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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六九章 通牒

  定難軍的另外一頭,一個醫僧在一隊化妝成牧民的騎兵的保護下,繞道延州,從南部進入定難軍。

  契丹人雖然包圍了夏州城,但黨項人在定難軍境內勢力盤根錯節,仍然保佑十余座據點,天策方面派出來的這個醫僧悟真和尚是大昭寺的僧人,從李彝超時代就來到了夏州為李彝超治病,李彝超最后的日子是悟真送行,除了李彝超之外,黨項族的不少人也是托了悟真的醫藥才醫治好了病,所以悟真在黨項人中威望頗高,許多黨項貴族都拜在他的門下。

  這時他繞道進入,早有黨項人暗中保護,他們掌握了契丹人圍攻的時機,算準其在傍晚時節契丹圍攻會比較疏松,這個時候將悟真送到了夏州城西南,發出信號城內馬上縋下幾個大籮筐來將他們接上去。

  李彝殷聽說悟真到來,趕緊親自前來迎接,悟真這次和隨行眾人帶來了不少針對疫疾的醫藥,對于身處圍城中的黨項人十分有用,入城之后便散發給了黨項人,諸黨項無不感恩戴德。李彝殷的次子也正在病中,見到悟真心中那份歡喜自不必說了。

  李彝殷將悟真迎入府內,說道:“大師又帶來了救命的藥物,這份恩情真叫我族不知道該如何報答!”

  悟真輕輕一笑,說:“我佛慈悲,這是我等僧人的本分。且咱們華夏是仁義之邦,友軍有難自然傾力來援救。元帥剛剛從二萬里外回來,可一聽說夏、靈被圍,馬上盡起涼州兵馬,來救二州。”

  李彝殷歡欣鼓舞道:“在下也聽說元帥已經統領大軍東征,這下好了,我們夏州有救了!”

  悟真一笑,道:“且讓我去看看二公子再說。”

  悟真離開之后,一個黨項族老李莊恒道:“將軍太示弱了。其實就是沒有張元帥來援,我們要擋住契丹人也不是什么難事,不一定要他們來救。現在已入涼秋,多則兩月,少則一月,便是寒冬。套南貧瘠,這定難軍的城外也是寒風難當,契丹人要在冬天之前攻進來不可能,難道他們還能在城外過冬不成?到時候一定退去的,何必去承張邁這個人情!”

  另外一個族老李彝秀卻笑道:“大伯伯,將軍這樣說,那是故意的,承張元帥一個人情不算什么,自契丹進入套南以來,咱們黨項一直就沒打過什么硬仗,族人雖然感到憋屈,但將軍的苦心,大伯難道你還不明白么?現在是天策、契丹雙雄爭天下,咱們夾在其中,何必去給其中一方做陣前卒,而與另外一方硬碰?當此局勢,最重要的是保存咱們黨項的實力。等看出他們的勝負形勢,那時候咱們再附強擊弱。”

  李彝殷喝道:“彝秀!這話可不能出口!”

  李彝秀低頭應是。

  李莊恒道:“怕只怕會弄巧成拙,那個張邁奸似鬼,不會有這么好的事情的。”

  李彝秀道:“總之能裝糊涂,便裝糊涂。”

  李壯恒等走了以后,李彝秀留下,李彝殷責備道:“彝秀,你雖然聰明,只是還不夠穩重,裝糊涂保存實力的事,只能做,不能說!就算是對自己人也不能說!普天之下,沒有不透風的墻。更何況天策軍又有那么多醫士在我們城內活動,穿門入戶的,一個不慎,就是在家中的話都可能被他們聽去了。”

  李彝秀道:“是,是。”又道:“哥哥,如今張邁回來了,他也真是兇悍,才回涼州竟然就點了兵馬東征。哥哥不是說張邁就算東歸,天策軍至少也得有一年半載的才能回過氣來嗎?為什么張邁這么快就能點六萬大軍東征了?”

  李彝殷沉吟著,道:“此事卻是難知了,夏州、靈州是涼州東北方向的門戶,兩城被圍他急著來救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他居然這么快就能動用數萬大軍,只有兩個解釋,第一是張元帥在虛張聲勢,第二是天策軍內部的力量遠遠超過我們的預料——也就是說他們在西征的同時涼州還保有一支強大的軍隊。”

  李彝秀道:“若是這樣,那張…張元帥可就太可怕了。不過我覺得他應該是虛張聲勢。”

  李彝殷道:“天策軍這幾年能夠滅回紇、敗契丹,實力自然是不可小覷的。不管怎么樣咱們且謹守城池,以觀變故,聽說耶律朔古已經去攻打烏蘭堡了,只要他們雙方打上一仗,天策軍是強是弱、是虛是實就知道了。”

  李彝秀道:“不錯,到時候如果天策軍贏了,那我們就出動大軍,搶立功勞,但…如果天策軍其實是內部空虛呢?這次耶律朔古雷霆一擊,他如果抵擋不住而吃敗仗,那他的不敗神話就會破滅,契丹人趁此機會席卷而西,只怕涼州都要不保,那時候…”

  “天策軍如果內部空虛…”李彝殷悠悠道:“我黨項這百十年來能在群雄競起之中生存,自有我們的生存知道。若是到時候勝敗已定,我自然會做出選擇!現在有些事卻不能開口!”

  李彝秀心中便明白了李彝殷的意思,心道:“哥哥看得比我更遠,而且出事也更加穩重。”

  悟真和尚這幾年醫術越來越了得,所帶藥物又皆上乘,當晚給李彝殷的次子下藥,第二天便有起色。李府上下無不感激。

  李彝殷正要設宴感謝,李莊恒忽然來悄悄道:“契丹派使者來了!”李彝殷心中一凜,道:“我就來。”先與悟真談些城內軍民染病的情況,悟真一一作答,李彝殷道:“本待為大師設宴洗塵,但大師一個晚上為了犬子之病勞心勞力,還是請休息一宿,明日再設齋宴請大師。”

  悟真笑道:“我來夏州也不是一次兩次,將軍不必如此客氣。”

  李彝殷別了悟真,這才來見契丹使者,來人是耶律李胡所派,叫做耶律呼魯,李彝殷叉手行禮,耶律呼魯昂首道:“姓李的,你們頑抗到現在還不投降,真打算向府州麟州一樣,來個城破人亡嗎?”

  李莊恒等聞言大怒,李彝殷卻笑道:“當初中原歷代皇帝無不對夏州虎視眈眈,都想拔了這根邊刺而后快,可這么多中原的皇帝都換了,夏州仍然支持了下來,我黨項能夠立足于此數十年,不是沒有緣故的,能否守住夏州,李某人心中有數。”

  耶律呼魯冷笑道:“中原漢兒的蹩腳皇帝,焉能與我契丹腹心部相提并論?”

  李彝殷笑道:“中原有衰落的時候,卻也有強盛的時候,黑鴉軍橫掃北塞的時候,怕是腹心部也有狼狽之時吧。”

  耶律呼魯大怒道:“你說什么!”

  李彝秀忙打和場說:“如今的契丹,自然是縱橫無敵的,不過天策軍也是天下之雄,現在張元帥在西域號稱天可汗,東歸后又已舉兵東征,契丹腹心部在我夏州城下與我小小黨項糾纏,正所謂勝之不武,不勝惹笑,不如且向西進兵,堂堂正正與那張龍驤打上一場,若契丹能夠擊敗天策,則西北諸藩自然賓服。”

  耶律呼魯冷笑道:“天策軍我們自然要打,但你們黨項也該表明自己的態度!我今日來,是要帶一個好消息給你們!”

  李彝殷恭恭敬敬道:“請上邦使者說來,李某人洗耳恭聽。”

  耶律呼魯道:“我們王爺讓我帶了一份恩旨給你們,要你們黨項馬上宣布世世代代,臣服于我契丹,送出族中嫡子為質,如此則王爺可奏鳴太后,封李將軍為定難侯,使黨項自立一國,千秋萬載,永為我契丹南面藩籬。”

  李莊恒等老一輩面面相覷,眼中神色十分復雜。

  耶律呼魯又道:“這是王爺開恩,也是你們最后的機會,限三日之內回復,若順從時,黨項一族從今往后便有了一座大靠山,若不順從,嘿嘿,城破之日,黨項四尺以上都免不了一死!機會只有這么一次,何去何從,你們好生琢磨吧!”

  這是招降,卻又是裸的威脅!李莊恒等心中惱恨,只是李彝殷尚未表態,他們便不敢搶著出口,李彝秀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看看李彝殷時,只見他微笑道:“難得王爺如此看重,多謝了,多謝了。”

  耶律呼魯道:“那你的回復呢?”

  李彝殷笑道:“不是還有三日時間么?不急,不急。”便派人送了耶律呼魯去休息。

  李莊恒等都來問:“將軍,真要答應他們么?”

  李彝殷冷笑道:“契丹在關隴道根基不深,若他們敵不過天策,那今日的招降就只是一個笑話。就算他們贏了天策短時間內也很難就在這里建立不拔之基業,我們到時候仍可渾水摸魚。且不管他,只是好言應付就是,咱們也不歸附,也不出城,只要守好了夏州城,往后契丹就算占了上風也有用著我們處,咱們先看看他們與天策軍勝敗如何再說。”

  眾人都稱是,只有李莊恒道:“契丹若勝,我們還可渾水摸魚,天策若勝…那…那關隴的局面恐怕就不是我們所能掌控的了。”

  李彝殷沉默了下來,本來這段時間黨項人與天策軍的交誼較為深厚,彼此間也建立了比較大的信任度,已經隱隱然建立起了一種主從關系,只是未曾公開罷了。黨項與契丹則較為淡薄,就算是耶律李胡有了許諾,李彝殷也不敢保證這諾言將來能夠兌現。

  但李彝殷之所以遲遲未出力以戰,就是考慮到天策軍近在咫尺,一旦張邁得勢,只怕整個黨項都要被他吞并。只是要他反抗張邁他又不敢,畢竟這些年天策軍戰無不勝,所有與張邁作對的人除了契丹之外都沒好下場,黨項人又沒有契丹那么強的實力,所以李彝殷也不敢公開背叛張邁。

  這時他點了點頭道:“契丹使者入城一事,明日宴請悟真時不可提起。誰若漏了口風,軍令伺候!”

  眾人都領了命,道:“是!”

  第二日李彝殷擺了一桌齋宴,與幾個心腹一起,只請悟真一人,謝他帶來了醫藥,又為自己的兒子治病。

  素酒敬過三巡,李莊恒等大贊悟真醫術了得,原來他的妻子也曾受惠于悟真的醫術,所以拋開國事不言,這份感激卻是真心的。

  悟真臉上現出淡淡的傷感,說:“諸位都是這西北道上的好漢子,我與諸位相交數年,十分愉快,只是過了這一遭,以后怕就很難再見面了,雖非永訣,亦是久別了。”

  李彝殷、李莊恒等都驚道:“大師這是何說!”李彝殷道:“大師往來涼州夏州之間,已成定例,又正當壯年,為什么說出這樣的話來?是我族有誰怠慢了大師么?”

  悟真道:“非是貧僧不肯來,而是元帥對我言道:‘我聽說你與黨項眾人感情不淺,這次趁著去夏州,就此了結了這段緣分吧。’”

  李彝殷大駭道:“元帥這話是什么意思!”

  悟真道:“貧僧是出家人,原也不大懂得軍政大事,就是偶爾給元帥、夫人和魯樞密傳個話罷了。不過這次卻看得出元帥對定難軍這邊頗有慍色。”

  黨項族老等面面相覷,李莊恒忙道:“大師,是元帥對吾族有什么誤會么?還是有誰在元帥面前進了什么讒言?”

  悟真道:“有沒有讒言我不曉得,不過元帥對我說道:‘我天策軍有心要和黨項人做兄弟,黨項人要醫藥,我們就給醫藥,要錢糧,我們就給錢糧,何曾有半個字的推托?黨項人卻當我張邁是傻子!輕便的事情搶著做,遇到大敵臨門卻縮進城內不肯出力了。他們要保存實力,要做墻頭草,這就不是做兄弟的本分,而是在玩算計了。既然他們要和我玩算計,那我以后也就不再當他們是自己人了。’元帥又說:‘眼下我天策軍雖有一點困難,但不管有沒有黨項之助力,這個難關我都有信心可以跨過去。就算黨項人要和契丹聯手,諒來也還打不倒我張邁!但這個難關過后,當我席卷向東之時,那時節要如何處置河套諸州,那就要重新考慮了。’元帥又說咱們和黨項畢竟曾做過好朋友,大家好合好散,不必破臉。因此貧僧這次來夏州是最后一次來了,離開時要將以前帶來的醫僧、學士都帶回去,免得將來陷入戰火之中。”

  悟真不算十分專業的外交人才,這幾句話轉達起來平實而無威懾力,但正是這份沒有機巧的平實,卻愈發將張邁的意思表達了出來,李彝殷卻聽到一張臉幾次變色,李彝秀眼神陰晴不定,李莊恒低著頭滿臉愧色。

  悟真說完真要起立,李彝殷猛地往桌子一拍,怒道:“大師,究竟是誰在元帥面前,對我族進如此惡毒的讒言!”

  悟真愕然道:“將軍…”

  李彝殷望西而跪,咬牙出血,厲聲道:“我李彝殷一顆心早就許給了天可汗!我族百姓,也早就有心并入大唐!之前所以困守不出者,非是保存實力,實因契丹勢大,若是貿然出城而無大援,怕就只是徒然送死罷了!如今既聞元帥東征,吾族上下無不欣喜,早有出力拼殺之意,只是這等心志,無人能代為表白于元帥座前,以至被小人趁機間入,進了讒言!”說到這里虎眼垂淚。

  悟真道:“李將軍這話真切么?”

  李彝殷道:“蒼天在上!若我李彝殷這番話有一字不實,愿死于刀劍之下!”

  李莊恒、李彝秀等無不跟在李彝殷身后跪了下來,都道:“我等對天可汗無不忠心赤膽!此志天日可表!望大師能回復天可汗,萬萬勿聽讒言,斷了我兩家多時的情誼。”

  悟真道:“軍政之事,貧僧也不懂得。不過貧僧對元帥的為人,卻還是有幾分了解的。”

  李彝殷急請悟真上座道:“請大師指點!”

  悟真道:“元帥的為人,恩怨分明。且言必行,諾必踐!只要他認為是自己人的,有富貴必然同享,有禍患必然同當!但對于那些刀劍相向的,元帥則必以刀劍對抗,玩陰謀算計的,元帥亦以陰謀算計報復!自嶺西起兵以來,東西歷經二萬里無不如此!來附諸國之中,于闐與我最親,只因于闐國主從未起算計心,因此天策大唐麾下,無論文武未有一人入于闐侵分其權,吐蕃來犯,于闐求援,天策將士進入破敵之后便即退出,從未在其境內滯留擾民。反而是于闐國內有不少人進入天策軍中之中得到重用,絲毫不視為外人,如馬繼榮將軍便是一例。”

  李彝殷等忙道:“是,是。此事早就聽說。”

  悟真又道:“至于那些并非真心歸附,而是以算計心來依的,元帥亦以算計心對之,不過元帥宅心仁厚,只要其族其人尚有可取之處,便會予以優容。但對于那些包藏禍心的叛徒,比如那個漢名張懷忠的薩圖克,就算他逃竄至萬里之外,元帥亦絕不放過!不梟其首,誓不東歸!此乃佛家金剛之怒,亦孔子以直報怨之道!元帥為人,于斯可見!”

  李彝殷道:“那么請教大師,吾族要如何才能使元帥相信吾族之忠心?”

  悟真道:“公道自在人心。說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將軍以及黨項一族,在當前的這場戰爭中如何做。彼此究竟是兄弟朋友,還是路人敵人,我想不必多言語,戰場之上,一切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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