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元年,夏,河西第三批新兵入伍了。第三批更有一萬六千人,除了甘肅涼蘭之外,還有部分來自河州、鄯州、廓州的士兵,由于這幾個月來不斷有邊遠地區的少數民族內遷到各州州城附近,這些內遷者中間有不少后生為了獲得耕地、草場,也報名加入到新兵的行列中來,此外還有二百多人是來自中原、巴蜀的新移民,所有人都經過三重檢查,然后才得以入伍。
薛復雖鎮金城,第三次新兵入伍張邁點了他做督導參謀,所以也就跟著最新的一批蘭州新兵來到了姑臧草原,入伍儀式之后張邁讓他且莫回蘭州而入住涼州城,薛復便猜又有事情發生。
果然,當晚張邁便召集了薛復、鄭渭、郭師庸、李臏、曹元忠、魯嘉陵、慕容歸盈、張毅與石拔九人,由張中謀做書記,開了一次天策軍核心層的秘密會議。這次小會議在涼州城內另外一座大寺——大云寺中舉行。
慕容歸盈最近正與曹元忠修補關系,兩家關系回暖,他對桑維翰之事事先已有耳聞,會議還沒開始對此次要議什么心中已經有底,看看已經召集的九個人,便知來者代表了天策軍內部的各派勢力,薛復是東線軍銜最高之人,石拔是軍中張邁最親之人,郭師庸和李臏是嶺西軍方的代表,曹元忠和自己是河西軍方的代表,鄭渭是安西系文臣之首,與絲綢之路上商人集團的關系甚深,張毅是河西系文臣之首,乃河西境內之儒魁,加上出身佛門、主持外交事務的魯嘉陵,這九個人正好代表了天策軍境內各大族系與勢力。
靜靜的禪堂外有馬小春看門,靜靜的禪堂內,十一人坐定后,張邁以一種平和而不帶感彩的聲音說道:“河東來了個人,是石敬瑭的使者,叫桑維翰。”
這句話說的甚是簡單,但禪堂內諸大臣大將如今都是何等人物!就連本性最質樸的石拔這時也歷練得頗有心機了,人人都自有自的耳目。對后唐境內的情報都有所掌握,或者不知道桑維翰,卻人人知道石敬瑭。
張邁停了下來,一時沒人接口,石拔道:“元帥,這個姓桑的來干什么?”張邁道:“元忠,你來說吧。”
曹元忠道:“石敬瑭派桑維翰來,是希望我們支持他入主洛陽,事成之后將尊元帥為叔皇帝,割讓朔方、定難二州,往后年節進貢,每年助我軍旅之費黃金五千兩、白銀十萬兩、絹三十萬匹,在狄道榷場交割。至于邊境互市,一切如舊。”
貢品一項,是桑維翰后來加上的,既然連土地都割得了,連尊嚴都舍得了,區區五千兩黃金、十萬兩白銀與三十萬匹絹就不算什么了。
曹元忠的話還沒說完,郭師庸等已經忍不住咦了一聲。
魯嘉陵道:“桑維翰入涼之事,我也知道一二,只是他未投禮司,卻不知道是怎么見著元帥的?”
其實桑維翰一直被他監視著,如何見到張邁魯嘉陵心知肚明,這時卻故意問了出來,慕容歸盈便知他有暗怪曹元忠之意。
曹元忠是武將,考慮到他是歸義軍的最高代表,他的軍銜甚高,列于將軍且位在郭師庸、安守敬、石拔等之上,不過在張邁的長子出世之前,任誰都很清楚這是一種對降將的安撫性的任命,他的權力被限制地很死,實際權限比起姜山、田浩等人來都有所不如,擅自與境外勢力接觸更是越線之行,所以魯嘉陵這句話問出來,曹元忠不免有幾分忸怩,一時開不了口。
張邁道:“桑維翰是元忠引見的,元忠,你就將這件事情原原本本跟大家說一遍吧。”
慕容歸盈見張邁輕輕一句不含褒貶獎懲的話就將事情帶過,心想:“看來大公子這一出世,果然讓形勢大為不同。”
魯嘉陵見張邁對曹元忠似乎也有回護之意,就不好繼續追問。曹元忠松了一口氣,這才將桑維翰如何來求見自己,自己如何引見之去見張邁,見到張邁之后雙方的交談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在此次會議之前康隆幫他打的腹稿本來是句句都彰顯曹元忠的功勞,甚至還帶上康隆幾句,這時被魯嘉陵一句話一壓,氣勢登時泄了,言語之際反而不敢太過把自己的作用加進去,只是將自己描繪成一個傳聲筒一般,以免犯忌。
石拔道:“原來如此,這么說來,這個桑維翰在涼州城已經住了很久了啊。”
魯嘉陵道:“是很久了,不過他一入城就已經被我們看住,我們以他身份尷尬,所以故意不理睬他,但沒想到他居然能夠直接找到元帥。”
薛復道:“桑維翰如何見到元帥,不值深究,今天元帥召集我們聚在一起,想必是為了商議該如何應對這件事。”他軍銜最高,居中說了這句話,便將話題扭轉了過來。
“還商議什么!”郭師庸道:“我們與李國主既有盟約,元帥又已經與他結為兄弟,這件事情四海皆知,既有盟國之約,又有兄弟之誼,自然應該馬上將這個桑維翰驅逐出境!同時知會李國主讓他小心石敬瑭,這才是盟國、兄弟應有之義!”
慕容歸盈聽得眉頭一皺,心想郭師庸怎么如此食古不化?軍國大事,講什么情義!只是郭師庸這話堂堂正正,一時間倒也無從反駁。郭師庸在天策唐軍中地位甚高,天策軍中兩大都督郭洛、楊易算來都是他的子侄輩,他又是唐軍舊兵法的整理者,同時在唐軍新的軍事制度、軍事體例的創建上有著相當重要的作用,從安西軍時期開始,幾次全軍性的軍事訓練的實際執行者通常都是他,門生遍布全軍,話由他口中說出來,張邁也不能輕易推翻。
曹元忠雖然因為張邁長子的出世而愈顯親近,但作為一員降將是沒法跟郭師庸直接抗衡的,慕容歸盈更是不愿直接站在郭師庸的對立面。
禪堂內靜了一下后,魯嘉陵打破沉寂:“我們雖與洛陽結盟,元帥又與李國主約為兄弟,但這畢竟只是表面功夫,我們與洛陽之間,既有合作,也有爭競。是否答應石敬瑭還當商議,不過就算不答應石敬瑭,向洛陽告密這種事情也是萬萬不能做的,否則的話,中原的藩鎮、臣民見有石敬瑭殷鑒在前,怕被我們出賣,今后還有誰還肯與我們來往?就是李從珂自己,也不見得會因為這件事情就感激我們和我們加深情義,相反,只怕他還要笑話我們是傻瓜!”
魯嘉陵與曹元忠雖有矛盾,但他的立場卻又與郭師庸不同,他是做情報工作的,后唐境內暗中向天策軍獻媚的文臣武將原也不止石敬瑭一個,只是石敬瑭是最大的一個而已,這些人在后唐乃是不忠之臣,李從珂必欲除之而后快,對天策軍來說卻是難以估量的助力,數量越多越好。只不過這一些都是陰暗層面的輔助性動作,可以做,而不能拿到臺面上來說。
郭師庸從新碎葉城一路殺到這里,對這種事情也不是不懂,卻還是堅持道:“這些旁門之事,可以從權,但大道卻不可有所偏差!元帥天寧寺的一番言論已經奠定了我軍與小唐朝廷的交誼方向,這是我天策全軍都已經認可、普天之下都已經知道的事情,如果連這都可以背棄,那么將來我們還拿什么來取信于天下?別說中原士民對我們本來就懷有戒心,就算是河西百姓,見我們出爾反爾也會因此而背德離心!”
從嶺西歸來的安西四鎮乃是大唐邊疆將士的后裔,心中認同的是李淵、李世民所開創的正統大唐,對于后唐王朝他們心中并不認可,原本斥之為偽唐,但偽字貶意十分明顯,既然天策軍已與后唐建交雙方便不好仍然用這種敵意十分明顯的稱呼,有部分兵將便在非正式場合稱當下的中原政權為“小唐朝廷”以區別他們心目中的正統大唐,這個“小”字仍有鄙夷之意,但敵意已經大減。
當日張邁在天寧寺對著張希崇、李彝超和西北數十位高僧道:“如果李從珂能外破契丹,揚我華夏國威,內治萬民,帶來和平、安定與富庶,一統海內,結束大唐滅亡以后的藩鎮割據與戰亂,那么,不用他派出一兵一卒,我將手捧河西、安西民籍圖譜,親自前往洛陽,將一個完整的大西北交給他。”又說:“但如果李從珂暫時還做不到這一點,那么退而求其次,我愿意給他時間,停蹄于黃河岸邊,以觀其治國之成效。但如果讓我發現中原之主倒行逆施,出賣國家,禍害百姓的話,那我將率領西北精銳,吊民伐罪!以告天地祖宗!”
這兩段話不但當時震懾了在場所有人,事后更有變文僧將之編入變文之中,傳遍西北全境,甚至關中、巴蜀、河東等地也有人暗中傳誦,可以說已成為天策軍對后唐王朝公開的外交綱領,為天策政權境內軍民所認同,中原士大夫對此以持拭目以待的態度。
郭師庸這時將張邁的言論搬出來,直指與石敬瑭勾結將會徹底違背天策軍的既定外交戰略,石敬瑭所許利益雖然不小,但天策軍所要面對的隱性損失卻也難以估量。
但是郭師庸這番話說將出來,同是出身安西的鄭渭、李臏、魯嘉陵等人都沒有附和,卻是張毅開口道:“郭老將軍所言甚是。國無信不立!王爺既已在眾人之前公開宣言,豈可隨意失信于天下?立國當行正道,權術可以用,但不能喧賓奪主。”
張毅雖然與曹元忠同是出身于沙州,但沙州張氏與沙州曹氏之間的矛盾之深,卻還遠在曹氏與安西外來征服者矛盾之上,而且他是儒家孟子一派的信徒,執政主張傾向于保守,現在天策政權與后唐商路漸通,兩國百姓都沾潤了不少好處,張氏家族有從政的,有圈地經營農場的,也有趁機到金城經商的,乃是當下政治體系的既得利益者,若天策軍與石敬瑭聯合傾覆李從珂,中原必亂,當前穩定中逐步上揚的河西經濟也將受到影響,所以于公于私,張毅都反對此事。
慕容歸盈不愿意得罪郭師庸,卻不憚與張毅對立,一見張毅開口,馬上道:“不然。元帥在天寧寺雖有宏論,但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張毅道:“慕容兄,你這是什么意思?”
慕容歸盈道:“國策也好,戰略也罷,從來都沒有百年不易的。上善之策略,從來都是因應當時當地的局勢而定。元帥去年在天寧寺所作宏論,因應的是當時的局勢——那時候我們初到涼州,河西東部尚未平定,中原的軍隊隨時都會西進,我軍威勢雖盛,但那時東進之兵馬其實不到三萬人,糧草又非豐足,實在不可能外拒張希崇、內壓涼蘭鄯河諸州的割據勢力。若一旦與中原交惡,兵連禍結起來,只怕一年半載也沒法平定涼蘭,東線不定,甘肅沙瓜便難以全心務農,如何有力量來應付高昌的荒年?既與中原開戰,軍方如何還有精力來應付北庭的變故?所以當時以穩住張希崇、爭取河西東部諸州的民心為主。如今則不同了,涼蘭諸州已經歸心,沙、龜之糧已可賑濟高昌,我軍更與巴蜀孟氏結成了盟國,正所謂內安而外定,恰恰可以居西北而窺中原——此強秦所以收取東方六國之勢也。”
張毅忙道:“慕容兄,你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之事艱難。眼下冬小麥雖已收割,我軍算是過了最難的一關,但高昌的饑荒還沒過去,北庭的戰事也還沒結束,我軍仍然沒有足夠的財力支撐兩面作戰的。”
慕容歸盈道:“對啊,所以這個時候正該使用縱橫之術!若使小唐朝廷齊心對外,于我何利?需使李從珂與藩鎮勾心斗角,混亂猶如列國,那樣我天策軍才能穩如泰山——暗助石敬瑭以謀李從珂,此事對我天策軍實是有利無害!若使石敬瑭得勝,我們可以穩收朔方、定難,坐享其朝貢,甚至趁亂收取關中;就算石敬瑭失敗,李從珂在內戰之余國內必然空虛,仍然不敢得罪我軍,至不濟也仍然是維持現狀。若是依張兄所言,仁則仁矣,義則義矣——可惜不智!”
慕容歸盈年紀已經甚老,頭腦卻還清晰,這番話論將起來幾乎無懈可擊。
安西軍在吞并歸義軍的過程中,慕容家實起到了極其關鍵的作用,兩軍合并之后張邁對慕容歸盈本人禮數不缺,可他的許多政治、軍事建議都沒有成為天策軍軍政發展的方向。
安西軍以行伍起家,內部較缺治國能臣而不缺武將,張毅父子可以迅速上位便源于此,而軍中卻是體例嚴明,為了保持軍隊的戰斗力,全軍上下可以憑功勛而論銜,卻必然以能力而論職位,薛復、楊易二人超拔于郭師庸安守敬之上而兩名老將無怨便是由于這個傳統。
因此之故,慕容騰便連方面之任都無法保留,一直以來便只是充當郭師庸、奚勝、曹元忠等人的副手,張邁雖然在伊州給慕容家留下一片偌大的田地與草場,但比起慕容歸盈的期盼來,這樣的安置只能算是差強人意,比起在曹氏政權底下他還能影響曹議金決策的莫大威權來,影響力顯然萎縮了。慕容騰眼見張家功勞不大而權勢日重,慕容家功勞巨大而權勢日卑,內心不免有意見,慕容歸盈慢慢地也受了兒子的影響,漸漸地竟向曹家靠攏了過去。
曹元忠忙道:“慕容老將軍所言甚是,此次石敬瑭遣使前來,對我軍來說實是千載難逢之機!如今諸國混戰,強者為尊,哪能動輒講什么仁義?需得先得了天下,然后再行仁政不遲!”
張邁看了曹元忠一眼,心中頗為詫異,這次天策軍高層閉門開會,眾部下說什么意見他都不會奇怪,聚議之時暢所欲言乃是天策軍的傳統,只是在他的印象中,曹元忠乃是曹氏三兄弟里頭較有正氣、最有立場的一個,現狀說出來的這幾句話也不能說是錯,卻與他以往的為人處事大不相同。
魯嘉陵微微一笑,道:“仁義還是要講的,不過中原要是分裂為列國互攻戰,對我們來說也確實有利得多。若使中原一統,我們只憑著西北之力,如何能夠宰制天下?”
郭師庸瞪了魯嘉陵一眼,冷笑道:“中原分為列國混戰,那時勢必百姓流離、生靈涂炭!我天策軍立軍立國之理念,豈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么?嘉陵啊!雖然你還俗了,可畢竟還是出身佛門,這樣殘忍的話也虧你說得出口來!”
魯嘉陵在疏勒時原本也只是個虔誠向佛的小和尚,只是從事間諜細作之事日久,見慣了陰狠殘忍之事,心性也漸受影響,從宗教體系中出來的人,為善者能臻于至善,但若流入陰謀,其內心之暗黑深密之處也將比常人厲害百倍!
郭楊魯鄭乃是百年世交,郭師庸以長輩之姿相責,魯嘉陵心中畢竟還有幾分佛性,被他一喝臉上不免流露出幾分慚愧來。
郭師庸面向張邁,朗聲道:“元帥,進軍中原沒問題,您要統一天下、稱皇稱帝也沒問題,但我們卻大可以堂堂正正地揮師東進!明刀明槍地打下江山來,青史之上也光彩些!但以陰謀詭計行禍國殃民之事,我卻萬萬不能贊同!咱們從新碎葉城起兵一路東進,為的究竟是什么,希望元帥沒有忘記!老夫人是老了,但天天與那些舍生忘死、心地質樸的熱血后生在一起,一顆心卻比昭山夜戰之前還更年輕了!我也希望元帥在謀國之余,也能顧念一下這群后生的想法,顧念那些已經戰死沙場者對元帥的期望…”
他睨了曹元忠、慕容歸盈一眼,道:“畢竟,這些后生的想法,那些亡靈的期望,才是天策軍的根基,才是大唐的根基,才是我們華夏的根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