這樣,忙問:“親家,你怎么了?誰惹你生這么大的氣了?”
“還能有誰!就是我那個不肖子!竟然帶著唐仁孝、丁寒山等人,逐營逐營地亂竄,造謠高談,蠱惑人心!我讓桑干去把他抓回來,他竟然說自己正在辦公事,讓桑干不要打擾他!我待要親自去抓他,他卻又預先閃開了,我找到了豹韜營,他就躲到飛熊營,我找到了飛熊營,他就跑到驍騎營去,真是混賬東西!”
他口里說話,白須飄動,胸口起伏,委實氣得不行。郭夫人連說帶勸,勸了好一會,他的氣才平了些,卻又道:“老郭,這事歸根結底,還是出在張特使身上。他是特使,我也不好怎么說他,但你也總得管一管他。如今三營將士都被他說得人心浮動,若再不管他一管,只怕會出漏子。”
就在這時,楊定國的養子楊桑干扣帳進來,楊定國問:“怎么,找到那畜生沒?”
“沒有。”楊桑干三十來歲,身材瘦削,一副精明強干的模樣,看了看郭師道,道:“不過我找到劉司馬帳中時,見阿洛正在哪里,好像也正在說那些話。”
楊定國啊了一聲:“連阿洛也被蠱惑了?他們還要去蠱惑俊卿?老郭,這下是連你兒子也陷進去了,你可真得管管了!”
郭師道沉吟道:“張特使逐帳逐帳去勸說,這事做得有些輕佻了。但要說他犯了規矩,卻也不曾。只是如今對外則回紇人動向未明,對內則還有一隊回紇人的使團在這里,張特使這么做,要是鬧得大了,讓那幾個胡人看出端倪就不好了。”
便喚楊桑干:“你去傳令各營將士,不許圍觀,不許起哄,不許叫嚷。違者軍律處置!”
楊桑干問:“那張特使那邊…”
郭師道說道:“張特使是咱們的監軍,他要找將士說話,咱們不好干涉。不過你向他轉告我的話,就說請他注意一些,如今畢竟還在戰時,若亂了軍營秩序,只會給敵人以可乘之機。”
楊桑干領命去時,另外一人擦肩而入,卻是楊定國,他來卻是稟告前線軍情,原來是郭師庸派斥候向東馳出七八十里,做扇形偵察,一路并未發現有敵蹤。郭師庸在東南百里之外,其斥候又遠出七十里,則二百里內已告平安,接下來無論有何軍情安西唐軍都將有足夠的時間來應對了。
這卻是一個好消息,帳內眾人聽了都松了一口氣,楊定國道:“看來回紇人果然沒派大軍前來。”
郭師道點了點頭,眼皮垂下,思慮了片刻,對楊定邦道:“你傳令下去,后方三營,除輪值軍士外,其他人都回家吃飯團聚去吧。”
郭太行道:“叔,那張特使到處找人說話的事…”
他沒說完,郭師道已經揮了揮手,道:“大伙兒自己的身家性命,大伙兒自己會保重的,你著什么急。”頓了頓,又對女兒道:“汾兒,去看你嫂子飯菜整治得如何了,若整治好了,就喚哥哥回來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