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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猛將之志

  眼看著楊信將馬繼榮與田浩救了出來,唐軍機動兵力大增,車陣與北輪臺城的聯系也暢通了,算是扳回了一局。反觀薩圖克則收縮戰線,北輪臺城上將士歡呼,仿佛勝利即將到來。

  霍蘭一踉一蹌地奔回大帳,他肩上的傷勢并不嚴重,稍微處理了之后流血已經止住,入帳之后問為什么將自己所部撤回來,“我…我…我未必,就輸了!”

  “我要的不是未必輸!”薩圖克的語氣就像生鐵一樣:“我的要的是贏!全贏!唐人冒出來的那個槍將確實出乎我意料之外,我也沒想到張邁居然藏著這樣一路棋,不過放心吧!很快就有用著你的地方了!”

  東面有人馳入軍中,是契丹的使者!

  “有請!”

  入內的是一個二十上下的契丹青年,長著一張國字臉,留著兩撇小胡子,眉濃眼長,鼻梁隆準,進來后自報家門,卻是契丹皇帝耶律德光的侄子耶律兀欲,漢名耶律阮者是也。

  薩圖克對天敵――天策軍的情況摸得極熟,對隔了一層的契丹就沒能掌握足夠的情報了,雖然近一年來拼命惡補,然而也終究不能如對天策唐軍般曉若指掌,聽耶律阮自稱是耶律德光的侄子,卻不知道他的父親乃是被耶律德光逼得遠走漢地的耶律倍!耶律倍雖然已被迫出境,但他的親人卻還有許多留在契丹,但可想而知,耶律阮在耶律德光帳下的日子也不好過,如今在耶律察割麾下任職。但在薩圖克面前,剛剛初見他也沒準備泄露這方面的信息。

  “原來是契丹皇族!”薩圖克臉上帶著春風般的熱情,道:“小汗以九死之余,得到契丹大國援手,此番踏平北輪臺城之后,必將北庭盡數獻給契丹皇帝陛下,我回紇人馬將盡數撤入伊麗、碎葉,千秋萬代,永為契丹藩屬。”

  “現在沒必要說這些,”耶律阮冷冷道:“北輪臺城都還沒打下,張邁隨時都會回來,若到那時,你我怎么結這個局?我察割叔叔聽說你這邊久久未能得手,所以要我來問你,眼下準備怎么辦?”

  霍蘭在外客面前從來都不開口,葛覽站起身來要答話,薩圖克以眼神止住,道:“請耶律將軍放心,這邊我自有打算,一定會按照原定計劃推行的。”

  “放心?怕是難以放心!”耶律阮道:“敵將慕容春華聽說北輪臺城危急,留下劉黑虎固守東北,自率領四千騎兵來援,這個原在我們算中,我們以九千大軍在路上埋伏,其中更有兩千人乃是我契丹精銳中的精銳腹心部(皮室軍),可伏擊之下雖得小勝,卻居然未能將他擊潰!竟然被他退入附近一座空砦之中!我軍雖然將之圍困起來,對方雖然未能突圍,可我們也沒法得手,唐軍如此堅韌,這一仗可是出乎我們意料之外!”

  薩圖克道:“那么察割將軍準備如何?”

  耶律阮道:“當初我們決意西征助你,或許真是一個錯誤。不過戰局已經進展到現在也就容不得退縮了!不管如何,也無論你付出多少代價,這一仗我們肯定要贏!否則的話若有什么后果,你心里清楚!”

  霍蘭大怒起來,喝道:“你這是威…威脅…脅嗎!”

  耶律阮冷冷道:“這不是威脅,這是實話!”

  薩圖克斜眼看著這個契丹青年,道:“放心,張邁的這些部下雖然奸猾,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已在我的料中,剛才只是稍有意外,但很快他們自己就會露出致命要害,那個時候不但我們會將唐人的獠牙卸下來,就連貴軍打不下來的慕容春華,我們也能一并解決!”

  耶律阮將信將疑,但看薩圖克時卻覺得他并非虛張聲勢,這個西域雄主從眼神到表情都充滿了自信。

  ――――――――――――――郭師庸李臏眼見楊信救出馬繼榮部,親自出城,與馬繼榮、田浩、楊信等會于城外,大贊徐從適箭法如神,郭威將車陣交給奚偉男也趕來相會。

  眾人聚在一起,田浩道:“慕容副都督會被逼到告急,形勢必然危險,如今我們士氣如虹,不如一鼓作氣,趁機破敵。若將慕容副都督以及其麾下人馬也都接應過來,那時回紇與契丹便奈何不得我們了。”

  李臏卻道:“我的意思,卻還是以穩妥為上,不如且待元帥歸來我們再前后夾攻回紇,回紇一退,契丹也就無法久居。”

  田浩道:“那怎么行!這次回紇打得我們如此慘,殺了我們這么多兄弟,豈能輕易放他們回去!我們不能太過畏縮,這一仗不是自保的問題,而是定要將回紇全殲于此!”

  李臏雖然官階比田浩高,但他之前由于主張持重而出現多次失誤,這時再主張持重便底氣不足。

  郭師庸問郭威道:“郭將軍以為如何?”

  郭威道:“必須先保不失,然后再議進取――我軍有兩不可失,一是北輪臺城,若北輪臺城一失則無疑阻擋回紇人十萬主力南下,二是輪臺道路口不可失,如今后方虛弱,若讓回紇沖過路口,哪怕薩圖克只是抽出萬騎,也有可能會將我后方搗得糜爛。因此北輪臺城仍當固守,我以車陣當位于城池東南之路口,一城一陣作犄角之勢,以當回紇。”

  田浩道:“現在這兩件事情都已經完成,所以我認為應該出兵進擊,救出副都督!從副都督所發出的信號看,圍困他的應該是契丹,回紇可測,契丹未可測,若是去得遲了,只怕我天策軍會折損一大將,那時候我們如何面對元帥歸來?”

  眾議未決時,東面冒出了濃煙,看看距離,似乎就是慕容春華被圍困處,唐軍將領望見都有些緊張,其時已是黃昏,那濃煙沖天而起,但用千里鏡也望不見確切形勢,慕容秋華在城頭十分擔心。

  馬繼榮道:“莫非契丹人在對副都督用火攻?”

  郭師庸也擔心這個老戰友,遲疑著,問楊信:“楊校尉,你可還有一戰之力!”

  楊信笑道:“我本來就是要去救慕容副都督的。”

  郭師庸道:“好!如今天色已晚,現在趕過去必已入夜,夜里去到怕會遇到伏擊,且入城休息一晚,明日行動。”

  楊信欣然領命,田浩道:“我部殘存尚有六百騎,請一并前往,此議由我提出,請讓我任楊校尉的副將!”

  眾人無不愕然,田浩以中郎將而領一府精銳,不但資歷老,而且軍階也比楊信高出四級,就算要去也該是楊信做副手,不料田浩竟然自請居副,那顯然是敬愛楊信的本事,有心避賢,諸將在愕然之后便明白過來,人人佩服。

  徐從適怔在當地,低頭不語,心道:“天策軍這幾年能夠橫行西域,果然不是僥幸!且不說軍心、士氣、戰力,就是將領的這份胸襟別處就找不到。”

  李臏道:“田將軍這提議讓人欽佩,只是若兩支軍馬都去了,若有閃失,恐怕我軍會重新陷入更大的困境!”

  眼下銀槍敢死營已經被視為北輪臺城最強野戰精銳,若與田浩部都去救慕容春華而出事,則唐軍不但士氣要受到打擊,而且會再一次陷入無野戰之兵可用的可怕境地。

  郭師庸也自躊躇,郭威道:“此事確實有風險,不過敵眾我寡之下,兵力寧可集聚,不可分散。要么就不要去救副都督,若要去救,便得集中全力去救。若怕閃失,便是一半精銳也去不得的!”

  馬繼榮看了一眼郭威,道:“郭將軍所言有理!我亦以為,要么不救,若要去救就當獅子搏兔用全力!”

  郭師庸遲疑著,看看西面又冒起的兩股濃煙,一握拳頭,道:“好!救人!”

  當晚回城整頓,以銀槍敢死營為主力,并田浩所部,又從馬繼榮部下中抽出數百兵馬,合為三千人,以楊信為主將,田浩為行軍司馬,徐從適為副將――對這等人事安排田浩的部下竟然都無意見,這些嶺西老兵的胸襟亦如他們的主將一般寬廣。

  三千人都予酒予肉,飽餐一頓,又讓他們各自安歇,郭師庸道:“你們自顧休息,今晚就算回紇來攻也不必理會!”

  不料這個晚上卻平靜地有些出奇,第二日旭日初升,楊信先爬起來抹擦銀槍,徐從適走近道:“元帥既見我們這邊的烽火,只要不被攔住肯定會星夜趕回,遲得一日,回紇人的境況就危險三分,但薩圖克從昨天黃昏到現在竟然都未行動,這動止有異,只怕今天此去肯定會有陷阱!”他壓低了聲音道:“其實我們就這樣與回紇耗著也就算了,何必干冒奇險去救慕容春華?這樣耗著,就算東面慕容春華出了大危險,也不過折了他一部,好過將我們這邊的小小優勢也跟著斷送了。”

  楊信卻道:“在昨日之前,對于大軍決策我們都說不上話,空自議論也無用,但如今卻不同了,你且說說這次楊都督出發去襲河谷卻被包圍,還有張元帥趕去增援以至于后方空虛,究竟是否出于失誤?”

  徐從適道:“你既然問我這話,想必心中必有主張。”

  楊信道:“咱們雖然來自中原,但家族都在邊疆,我漢家對付漠北胡虜,最難對付的是什么,想必你應該很清楚。”

  “胡虜最難對付的,自然是倏來倏去,來去無蹤。”徐從適道:“我將求戰而彼不戰,我稍有松懈則彼趁機突入,我若出擊,則彼遁入邊遠,讓我們難以追襲。若要大舉追擊,則必須廣派兵力,窮搜大漠草原,用兵時短則必然無功,兵事曠日持久則國庫空虛,國庫空虛則內患又生,所謂戎狄易敗而難滅――這是對付胡虜最麻煩的地方。”

  “是啊,易敗而難滅,”楊信道:“這是我漢家對付胡人千古難解之難題。從李牧到霍去病,其所以能夠建立奇功,都不在于破敵,而在于殲敵!”

  徐從適道:“你是說,元帥和都督這次中計是故意的?”

  “是不是故意的,咱們也說不清楚,但現在我們確實有一個機會與回紇全面決戰!”楊信道:“我聽說后方已經在舉債度日了。若此戰無功而畢,讓回紇退入嶺西,讓契丹退入漠北,誠然,回紇這個冬天只怕得餓殍遍野,契丹也將威望大損,但我們呢?怕是數年之內,也再沒有力氣組織起像這次這樣的大軍征伐了吧。三方仍然是三敗俱傷,而贏家,就是沒參與此次戰爭的人。”

  徐從適嗯了一聲,沒有接口,但已經明白楊信的意思。

  此次的結局如果真是契丹東撤,回紇西退,在回紇人主力未損的情況下,唐軍可未必能夠繼續冒著嚴寒遠征嶺西,當然要想進入漠北就更難了。回紇人無功而返,國力勢必大落,甚至薩圖克的地位也將動搖,然而滅族卻未必至于,那時候西域很可能會繼續維持著戰前的格局,有所變化的只是契丹、天策、回紇同時削弱,而與此同時,后唐卻勢必趁機坐大!

  天下國勢之消長是有疊加效應的,一旦后唐得到天下之望,則各種人才、資源都會朝中原匯聚,進一步加強洛陽方面的優勢。

  “我之削,便是敵之強!”楊信道:“我天策軍之勁敵,可不止是契丹、回紇而已!”

  徐從適聽他說到“我天策軍”時,不知為什么忽然感到有些拗耳,但也知道楊信所言不錯。

  三流兵將,只能注意到眼前的戰斗,二流將領會考慮到整個戰局,而有著一流資質的奇才,卻能見微知著,在戰爭中還將眼光放到整個天下!

  天策政權如今和后唐政權雖然處在蜜月期,但這種友好不見得真能永遠持續下去,雙方明里是盟友,暗中也是勁敵,作為天策軍的最高統帥,張邁要考慮的顯然不止是北庭這場戰役的勝敗,更要考慮諸政格局的消長!

  如果這場仗天策軍只是將漠北、嶺西的胡馬擊退,而導致天策軍實力銳減,且面對后唐時優勢大失,那么對張邁而言,這場仗將是戰勝之敗!

  楊信道:“所以我覺得如今的局面,不管是元帥有意造就,還是無意形成,都不能放過眼下這個機會!我們應該設法將回紇拖死在這里,就算冒一點險,也要讓他們泥足深陷無法抽身,否則若讓回紇有進退的余裕的話,他們一見元帥回援就逃之夭夭,那樣局面仍然不足以致全勝之局!”

  徐從適道:“所以你是打算配合你所認為的這個大勢了?”

  “我覺得,郭威將軍應該是有意配合的。”楊信說道:“所以我想配合郭將軍!”

  “但是你知不知道,這樣的局面對我們來說意味著什么!”徐從適道:“在元帥那里,是要用局部的冒險來博一個全勝,而在我們這里,可就是拿我們的性命來賭!在元帥那里,他最多只是失去了部分軍力,失去了若干部下,但在我們這里,一個不小心,我們的命都要送掉的!”

  “那又怎么樣!”楊信慨然道:“這次我有三千鐵甲騎兵精銳,便是沖入十萬大軍之中也有機會殺回來!此去援救慕容副都督,未必就無法全身而退!將士既赴邊關,就當有馬革裹尸之準備!”他卻拍了拍徐從適的肩膀,道:“但你若還有回家的打算,我就不勉強你了,回頭我會幫你找個理由讓你留下。”

  這時郭師庸已經傳令讓楊信準備出發,徐從適站在城墻邊上發呆,想著過去的種種,想著此來的任務,想著進入安隴之后的際遇,想著與楊信的兄弟之情,心中去留不定。

  楊信卻已經集合兵馬,郭師庸又將自己備用的千里鏡送了給他,道:“路上好看道路,免受埋伏。”重視之心可想而知。

  到了城門附近,三千人都集齊了,個個有慷慨赴難之準備,因不見徐從適,田浩問起,楊信正要替徐從適找個理由,便聽徐從適道:“我去挑羽箭,遲了集合,請恕罪!”

  楊信見到了他心頭一陣狂喜,他與徐從適同是孤身在外,又有著相同的秘密,萬里跋涉互相扶持,情誼早已如同骨肉相連,雖然口中說不勉強徐從適,但見到了他心中還是猶如多了一股力量,楊徐二人對望一眼,一個眼神交流中已經包含了許許多多的訊息。

  等徐從適走近,楊信才低聲笑道:“怎么改變主意了?”

  徐從適笑道:“君有定天下之略,將有致勝之策,士有赴死之志,這一仗贏盤甚大,我還是跟上去撿幾分功勞吧。”

  兩人說話低聲,跟著卻放聲大笑,別人不知道他們笑什么,只是見主將副將出陣之前笑逐顏開,個個也就信心大增!

  楊信取出郭師庸給自己的千里鏡,道:“這個給你,你來用比我合適。”

  彼此是連性命都可以托付的人,小小千里鏡又算什么?徐從適更不多言便接了,當下整頓兵馬,開往東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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