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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二六章 群賢

  張邁當著魏仁浦等的面雖然那般說,事后卻安排了魏仁浦作為自己的隨行書記,記錄一切事宜并草擬口述命令,這個職位看似瑣碎其實卻非同小可,郭洛道:“這批人才從中原來,怎么就委任了一個這樣親信的職務。”

  張邁笑了笑說:“且用著看看吧。”

  郭洛就不再過問。

  張邁在進入疏勒之前,身邊文書的工作多是鄭渭在幫做,后期李臏得到信任后參與了一些,后來鄭渭獨立出來去搞政務了,張邁主要管軍,李臏跟著接手,后來唐軍勢力越來越大,李臏作為參謀也能獨立建署了,魯嘉陵有時候就擔任了書記,且馬小春也學會了一些文字能幫頭尾。兼并了歸義軍后,張毅父子先后曾在張邁跟前作文書工作,先是張中謀,后來是張中略,馬小春一直都在旁邊幫忙。

  馬小春十分聰明,近年識字已經不少,在張邁身邊文書尺牘都整理得井井有條,但說到學養畢竟不足,這時魏仁浦接手,他有一目十行的能耐,只花了半天就將六十多種文件過目一遍,張邁忽然需要草擬什么文書,他又有倚馬立就的能耐,而且要文雅能文雅,要通俗能通俗——這等文書能力,就是鄭渭李臏也沒有的,張中謀兄弟才學比不上他,張毅年紀大了反應不如他快,馬小春被他這能耐驚得目瞪口呆,張邁也只用了他三天就有些離不開他了,有些什么事情,有時候也會問他意見。魏仁浦不但飽讀詩書,而且這時飽經磨練,行過數萬里道路,已經不是一個純粹的書生,所言所論見識頗為卓著。

  ————這段時間張邁及其所部大軍一直忙著屯田牧馬的事情——唐軍開到了這里,碎葉軍民十余萬,糧食雖然還能過得下去,但要出征就得從寧遠、北庭調糧。過去半年安隴是什么經濟環境張邁心里清楚,所以決定暫時不再增加后方的負擔,而下令全軍屯田牧馬,以積來年之軍資——這也是張邁暫時沒有繼續進軍怛羅斯的原因之一。

  在這一刻就體現了天策唐軍與后唐軍隊的不同了——李從珂的軍隊是斷斷不可能非但不領糧餉還搞生產的,但天策唐軍的將士大多出身農夫、牧民,干這些活兒本是好手,張邁一下號令,石拔都要下地,郭洛也得去巡田,楊信、徐從適是邊將世家,從沒種過地養過羊的,在這樣的氛圍下也得硬著頭皮干活,后來因弄壞了好幾把鋤頭,張邁聽說之后便笑著讓他們轉而去打偷羊的狼——堂堂的槍王、箭王跑去干這等事情,放在以前兩人非大為不滿不可,現在卻只要讓他們別種地就行,興高采烈地去了。

  以單位產量來說,采摘不如放牧,放牧不如農耕,碎葉河沿岸肥沃的土地很多,不過有許多土地是不能長久作為農田的,否則必定荒化,然而只是耕種一次的話,卻也可以取得不小的收成。

  唐軍在碎葉河已有的灌溉農田之外,又開辟了無數一次性的農地,半種小麥雜糧,半種苜蓿養馬,又拿碎料養豬。除了唐軍以及隨軍的工兵、農牧民之外,兩河流域本土的各部各族也都被安排了進行勞作。

  對于唐軍以及隨軍的工兵、農牧民管理起來容易,對于歸附的各部各族管理起來就難,張邁派人下去統計各族在今年冬季之前能夠收上來的小麥和肉類的數量,但兩河流域的各部文化水平太低,連加減乘除都不是每個人都會的——會加減的還多,會乘除的就十中無一了,還要他們預測今年所能得到的數量,這可不僅涉及到算術,還涉及到對農作物生長的預判,對羊群長肉速度的判斷,那不是為難他們么?

  可張邁心中卻不能不對今年的收成沒底——那會影響到他接下來的用兵方略的,所以還是讓馬小春派了幾十個通文墨的士兵下去統計,但結果從三月中到五月底,弄了兩個多月卻遲遲拿不上來。

  他第三次要派人去時,魏仁浦推薦了兩個人,一個叫白守珍,一個叫霍建良,推薦他們倆去辦這件事情。張邁叫來他們二人問他們需要多少幫手,白守珍霍建良和魏仁浦商議過后說他們只要自己去就行,但兩人各自需要一隊龍驤近衛軍護送。

  張邁道:“我的龍驤近衛軍打仗可以威震天下,算術可就不行了。”

  白守珍道:“臣要的就是他們的威震天下,而不是要請他們去幫忙算術,只是要他們給我們兩人壯壯威勢,統計的事情,我二人就夠了。”

  馬小春聽得瞪眼睛,張邁這時對魏仁浦已經初有信心,也有心看看他們二人的能耐,便答應了。

  霍建良便去了伊犁河,白守珍則負責碎葉河流域和熱海沿岸,他十余日后就回來稟報,帶了一個寫滿了數字的本子,呈上道:“碎葉河域諸部,今年所能交獻的糧肉,都已在此,請元帥垂覽。”

  張邁又是驚奇,又是不信,打開一看,上面條目分明,哪個族在哪里耕牧,估計能收上來多少糧草、多少肉類,糧草是小麥雜糧,還是苜蓿草料,肉類是羊群還是豬肉,都分明而清楚,此外又有一些部族交的不是糧草羊群,而是一些特產,或者是魚,或者是木料,或者是石油,或者是礦石——卻都是有用的軍資。在本子的最后就是所有數目的分類統計了。

  張邁也不細看,翻到了最后,但見了最后的總數就心里有底,問白守珍道:“你才一個人,去了十幾天,怎么就能將數字算上來?”

  白守珍道:“之前我們派下去統計的人跟著他們去數羊數馬,丈地看苗——那哪里算得清楚?但其實這些族長、酋長,也許文字也不懂,但對族內有多少牛羊,能產多少谷物,怕是比自己的掌紋都熟悉,只是他們心中的數字,等閑不肯吐露。所以我去到之后,也就大略看看他們的情況,然后就要他們自己報一個年底能夠繳納的數字上來。因他們能產多少,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能交上來多少。”

  張邁對這些實際事務原也很通,但他在碎葉要同時掌控政治、軍事、外交、族情,還要關注東面北庭、安隴的情況,實在沒法在這上面用太多心思,但這時白守珍一聽他就點頭,又問:“那這些就是他們報上來的數字?”

  “自然不是。”白守珍道:“他們報上了數字之后,我就按照那族長、酋長言語談吐中的忠厚或奸詐,加一個倍數,忠厚些的就加幾成,奸詐些的就加幾倍。”

  張邁哈哈笑道:“幾倍?你可真能敲詐。”隨即又搖頭說:“我們才平定兩河,就算是為了用兵,不能壓榨太甚!”

  “臣省得。”白守珍道:“因此臣也非一刀切下,而是察言觀色,若是對方眉跳眼紅、哭跪求告,那就確實是收得重了,臣便酌量減輕,若是對方痛快答應,或者表面為難,其實是以進為退,臣便托言尚缺它物要他們增加,他們若是沒有就增其羊群、糧草填補,若他們十分為難,需要與族中長老商量,最后終于答應,那這個數字就差不多了。”

  白守珍的這幾句話說來輕巧,確實中華自漢以下稅吏的征稅技巧,內中門道甚深。要知稅吏收稅,哪怕到了當代,也從來都不是按照所產以朝廷紙面規定的比例征收,而是估摸被收稅者所能忍耐的底線,定個實數來征收——這中間若是稅吏有心貪污,則被征稅者自會識做,而稅吏拿錢之后則從中減免,這樣問題就會更加復雜——然而在數據監控能力有限而納稅者又不愿意配合的情況下,要想真的查清產值再按照規定比例征收,事情肯定沒法完成,倒不如定下一個實數來得實在。

  “那么,”張邁拍拍本子,道:“這個就是他們十分為難、經過商量后終于答應的數字了?”

  “也不是,”白守珍道:“這是那個數字的八成。不過若元帥若能聽臣之建言,則請按照這個數字頒示諸族,諸族見元帥開恩給他們減了兩成負擔,一定會對元帥感恩戴德,就算有所怨懟也都只沖臣一人來。如此糧草方可順利征收,又可保證碎葉河域的穩定。”

  張邁聽得心中暗自嘆息,白守珍所做的這些事情,連征收物資之后會帶來的社會后果都考慮到,這份細心與遠慮,已經超出數據統計本身了,當下道:“好,這件事情就按照你說的辦。”

  ————這時已是六月底,天氣漸熱,在這內陸地方,冬天可以極冷,夏天的晚上也寒涼,白天卻可以極熱,葛丹摩就奏請張邁暫遷往夷播海旁避暑——歷代嶺西回紇大汗通常都是這么干的,張邁問魏仁浦道:“你覺得如何?”

  魏仁浦道:“南北遷徙、冬南夏北,那是久居圖安之意。元帥是君臨西域的漢家天子,不是嶺西回紇的可汗,碎葉尚是暫居之地,何況夷播海?”

  張邁哈哈一笑,就不理會葛丹摩,葛丹摩和兒子對望了一眼,暗暗留心,一幫的史懷誠事后也對兒子史克莊說:“這個新來的書記不能小覷,看來他的話在元帥心中有些分量。”

  又過數日,碎葉河上游來了個使者,卻是葛覽派來的——原來當日薩圖克北庭戰敗之后其勢力分崩離析,葛覽也起了異心,在逃到八剌沙袞后擁眾作亂,卻又被薩圖克所鎮壓驅逐,一路逃到了碎葉河上游,在當年新碎葉城遺址駐扎了下來,薩圖克一時間也無力征討他。如今嶺西易主,張邁在兩河流域推行新政,教導當地百姓農牧雜用,日子雖然辛苦卻讓兩河舊民都看到了希望,尤其是那些務農的農奴更是全部釋放,頒賜漢家姓氏,將農田均給他們耕種,四方逃離的百姓漸漸聚攏,兩河流域生氣漸漸恢復,碎葉河上游葛覽部也有人逃了回來。

  葛覽眼看大勢如此,也派了人來向張邁請降,見面就呼萬歲,稱陛下,敬曰天可汗,希望張邁能封他個一官半職。葛覽的使者又道若張邁肯寬宏大量地容納他,他將獻出一個重要的消息來。

  張邁問是什么消息,那使者道:“就是楊定邦將軍的下落。”張邁這時在西域的地位已經極高,等閑族長之輩也見不到他,像葛覽這樣的事也未必是要他親自解決,只因郭洛剛好出去巡視這才讓使者進來,見面時鞋子都沒穿,只穿著一件薄背心倚在藤椅上吃葡萄納涼,顯得很不將之放在心上。

  但聽到“楊定邦”三字張邁不由得動容,問道:“你們知道楊定邦將軍的消息?”

  那使者道:“小人不知,但我家將軍知道。我家將軍言,只要陛下能容得我部歸附,將軍必將所知全盤向陛下啟稟。”

  張邁哼了一聲道:“若我不答應,他就不肯說么?”

  那使者匍匐在地上說:“不敢。”卻不再接口,顯然正是如此。

  張邁揮手讓他下去,想到了有楊定邦的消息也沒工夫吃葡萄了,急召諸將商議。

  對于葛覽的請降,帳中分為兩派意見,一派認為不妨納之,一派認為葛覽是數姓家奴,不可信任,而且如今他的部下又離心離德,根本就不需要拉攏他,不久他自然會分崩離析。至于楊定邦的消息,這些年來各種各樣的情報聽到了不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反對收容葛覽的葛丹摩道:“就算是真的也不怕,葛覽本非嶺西人物,他若能知道楊將軍的消息,必然是輾轉聽聞,可見這件事情不是他一個人知曉,只要我們放出消息,懸賞重金,自然會有人前來領賞。”

  張邁沉吟著,等諸將都發表完意見,這才問魏仁浦:“你怎么看?”

  魏仁浦道:“圣王海納天下,胸中之水不必至清。天子五服,近畿甸服為心腹,必須絕對忠心,候服為軀干,必須聞令即行,賓服為衣甲槍盾,必須貼身就手,賓服之外,蠻夷要服,戎狄荒服,此等夷狄時忠時叛自古皆然,羈縻使之臣服從行便是。就算容納葛覽,也不過處之于要服荒服之間,何必苛求他有多忠誠?不過葛覽之流,沒資格與元帥談條件,不管楊定邦將軍的消息是真是假,他都必須先到碎葉來以示忠誠,然后再聽我主處置。”

  葛丹摩笑了起來:“他若沒得到元帥的應許,哪里肯來?”

  魏仁浦道:“這就要看使者的能耐了。以我軍當前之威勢以及葛覽的窘迫,只要使者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未必不行。”

  張邁道:“魏仁浦的話有道理,你們誰能替我出使,招葛覽來降?”

  諸將臣都覺得此事不易成功,而且成功了也不是什么奇功,一時都不敢應承,魏仁浦道:“與臣同行西來的士子當中,有一位名孫敬明者,略有膽色,且頗通回紇言語,臣推薦他西行,一定能夠成功。”

  葛丹摩道:“頗通,那有多通?”

  魏仁浦道:“大致聽得懂,不至于因為語言不通被人哄騙,不過還不大能說。”

  葛丹摩嘿嘿冷笑,說:“這可不是打仗,是要出使啊,得靠一張嘴的,話都不會說的人能成?”

  張邁見魏仁浦一副心有成竹的模樣,便道:“就讓孫…”

  “孫慎,字敬明。”

  張邁道:“就讓孫敬明去試試吧。”

  葛丹摩父子見張邁已經決定就不敢反對,卻都暗中冷笑。

  不料十幾日后葛覽就只身來到了碎葉,張邁頗為詫異,道:“怎么這么快!”新碎葉城舊址離碎葉有多遠他是知道的,按理說就算路上全不耽擱,一來一回本不應該這么快。一問之下,才知道原來葛覽已經擁眾跑到碎葉河中游等張邁消息了。

  他看看來復命的孫敬明,卻見他三十歲不到年紀,長得五短身材,一頭焦黃的頭發——卻不是因為混血,而是因為兒時營養不良所致,張邁見他如此其貌不揚卻有這般本事,問道:“你回紇話都說不清楚,怎么讓葛覽來的?”

  孫敬明道:“臣說真話讓他前來,原也不用巧言令色。再說葛覽的部下有會說唐言的,因此我是否會說回紇話并不重要。”

  張邁又問:“你說了什么真話?”

  孫敬明道:“臣給他分析形勢,告訴他以元帥如今的威望和以往的行事風格,殺一個來歸降臣的可能性不大,但他若是不來,那就是死路一條。就算元帥不派兵征討,只要放出風聲買他首級,不出百日他的部下就會梟了的頭顱送到碎葉城下。”

  張邁哈哈笑道:“這樣的話他也容得你說啊!”

  孫敬明道:“臣既已經當眾說出元帥可能要買他首級的話來,他的部下一聽之下,就算不動心,葛覽也要思疑他的手下動心的,他一開始自然也動刀動槍來威嚇臣,不過臣知道他不敢動我的,我越是不怕,他越是慌了,后來待我以上賓之禮,在我一番勸告之下,他就只身隨臣前來了。”

  這幾句話說的真是輕描淡寫,但張邁卻能想見當時的場面實際上必定十分緊張甚至危險,但這時見孫敬明對答從容,條條有理,心中歡喜,天策軍發展到今時今日,能夠縱橫沙場的驕兵悍將只嫌多不嫌少,但功能性的臣屬卻常不夠用,像對外出使這樣的事情,既要有膽色,又要有大局觀,又要能隨機應變,又要有內才,這樣的人軍中也不是沒有,卻都已是郭洛、楊易、洛甫、鄭渭、李臏這樣的地位了,除非是對等大國,否則派這樣的重臣作為使者如何使得?所以像孫敬明這樣的人才,到手了一個心中便如撿到金子般喜逐顏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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