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關。
曹元忠剛剛出去不久,要去接見李從珂的使者,張邁則在接見韓德樞。可是還沒談完,忽然聽到張希崇得了急病的消息。
張邁吃了一驚,張希崇對張邁一直半冷不熱,張邁對張希崇也就沒有很明顯的好感,不過對于這位能有自己堅持的朔方名將,張邁心中還是倚重的。忽然間聽說他得了急病,張邁在吃驚之余也有些慌了。
他急急忙忙趕到張希崇所住的屋子,有些暗黑的燈光中,幾位醫僧正在為張希崇診治。天策軍的醫療水平,這幾年主要體現在整體組織上。張邁設立了一些好的制度,讓各個文明體系的醫術,如天方教的醫術、吐蕃的醫術與中原的醫術得以互相取長補短,此外就是設立一些好的衛生制度,比如瘟疫隔離、水源衛生,以及辦理醫學院,批量地培訓一大批能夠進行普通傷病治療的軍醫、僧醫、鄉醫等等。
可是醫學之發展,極其精深難測,卻不是短短幾年想發展起來就能發展起來的,當世若論名醫之最,仍在中原與江南,至于整個世界的醫療水平,更無可能在短短數年間產生跨越式的進步,天策軍的醫僧對許多病癥依舊束手無策。
這時屋內忙忙碌碌,一些張希崇的舊部都在門外低泣,見到張邁來了連忙低聲叫道:“元帥。”
張邁點了點頭,問了一些張希崇的病癥,心中郁郁,道:“如今秦地兵事正急,我正要倚靠張令公,但愿張令公吉人天相。”
魯嘉陵在旁道:“張令公所布防地點,乃是府州、麟州,黃河北段,現在他忽然病倒,此二段之布局,是否應該找人代領?”
張希崇的一些舊部聽得,猛然變色。
張邁怫然道:“張令公必得安康!就算暫時抱恙,料來他人既赴約來會,前線必已經做了安排。我相信張令公的安排。”
張希崇的舊部這才轉惱為安,張邁道:“蘆關之會,本是盛事,沒想到卻累得張令公舊疾發作,這卻是我的不是了。”
本來歡歡喜喜的一場蘆關之會,忽然因為張希崇的急病而出現了不祥的色彩。
——蘆關之外,曹元忠走在出去會見石敬瑭使者的路上,忽然收到一張來自蜀國的情報,他看了一眼后眉頭一皺。
這些年隨著天策政權勢力的壯大,天策內部各大派系也都或多或少地建立起了自己的情報網,除了官方的情報網絡之外,魯嘉陵、曹元忠等也都有各自的私人情報來源,這些情報有一些曹元忠會與魯嘉陵共享,但也有一部分他當做了私人的資源。
和魯嘉陵的情報網絡主要覆蓋中原、丁寒山的情報深入漠北不同,曹元忠的情報主要來自他曾經出使的巴蜀、荊楚一路,當然,隴西也是其中一個重要地區——在這個后世處于陜西、甘肅交界的地方,如今正被三大勢力切割,中原政權掌握了一部分,天策政權掌握了一部分,蜀國掌握了一部分,從這里,天策可以進入關中,同樣的,蜀國也可以從這里進兵,或進入關中平原,或者是進入天策——當初諸葛亮北伐就曾這樣干過!
現在的形勢,當然已與三國時期不同,但是作為國際紛爭的一環,蜀國的動態也依然不得不考慮——去年秋冬之際,汗血騎兵團之所以不敢抽身北上,蜀國的動向也是考慮的因素之一,若非那樣,張邁也就不需要花費那么大功夫去演戲了。
“看來形勢也非看上去的那么好。”曹元忠心道:“我軍在西域雖然戰無不勝,但中原的形勢畢竟不同。北面契丹隨時會南下,南面蜀國又在掣肘,南北夾擊之下,則我們與石敬瑭之間的勝負也還難言。”
在張邁面前他總是高唱贊歌,但心中其實自有一份冷靜的打算。
蘆關之外,石敬瑭派來的使者在等候著。
張邁人在蘆關,卻不讓石敬瑭的使者進城而要他在城外等候,這已經是一種很無禮的行為,無禮的背后意味著張邁無心要與石敬瑭言和。
但這個使者竟然還沉得住氣,曹元忠上前與他在一處無人的河灘相見之后,才知道原來是桑維翰。
“桑兄,竟然是你!”曹元忠有些意外:“石敬瑭進入洛陽之后,聽說桑兄已經大富大貴,沒想到還會親身來到蘆州這窮鄉僻壤。”
桑維翰笑道:“張元帥橫掃西域,威震天下,他都來得的地方,我怎么來不得?所謂大富大貴,目下都是浮云。我主在洛陽的寶座是否坐得穩妥,還要看張元帥的意向了。”
曹元忠聽了這話,心中暗喜:“沒想到桑維翰竟然如此軟弱,看來石敬瑭果然外強中干!”哈哈一笑說:“我們元帥縱橫無敵,如今已為諸胡奉為天可汗!石駙馬雖然也是一方名將,但比起我們元帥來,那還是差得遠啦。”
桑維翰微微一笑說:“曹兄誤會我的意思了。”
“誤會?”
桑維翰道:“在下的意思,不是中原敵不過西涼,而是說,如果張元帥一意孤行,不肯與我主和解,則中原勢必成為一片火海,戰火所及,舉世都難獨存!張元帥雖然英武,但他橫行西域可以,來到中原可未必就仍然能順其心意了。”
曹元忠哼道:“像這樣的話,我軍一路西來都不知道聽了多少次了。薩圖克這樣說,阿爾斯蘭這樣說,龜茲回紇這樣說,甘州回紇這樣說,西州回紇這樣說——可結果如何?在我們天可汗鐵蹄之下,全都成了笑話!”
桑維翰呵呵笑道:“張元帥征服西域的變文,確實編得精彩,只可惜嘛…”
“可惜什么?”
桑維翰道:“只可惜西域從來就只是邊藩之地,一個三十六騎就能平定的地方,就算有萬里之廣,對人才輩出的中原來說又算得什么?稱雄西域,也不過算是一方豪強而已,因而自稱天可汗,那是笑話了。”
曹元忠慍道:“你說什么!”張邁得胡戎諸族擁戴為天可汗,這在天策政權內部乃是最為津津樂道之事,忽然被桑維翰貶得一文不值,曹元忠不管是真怒還是假怒,總歸是要怒的。
桑維翰淡淡道:“胡漢兩家,各有天子之地。中原的天子地,一是長安,一是洛陽,不得二都者,便都只是邊藩。至于胡人之天子地,在于漠北,漠北未服而稱可汗,已屬勉強。至于天可汗者,那更是漢家天子而征服胡人者,如唐太宗方可得此尊號。張元帥既未得漢地之二都,又未得漠北之龍庭,之占了隴右一道,就自稱天可汗起來了——如此行徑,比之漢之夜郎或嫌太苛,但放諸史冊,則后世史官落筆時非笑話不可。”
曹元忠大怒之余,卻也知道桑維翰所說的不完全沒道理。世界上諸國國力之強弱,不是計算占地面積之多寡,一個國家內部各片區的強弱亦然,張邁雖然掩有隴右道,但在盛唐之時,整個河西加上整個安西,只怕也不過抵得一個河東道而已,眼下石敬瑭的統治區域雖然比張邁小一些,卻都是華夏經營數千年的精華之地,無論物產還是人才都非西北所能比擬,張邁如今能夠力壓石敬瑭一頭,除了石敬瑭初得天下這個因素之外,和張邁個人的能力,以及天策政權新生體制也有關系,但要論到底蘊,則仍然比不上中原。
至于對胡人來說,也恰如桑維翰所言,漠北之龍庭才是胡人得以稱霸的象征,若能稱霸漠北,則必為游牧民族之霸主,若不能稱霸漠北,則在游牧民族體系中也只是一個“偏霸”的格局。
這時張邁所占之地,既不是游牧民族的核心,也不是華夏的核心,雖然張邁同時得胡漢兩家之長,但也不過是兩個偏霸的疊加而已。至于河中決勝事關華夏、天方勢力進退,是一個更大局面中的文明之爭,這一點卻不在大多數中原士子的視野之中了。
曹元忠的眼界心胸,也不能與張邁、郭洛相比,這時冷冷一笑,道:“長安雖然暫時不在我軍手中,但我軍已得秦北,高屋建瓴,只需縱鐵蹄一沖,長安唾手可得!”
桑維翰笑道:“長安堅城立于關中,八百里地方一馬平川,原是無險可守,但漢唐兩代在此立都,何曾見匈奴、突厥能強攻入城的?長安能夠如此自有其道理,眼下天策軍雖然已經威脅到關中,但威脅到取得,中間可差了老大的一截呢!”
曹元忠冷笑道:“匈奴突厥之所以不能得關中者,在于未得隴右,如今我軍已得隴右,西北大門也已打開,兩相夾擊之下,問關中誰能抵敵?”
桑維翰笑道:“若汗血騎兵團真的能夠分身長驅東入,去年為何不直接北上迎戰耶律朔古,卻要讓張元帥率領西征萬里的疲兵倦卒強打精神,勉強進軍河套?曹兄,這里只有我們兩人,咱們就挑明了說吧——隴右那邊,只怕天策軍也后院起火了吧?”
曹元忠哼了一聲,道:“我不明桑兄所指為何!”
桑維翰見他還繼續裝糊涂,也不繼續揭穿,只是道:“如今張元帥雖然連戰連勝,但也正是因為連勝,使得天下諸國都怕了!契丹固然定要來與天策一決雌雄,孟氏也不會坐觀張元帥輕易收取關中。就是江南、荊楚,也不愿意看到西涼騎兵一支獨強!因此我主雖是新立,卻是后方安穩——燕云不怕胡馬南犯、江淮不怕吳楚犯境,若與張元帥對決,則右有契丹騎兵隨時突入,左有蜀國兵馬暗中為援,曹兄,你捫心自問,天策再怎么強大,在這等形勢之下還能取得關中么?”
曹元忠心中其實已經認同了這一說法,卻還是淡淡道:“我軍自起事以來,萬里縱橫,一直都面臨種種不可能,但到最后卻都變成了事實!我軍是否能夠攻取長安,三五個月后自然分曉!何須在這里逞口舌之辯?”
“我原也無意來與曹兄逞口舌之辯。”桑維翰道:“其實關中一戰要真打起來,天策固然不好受,難道我主就有好處不成?到時候只會讓契丹得了勢,讓吳蜀得了利,我們兩家,卻是兩敗俱傷——我主寶座恐怕從此不穩,而天策這邊,嘿嘿,百戰不殆的神話一旦破滅,那張元帥偏安的格局,怕就永遠不能翻身了吧。”
張邁如今所占領的乃是西涼之地,以西涼之地而逐鹿天下最后定鼎的,自古到今從來沒有——那個地方從來就是一個偏安之地,現在之所以會讓天策軍出現席卷天下的威勢,主要在于張邁這個人,也在于天策軍戰無不勝的神話,但這個神話一旦破滅,對天策軍民心理層面的打擊只怕會大到難以估計!很有可能會使天策政權從此成為一個偏安政權了。
曹元忠臉色又是一沉,道:“那不正是你們夢寐以求的么?”
桑維翰道:“若能唾手而敗天策,那自然是夢寐以求,但如果是破國而慘勝,那對我們也沒什么好處。曹兄,咱們還是敞開了心胸,好好地談一談吧。”
“沒得談!”曹元忠道:“元帥連見你都不愿意,更別說言和了。”
“那不更好?”桑維翰笑道:“我出使契丹,爭取到了契丹之援,當時雖然困難,事成之后,我卻因此而見重!如今天策軍中,只想廝殺,但如果曹兄能夠力挽狂瀾,則將來天策軍負責中原方面整個局勢的大權,不就落到曹兄手中了么?總之只要能設法媾成此事,則于貴我兩軍,與你我二人,都有莫大的好處!”
曹元忠聽到這里,第一次沉吟了起來,桑維翰道:“曹兄,這是利國利己的事情,還有什么好考慮的?”
曹元忠道:“其實我也非要開戰不可,但元帥的決心,卻不是言語所能動搖。”
桑維翰道:“這個我也知道,所以桑某這次來,自然不會空手。”
曹元忠搖頭道:“我可想不出天下間有什么東西能夠打動元帥放棄攻取長安。”
桑維翰道:“若長安真是唾手可得,那自當別論,但長安是否取得尚在兩可之間,則有一重寶,或許能改變元帥的心意。”
“重寶?什么重寶?”
桑維翰悠然道:“傳國玉璽,你看如何?”
曹元忠臉色大變,叫道:“那東西,不是隨著李從珂一起毀于火海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