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定國說道:“如今咱們天策軍正面臨難關,這些奸商卻趁火打劫,禍害國家,是為國賊!中部諸州百姓,在去年北庭之戰正劇的時候,我們出國庫債券跟他們買糧食買羊買木料,他們能夠信任我們,去年冬天郭威西征,帶走了大批的蓄積,跟著今春元帥西行,更是將北庭幾乎都搬空了,楊都督不得不再次向高昌要物資,結果洛甫拿著倉司批出去的條子,高昌、龜茲、焉耆、伊州的許多農戶、牧民就將小麥、羊都獻出來,而如今咱們還沒錢給他們將這些國庫債券兌換了,他們被我們收了這么多的糧食,家里肯定吃緊,偏偏這些奸商又抬高了糧價,這不是害人么?是為民賊!這些人雖然也號稱是咱們大唐治下百姓,可是咱們對內也得分個好歹。大部分的百姓雖然都是好,但對這批既是國賊又是民賊的家伙,又何必跟他們客氣!”
要是張邁在這里,聽到這樣一番將治下民眾分為民、賊的理論一定大大驚訝,這不就是將國民分為“廣大人民群眾”與“一小撮敵對分子”的翻版么?考慮到楊定國所處的時代,或者不該叫翻版而該叫雛形才對。
其實這種二分法并非近代革命者的創造,在古代社會已經有了很深的思想淵源,楊定國的這番話說將出來,旁聽的張毅、張中謀父子,乃至郭汾、薛復,心里卻都不怎么反感,也不怎么錯愕,未必說他們就贊同楊定國的主張,只不過對楊定國這番話后面的邏輯并不覺得有什么不對,因為在他們的心中本來就有這種觀念。
唯有鄭渭反應比較大,已經皺起了眉頭。
楊定國又道:“元帥經常跟我們說,我們做事也好,用兵也好,都要分清敵我,對于朋友、兄弟、親人,對于百姓,都要有十二萬分的耐心,可是對于敵人,那就不用客氣了,什么手段都能用!高昌、龜茲的這些賊子不是什么好東西!現在既然國家缺糧,咱們不妨就派人去將他們暗中控制起來,再派人去提醒提醒他們,若是他們還識相肯合作,那是最好,若是不識相,哼哼!便找個心思活的大員,看看律法之中有哪一條能治他們的罪,將這些賊子給鏟了!人治了罪,他們的存糧便充公!這次缺糧的問題便解決了。我敢保證,像這樣的人手底下絕對不可能干凈!”
張毅聽得有些錯愕,因楊定國平日處事光明正大,而且品德甚好,無論在疏勒、在高昌還是在涼州那都是有口皆碑,人人都覺得這位“國老”正統得有些古板,張毅是做夢也沒想到他也有這樣狠辣的一面!
鄭渭卻聽得背脊發冷,額角冷汗直飚了出來,要說話甚至喉嚨都有些顫抖。這件事情本來牽扯不到他身上,真辦起來短期來說甚至對他鄭家也是有利的,然而楊定國做這件事情所依賴的思想鄭渭覺得實在太可怕了。
“國賊?民賊?”鄭渭在楊定國還沒說完的時候就想:“高昌的那些商人雖然十分可惡,但都是在現行律法之下行事,可以說他們鉆了律法的空子,不是什么好人,卻不能說違法。”
他是商人出身,不像武人出身的楊定國那樣心中有著極其明顯的愛憎與極其強烈的道德感。在鄭渭看來,鉆律法的空子以謀求利潤本來就是商人的天性,甚至就是商人在惡劣環境下賴以生存、在順境中賴以發展的最大動力,反而是“毀家紓國”的行為其實才是違反了商人的本性,如果將這種本性視為罪惡,那他鄭家也休想干凈。
至于楊定國所說的要尋這些奸商一些罪行,一個國家的政權若想要抓一個人的把柄,就算是圣人和佛陀只怕都能被揪出一堆毛病來,正所謂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鄭渭的眼光非庸俗可比,看得比尋常人要遠得多,馬上就想到,若是按照楊定國的這種思路,今天既然“設法”來整治這些奸商,明天就可以用同樣的手段來整治其他人,甚至若有朝一日楊家、鄭家失勢,別人也就可以用同樣的手段來整治他們自己,這可是一條不可輕易逾越的底線!一旦越過去了,后面就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了。
郭汾由于立場的緣故,一時沒像鄭渭般想那么遠,但也隱隱覺得不是很妥當,說道:“這個法子,做起來應該不難。只是…會否有損我們立國之信譽?”
楊定國道:“事情有經權之分!雖然現在北庭之戰已經結束,但中部的情況卻比戰爭還危險。在這種時候必須當機立斷,從權行事!而且我敢斷言,若是將這些奸商鏟除,不但不會有損我們立國之信譽,而且全境之內,無論軍民都會歡呼稱頌。”
張毅也點頭道:“國老此策也有道理。天下之綱常大義,莫過于君臣,然而孟子云:‘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臣不可弒君,此為千古大禁,但之獨夫則當除之而后快。君猶如此,何況商賈?這便是從經還是從權的分別了。高昌、龜茲的那些奸商不顧國困民貧,還在那里拼命抬高糧價,弄得國家困頓,軍士生忿,民怨載道,若我們趁勢將這些害群之馬除掉,不僅軍心可慰,百姓也必然拍手叫好。”
郭汾聽得有些猶豫,問鄭渭和薛復道:“鄭長史、薛都督認為怎么樣?士兵與百姓會否反對?”
薛復想了想,很謹慎地道:“士兵們對這種禍國殃民的奸商最是反感痛恨,如果我們事前能夠加以說明,全軍兵將對此是不會有意見的。”他這兩句話其實只是陳述事實,但說將出來卻仿佛薛復也贊同了一般,郭汾也就點了點頭。
鄭渭道:“老百姓多半也不會罵,若將這些高昌大商人鏟除,高昌的糧價馬上就能降下來,中部的百姓多半會像楊國老說的那樣歡呼稱頌。”
郭汾道:“照這樣說,薛都督和鄭渭長史都是贊成楊國老的這個建策的了…”
鄭渭馬上就打斷道:“不,我不贊成,嗯,不是不贊成,我是反對!這件事情,無論如何做不得!”
楊定國等一怔,張毅道:“鄭長史是怕行不通么?”
“怎么會行不通!這件事情容易得緊!”鄭渭道:“我軍在高昌、回紇的威信早已確立,要辦成這件事情,甚至不需要派個大員去,也不需要軍方動手,只需一個狡猾的小吏,拿著一紙命令,就足以掀翻一個大商家,抖出萬石小麥來。至于要從律法上給那些商家找個罪名,那就更加簡單了。”
楊定國道:“既然軍民快意,百姓贊成,事情又能辦,鄭長史為何還要反對?”
鄭渭道:“士兵贊成的事情,就能做么?百姓贊成的事情,就能做么?”
楊定國眉毛摶了起來,覺得鄭渭這兩句話說的有些莫名其妙,道:“若是順應軍心民心的事情,為何不能做?”
鄭渭道:“若只是讓軍民一時痛快,益得他們短淺,卻害得他們深長,這樣的事情就不能做!楊國老,我實對你說,那些商家所建的那些大倉庫在哪里我大多知道,因為他們建倉的地皮就都是我批出去的——所以我說要取他們的糧食很容易。可是你想過沒有,為什么他們買來了糧食而沒有偷偷摸摸地藏起來,卻就放在我們看得清楚明白的地方?”
“這…”
鄭渭道:“他們堂而皇之地建糧倉,那是因為他們相信我們不會派人去侵犯他們的這些糧倉!這是我們和他們之間的默契,若是打破了這層默契,巧取也好,豪奪也罷,要得到這些糧食都是很容易的,但我們立國之根基可就蕩然無存了!”
楊定國搖頭道:“我們立國的根基,可不在這上面!我們是靠將士浴血打下來的這個天下,我們是靠百姓支持撐起來的這座江山!我們的律法,是保護百姓的,不是保護這些奸商的!”
鄭渭卻道:“律不可移,法不認人!律法面前,哪有什么奸商、百姓的分別?律法之作用,就在于那些奸商就算是壞人,只要他們沒有觸犯律法,我們就不能動他們!”
楊定國失笑道:“照你這樣說,難道明知道他們是壞人,都不能動他們了?”
“當然!”
楊定國不悅道:“那你是說,明知道那些奸商在禍國殃民,我們也不能動他們了?”
“當然!”鄭渭道:“那是我們自己沒將事情做好,我們的律法也還不完善,以至于讓他們鉆了空子,責任在我們,不在他們。往后我們當設法把這些簍子給補上,但現在卻不能動他們。”
楊定國很不能理解地盯著楊易,仿佛覺得鄭渭的邏輯十分荒謬,說道:“我真是不明白,元帥怎么讓你這么個善惡不分公子哥兒來當這個家!不過我也總算明白了,就是因為有你這樣的人當家,所以高昌那邊才會奸商當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