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邁和郭汾見這個二十歲不到的少年自稱名字是“郭老都護”改的,都感詫異,一齊問道:“郭老都護?”
郭俱蘭道:“元帥,夫人,我是郭老都護臨終時認的干兒子,俱蘭這個名字,也是他幫我改的。”
郭汾全身顫了顫,道:“你…你說什么!”
郭俱蘭道:“那年老都護斷后,留守俱蘭城,他在怛羅斯就招了許多土兵,我也是其中一個,后來老將門一個個地戰死,城破了,郭老都護也領著我們巷戰,后來薩圖克殺進城內來,我們退守鄭府,薩圖克帶領人馬將全宅子圍得水泄不通,但郭老都護還是死戰不屈。他的右手也折斷了,橫刀也用不動了,但他怕自己被薩圖克抓去做人質,所以拿了匕首,劍鋒朝內對著自己,若萬一出了什么狀況,他老人家就要自己了結了自己…”
他說著說著,眼淚再忍不住,郭汾從幸存的唐軍俘虜中也聽過一些當時的情況,耳聽郭俱蘭所道無不暗合,更是眼淚直流,贊吉沒想到自己買來的這個奴隸居然和天策軍的元首居然還有淵源,心中詫異,郭俱蘭的話他雖然沒有完全聽懂,卻也猜到了幾分,他老于商場,懂得審時度勢,退到了一邊默默不語。
張邁還有些在疑心郭俱蘭的真假,暗中讓馬小春去找當初俱蘭城一戰幸存的老兵來——元帥府內本有幾個老兵,這些人從戰場上退下來后大多身有殘損,一些有經濟能力的唐軍兵將家中便都供養了幾個。
郭汾哭泣著道:“那后來呢?”
這時馬小春已經帶了兩個經歷過俱蘭城一戰的老兵進來,那兩個老兵一見到郭俱蘭,仔細辨認,雖然過了幾年,但郭俱蘭的面目變化不算很大,那兩個老兵終于都叫道:“啊,你…你不是老都護臨終前跟在旁邊的那個小兵?”
郭俱蘭含淚應是,郭汾至此更無懷疑,拉著郭俱蘭的手問:“后來呢?后來怎么樣了?”
郭俱蘭便薩圖克如何呼請郭師道去相見,郭師道如何整理衣冠慨然出迎,蘇賴如何誘降,郭師道如何斷然拒絕,一言一辭,幾無脫漏。郭俱蘭本來頗為木訥,這兩年跟隨著贊吉,時時給他做翻譯,慢慢歷練得口舌便給,此刻描繪起當日的場景來,幾乎讓人如見其情狀。
當屋內眾人聽郭俱蘭重述郭師道的話:“我乃大唐安西大都護、四鎮節度使!豈能與邊荒酋長相提并論?況我子孫橫行萬里、雄蓋天下之時指日可待!屆時爾等都將北面跪拜之,我郭師道頭可斷,血可流,豈可在臨死之際,白白墮了我子孫之威風?”
郭汾忍不住嚎啕大哭,張邁眼淚也流了下來,福安在簾內聽了也流下了幾滴淚水,心想:“父王對天策軍襄助之功雖厚,但終究比不得郭老都護以身殉國的奠基之功。”
張邁怕郭汾哭壞了身子,在一邊慢慢相勸,郭俱蘭的敘述便停了下來。
新建的這座天策府分前后兩部分,前面辦公,后面住家,石拔石堅就住在附近,郭師庸和鄭渭在前面辦事未回,這時消息傳出都趕了來,或站在門外,或進到屋內,也都一起相勸。
張邁對郭俱蘭道:“小兄弟,你且先退下,改日再…”
“改日做什么!”郭汾哭道:“當日爹爹殉國,他身邊的人也都‘隨行’了,雖有幾位被按住的老叔伯望見,卻都隔得遠,未見得真切,也未聽得真切,今日上天送了這位小兄弟來,那便是來給爹爹傳話的。”拉著郭俱蘭的手不肯放開,要他繼續說下去。
張邁道:“你要問也行,卻得收收情緒,別把人哭壞了。”
郭汾勉力收淚,郭俱蘭這才繼續下去,講的卻是薩圖克的反應了,他述說薩圖克的言語,直接就用回紇話說出來,郭汾倒也聽得懂。一個老兵道:“好像是如此,只是當時我離得遠些,沒聽得如這個小兄弟這般清楚。”
那時候安西唐軍的兵力尚十分微弱,與今日的強勢地位完全顛倒,薩圖克為人專橫,見郭師道不肯投降便罵他是不識好歹的老東西,石堅石拔一聽都怒吼起來,郭汾悲切稍緩,恨意轉濃,暗咬銀牙,對張邁道:“薩圖克若老老實實做他的張懷忠,為了大局我不好說什么,但如今他既沒了忠心,這顆人頭你遲早得替我拿回來!”
張邁道:“放心,便沒你這句話我也容不得他!”
郭俱蘭繼續說下去,說到了郭師道如何認自己做干兒子,說到他“養了九個兒女,六個夭折,成人的只有三個,如今即將殺身報國,卻是一個干兒子來給我送終”,最后一句話郭俱蘭遲疑了一會,卻還是照直說了,郭汾又忍不住悲傷起來,最后郭師道竟要郭俱蘭拿自己的首級去獻給薩圖克,好讓郭俱蘭脫逃,這等做法雖然殘忍,卻也很合他的性格,郭汾問道:“那后來聽我爹爹的話了么?”
郭俱蘭搖頭道:“當時我不懂事,眼看義父對我這么好,看看他老人家死了,我血往上沖,也就不想活了,沖了上去廝殺,殺到力竭卻被抓住了。后來薩圖克就將我們這群人都打成了戰奴,我們被一群群地分開,其他人也不知道怎么樣了。因我樣子看起來是胡兒,便被安排去放羊,他們看管得稍松,我就逃走了,那時候怛羅斯往南的路看得比較嚴,我因聽說楊定邦將軍在新碎葉城…”
郭師庸咦了一聲,道:“定邦在新碎葉城?那個時候就有這個謠言了?”
郭俱蘭道:“那個不是謠言吧。當時薩圖克還派了兩千火尋人越過沙漠去追擊呢,后來我聽說好像楊定邦將軍被逼到更西北的地方去了。不過我也只是聽說。”
郭師庸沉吟道:“空穴來風,果然有因,這么說來,定邦果然曾在碎葉河上游活動。哼!薩圖克歸順了我們這么久,這件事情卻從來不說,他顯然從一開始就沒打算真心歸降!定邦啊定邦,薩圖克既然能派霍蘭與火尋人從碎葉河上游殺下,只怕…唉!”
他和楊定邦是數十年的戰友,想起楊定邦有可能已經被薩圖克害死,心中不由得悲痛起來。
那時候安西唐軍對薩圖克來說仍然只是一伙四處亂竄的流賊,在張邁取得疏勒之前,薩圖克都還沒將之作為對等的敵手,至于郭俱蘭對嶺西回紇來說那更是不值一提,可他雖然從薩圖克手下逃走,但沒多久卻又被火尋人抓住當成了奴隸賣了,幾經轉手賣到了薩曼,當初的少年郎慢慢性格變得謹慎起來,從怛羅斯到火尋部落再到薩曼,幾年之中受盡了磨難,但他心里卻畢竟惦記著一件事情,那就是郭師道最后的囑咐。
夜漸漸深了,贊吉首先拜別而去,跟著石堅石拔郭師庸也都辭走,郭俱蘭卻沒動,張邁問郭俱蘭:“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郭俱蘭還沒回答,郭汾已經道:“這是我干弟弟,今后他自然依著我過日子。”
郭俱蘭道:“我是被上一個老爺賣給贊吉老爺的,贊吉老爺對我也不錯,我就算要離開他,也得有個交代,元帥,您能否幫我贖身?”
郭汾叫來郭魯哥道:“去跟贊吉說,我要替俱蘭弟弟贖身,不管他開什么條件我都答應。”郭魯哥答應著去了,張邁便讓馬小春先去給郭俱蘭尋個住所,郭俱蘭道:“元帥,老都護臨終前有幾句話要我和你說,我這幾年就惦記著這事,時刻怕忘記了。”
張邁道:“什么事情?”
郭俱蘭看看周圍,又望了望簾內,這時屋里下人不少,福安也還在,張邁會意,道:“跟我來。”帶了他到鄰屋,問道:“老都護有什么話?”
“老都護要我轉告元帥幾句話,元帥贖罪,我便學著老都護的原話說吧。”
“這樣最好。”
郭俱蘭這才模仿著郭師道的口吻,道:“這些年我們以一座孤城,僻處西北,既要維持漢統又要凝聚人心,故而不得不強調胡漢之仇,但將來真占據上風之時,卻沒必要繼續為此執著,無論在哪里,中原也好,西域也罷,一味仇殺總難以持久——這是我這段時間悟出來的道理,我很清楚張特使心中自有一套主張,未必會聽我的,然而既有所悟,還是希望他能夠知道我最后的這點想法。”
張邁聽得出神,自此打消了對郭俱蘭來歷的所有疑慮,剛才的這幾句話,除了郭師道以外,其他人是怎么也想不出來的,就算是敵人中的智者如蘇賴,怕也難以在當前的局勢下杜撰出這樣一番入情入理卻又出人意料的話來。
“老爺子竟然會這樣想…”張邁心道:“岳父大人的心智,在臨終前非但沒亂,反而連仇恨都忘記了,這心胸真是了不起。可他這一番話,放在今時今日已不合時宜了。薩圖克既然叛我,我必要除之而后快!”
他沉默了好久,說道:“老都護的這一番話,你從今天起便忘了吧。”
郭俱蘭應道:“是。”
————寧遠。
這個時候,郭洛還不知道郭俱蘭的事情,當初贊吉的商隊經過寧遠城時郭洛剛好不在城中,就算在城中,郭俱蘭以一個小小的外國商人的家奴,想要見到他也不容易,若是靠著別人傳話,只怕“我是郭師道老都護的干兒子、郭洛都督的干弟弟”——這種話由沒有任何印信的郭俱蘭說出來只會遭人恥笑。
“大哥,”郭汴從亦黑回來,說道:“真珠河還凍著,看樣子還得再過一個月才能融解,怎么辦,咱們要不要連冬進兵?”
“連冬進兵?”郭洛搖頭:“不,沒用的。”
“為什么?”郭汴道:“姐夫和易哥哥他們,過去兩年每幾個月就征服上千里的土地,而咱們在這里幾年,一寸土地都沒開拓,東面的兄弟,都將我們看孬了!連楊涿都寫信來諷刺我!現在東面的局勢已經穩住了,我們若再不動手,咱們兄弟就都沒臉在寧遠呆著了!”
“阿汴說的不錯。”劉岸帶著何春山從外面走了進來,和他一起進來的還有唐仁孝——作為張邁昔日近衛火的火長,唐仁孝也一直在后方活動著,兩個月前才從疏勒調來作郭洛的副手,對于這種安排,寧遠軍方都暗暗領會到了張邁的意思——“元帥多半是在敦促郭都督用兵了。”
但郭洛卻仍然搖頭:“很難的。”
“難什么呢!”郭汴叫道:“當初咱們在疏勒的時候,那才多少兵馬,而薩圖克和幾個大國的援軍,又才有多少兵馬!就在天下人都認為我們肯定要打敗仗的時候,我們卻贏了!現在東方已經穩定,也該是我們出手的時候了!”
“不能這么算。”郭洛道:“如今攻守之勢已經改變,打仗不是計算數量就成,還要看各方面的條件,雅爾與滅爾基成掎角之勢,回紇人要過來不容易,我們要過去也難。沖天砦一路更不好走,只要薩圖克安排三千兵馬截斷山路,我們就算用上十倍的兵力也難以飛渡的。當初我派兵奇襲俱蘭城而失敗——從那以后這條路我就知道可以不必想它了。薩圖克當然要打,但不是從我們這里突破。用兵之道,全在避實擊虛四字。雅爾被看得太緊了,要想強攻,除非有五倍以上的兵力,而且還不一定能夠成功。代價這么大而成功面這么小的戰爭是不值得打的。”
“但是最近東面對我們的風評很不好。”劉岸道:“如果我們不做一點什么的話,只怕形勢會對我們很不利。”
“我們?”郭洛道:“劉司馬,你說的我們,是指誰?是指整個天策唐軍,還是指我們寧遠方面軍?”
劉岸沒回答,其實他的意思很明顯,誰都明白的。
郭洛道:“身為邊將,最怕的就是為了迎合中樞之意而作出不恰當的選擇。我現在如果傾力攻打雅爾的話,確實能夠扭轉一下涼州方面對我們的風評,甚至趁機擴大我們寧遠軍的權限,但我不會這么做的。”他加重了語氣,說道:“因為我認為那并不是最適合的路子。我的決定,不是要為我自己著想,不是要為我們郭家著想,而是要為我們天策軍這份事業著想!也許現在元帥的想法和我也不大一樣了…”他看了唐仁孝一眼,卻沒有掩飾自己的想法:“但我仍然堅持我的看法。”
郭汴道:“可如果不動兵的話,難道就繼續這么僵下去嗎?”
“不會這么僵下去的。”郭洛道:“薩圖克會比我們更急,很快他就要有行動的。但在這個時候我反而要更穩。”
“還穩?”郭汴有些不理解,甚至懷疑郭洛的決定。自己的這個大哥,會不會太久沒打仗以至于不會打仗了呢?
郭洛忽然問何春山道:“薩曼那邊,最近似乎不大平靜。”
“是的。”何春山道:“有一些激進的天方徒在鬧事,而且聽說西面還有一些這樣的天方徒在聲援他們。這幾年薩曼和我們通商,富商們賺得盆滿缽滿,薩曼的國庫也充裕了不少,但貧民的生活沒什么改變,甚至變得更差,所以民間的原因頗大。”
郭洛道:“我還聽說,有一些激進派的天方徒,對正統派天方徒意見很大。說奈斯爾二世拋棄了真神賦予他的神圣責任,讓東方的天方圣土不斷萎縮,是這樣么?”
在過去的一百年里,天方教不斷東侵,從北非到蔥嶺都是其勢力范圍,宗教前鋒甚至蔓延到了河西一帶,而過去十幾年在薩圖克的蔭庇下,天方教在疏勒、莎車一帶也一舉壓倒了佛教、祆教、摩尼教,在西域漸漸有了獨尊之勢,天方世界的狂熱者甚至期待著綠色的旗幟沿著天山與昆侖一直插到中土去!
可是在安西唐軍崛起以后,天方教的這種東進企圖遭受到了重大打擊,疏勒以東重新恢復了以世俗政權為統治、以佛教為主要宗教的舊觀,就是蔥嶺以西,宗教自由也變得越來越流行,薩曼的統治者出于務實的考慮與安西建交,這固然開拓了王朝的財源也帶來了天方世界與大唐世界的和平,卻觸怒了天方教中的激進派,甚至連正統派中的一部分人也對奈斯爾二世變得很不滿。
不過何春山卻不這么看:“所謂宗教原因,或許只是皮征。”他說道:“最終還是奈斯爾二世沒能解決內部的問題,其國民便借此來宣泄罷了。”
“怕是沒那么簡單。”郭洛道:“天方是足以與我大唐雙雄并立的偉大國度,天方教的力量也是深難見底,貧富或許是個問題,但任何事情只要和天方教扯上關系,那就永遠說不清楚到不明白了。如今很明顯有一股力量在躁動著,若再加上薩圖克推波助瀾的話,我覺得遲則一年,短則數月,庫巴可能會出問題,這個時候,我們或許應該尋思開辟另外一條商路…”
何春山道:“都督是指…”
“向南,有一條通向印度的商路。”郭洛取出一張從張邁那份地圖集臨摹下來的地圖:“這里!”
郭洛所指的那個地方,在這個時代連名字都沒有,可是這里卻是一個重要的三岔路口,以今天的地理位置來說,大體上位于阿富汗與巴基斯坦之間,向西走波斯高原南部靠海的道路,可以通向波斯灣、埃及,也是絲綢之路的一條分支,向東南的話,則是進入另一個古老國度——群龍無首卻又富庶無比的天竺世界。
“最近一年,開始有印度商人來到寧遠。也有從波斯高地南部繞路過來。不過這條路還不大太平,沿途頗有割據,不像薩曼基本統一在一個政權之下。”郭洛說道:“所以我想派一個人南下,看看能否打通一下通往印度的道路。”
郭汴瞪著郭洛,道:“大哥,你是瘋了么?現在,你還想著開什么第二條商路!你別忘了,殺死我們父親的大仇人現在就在北邊——我們的娘親,現在也埋葬在我們沒法去拜祭的地方。在這個時候,你還想著什么商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