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進入涼州城,已經一個多月了,一開始他是作為桑維翰的護衛隊長來的,雖然本來的任務只是保衛性質,但遠走千里深入境外,桑維翰所進行的又是頂秘密的事,隨時都有可能需要護衛力量參與間諜事件,所以護衛隊長本身也要精挑細選,劉知遠選擇了郭威,正是對他的看重。
從河東到涼州,一路相處下來,桑維翰發現郭威并不只純粹是一個武夫,他為人雖然粗豪,但心思細密,見解獨到,不是尋常武人可比,加上他又是劉知遠極力推薦的人,所以慢慢地就與他商量一些事務,到后來甚至讓他介入一些機密——孤懸在外,有很多事情是桑維翰無法獨力完成的。
郭威是經歷亂世,一路摸爬滾打到今天的奇男子,早在河東時從劉知遠的只言片語中,從對這次任務的詳密安排中,料到了此次出行目的之三四,經過這一路走來,對于石敬瑭此次派桑維翰入涼的真正意圖便已經了然于心。
偷過邊境并不困難,不過花了一些錢,進入金城也很順利,但是進入涼州以后,事情卻出現了瓶頸——他們雖然代表了后唐境內實力雄渾的方面大將,卻并非官方來訪,而是來干“不可告人之事”,加上后唐有使者在城中,如果貿貿然求見,天策軍竟將機密泄露給李從珂,那對石敬瑭來說可就是一場大禍,所以沒法走大唐涉外衙門求見張邁,而必須尋找引見的人選,靜待機會。
早在金城的時候,桑維翰就已經打聽到,天策軍在河西方面活躍著的實權人物,文有鄭渭,武有薛復,外交方面有魯嘉陵,鄭渭薛復的大門他們沒有敲開,郭威幾次已經接近魯嘉陵的時候,卻總是發現魯嘉陵正在和來自洛陽的人接觸——在那樣的情景之下,郭威便不敢進門。
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桑維翰變得有些躁動了,郭威則隱隱感到事情有些蹊蹺,這天他對桑維翰說:“天策軍也許已經知道我們在城內了。”
“知道?”桑維翰道:“如果知道,就不會像現在這樣不聞不問,要么應該會派人來接見我們,要么應該會派人來捕捉我們送往洛陽。”
“可是,如果天策軍那邊既不想見我們,又不想捉我們呢?”郭威道:“進城以后的這半個多月,我發現涼州的管理十分有序,客棧入住都要登記,租賃房屋也要登記,雖然我們在入境的時候已經花錢做了假的身份,但是最近我卻發現左近的兩戶人家有時候看著我們的眼神并不自然,我又輾轉打聽過,這兩戶人家并非原先就住在這里的,而是從甘州那邊搬來——我覺得,這兩戶人的身份也許和我們一樣,也是假的,只不過我們入涼州是為了出使,而他們則可能是被調來監視我們的。”
桑維翰心頭微微一震,再一次看了郭威一眼,心中對郭威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如果我們真的已經被盯住了…那事情可就難辦了。”
就此回河東去那是空手而返,留下的話,又打不開門路,郭威道:“既然他們沒有驅逐我們,也沒有揭穿我們,那就是留著我們以等待將來或許有用。我聽說洛陽那邊要派一個常駐的使者來,那騎士我們的身份也就和這個常駐使者差不多,只不過我們是沒法冒頭的人而已。”
桑維翰道:“說的是,暫時只能忍一忍了。”
他們是以茶商的身份出現的,桑維翰是老板,郭威是保鏢,保鏢自然要帶兵器。
天策政權的法律是許民間自備兵器以自衛的,由于地處絲綢之路最重要的一段,境內通行的外來商隊絡繹不絕,這些商隊也都需要保鏢,也都需要武器,所以天策軍順應這種現實,并未要求他們入境解兵——那樣只會逼迫這些商隊將公開攜帶兵器變為私藏武器——而是進行武器管制,要求商隊在入境之時進行武器登記,并由關城發給憑證,以便管理其用途、追究其責任。郭威身上也帶了一把長刀,一把短刀,一把強弓,此外還有馬。
在發現交涉的事情無法進行時,桑維翰的日常便扮演起一個茶商老板來,郭威除了偶爾協助做生意之外,閑暇則在他們租賃來的院落里練武,或者到城外去跑馬——涼州城在天策軍進入之后,多了“賽馬、比射、比武”等風俗,強盜雖在道上絕跡,但尚武之風卻被漸漸引入了正途。
城內城外,都有許多的擂臺,馬有馬擂——一般在城外;射有射擂,城內城外都有;此外就是武擂,卻只允許設在城內,且管制得更加嚴格,以免形成私斗。
無論誰都可以上場打擂。天策政權在疏勒時就已經有了組織射箭擂臺的豐富經驗,如今在涼蘭地區開設這些擂臺自然井井有條。每一座擂臺都有民間的彩金,官方設的擂臺還有官方的彩金,而且比武獲勝之后除了得到彩金還能打響自己的名頭,一些大商人就是在這些擂臺上物色保鏢護衛,甚至官方也有人在暗中觀察,只要見到了好種子就接引入軍,甚至軍中一些要人比如石拔、田瀚、衛飛、郭漳等比較好事的,偶爾也會下臺一比。
因此這些擂臺便成了西北武人獲取名利與前途的重要渠道,所以參加者十分踴躍。尤其是涼州,由于靠近天策上將的虎帳,更有不少來自五湖四海的好漢到此尋機會,希望有朝一日能得到天策軍高層的賞識。
由于擂臺允許入境者參與,所以郭威在沒事的時候,也去一些偏僻而沒什么影響力的小擂臺跑馬、比射、比武以打發時間,同時也是利用這個機會結交朋友,搜集信息,他本人不是什么名人,郭威這個名字又普通,所以在外活動的時候就直接用本名,不像桑維翰一樣特地改了一個名字。
然而像他這樣的人,如果整天窩在家里也就算了,一旦出去與外界有了接觸,那便如利錐入袋,自然而然要脫穎而出!他在跑馬、比射、比武時盡量克制,卻還是有一些西北的豪杰慧眼識英雄,主動來與他結交。郭威的令名雖然未建,但身上卻已有一種吸引人的魅力,久而久之,他所居住的院落雖深處涼州城內一條陋巷之中,卻天天都有好漢上門走訪。不久臨近街坊便都知道這一帶有一個“飛雀郭郎”——以郭威脖子上有飛雀紋身之故。
桑維翰冷眼旁觀,暗暗皺眉,郭威出去與人結交是他默許的——這是他們獲取情報的重要渠道,一些普通的商隊,進城之后也會發派人手去結交城內三教九流以取情報的,可是郭威變得太過顯眼就不合適了。
郭威本人卻反而沒發覺,在涼州城兩個月住下來,他不知不覺間竟有些習慣這里的生活了。
和當世其它地區比起來,天策政權統治下的涼州確實有其獨特的魅力,這里雖然不是最繁華的,但律法的公正、官府的清明還有民間風氣的蓬勃向上,卻非其它地區所能及,洛陽于之相比,帝王氣太重,平民會感到壓抑,成都與之相比,雖然安逸過之,但也正由于太過安逸,便非尚武男兒的首選,說起來卻還是太原與涼州有幾分相似——石敬瑭不但是戰陣上的名將,而且是政務上的廉吏,太原在他的治理下不管治安、民生都頗有可觀,而且由于地近前線,控云、府諸州以迎契丹,民間尚武風氣也甚濃厚,正因如此,郭威在這里一住下來便會覺得十分適應。
唯一讓他牽掛的,是對遠方妻兒的想念。柴氏不知怎么樣了,她的病可好些了?柴榮不知怎么樣了,他小小年紀真能撐持其家務來?心里每次閃過這兩個至親的臉孔,他就有一種飛回河東去的沖動。
可是他們連派人回去回復公事桑維翰都顯得很謹慎,就更別說私事了,想念歸想念,郭威連托人回去問個平安都不敢開口。
這一日一個叫丁浩的好漢帶了王安等幾個兄弟來請他喝酒,他們一群人本是涼州的農奴,天策軍解放了他們之后得以翻身得自由,在城外有一片田地,他們就且種田,且養羊,這些人都身有武藝,農閑時常入城打擂,贏了幾次后攢了一筆小錢,干脆就在城內賃了一處店面合伙做點小買賣,因在擂臺上與郭威認得,結成了朋友。
丁浩在擂臺上與郭威打個不相上下,等到私底下切磋才知道自己的功夫比起郭威來差得遠了——郭威不但天賦過人,而且是受過正規軍訓練的,更上過戰場,豈是丁浩能夠比的?兼且郭威英豪仁義,丁浩王安被郭威折服之后便都拜他為兄,郭威也覺得這幾個人淳樸聰明,可以結交,便在閑時教他們一些武藝,這樣一來,丁浩等人待郭威便亦師亦兄,日常有事都唯郭威是從。有時候郭威讓他們去打探一些消息,他們也全無懷疑。
這日幾個人在陋巷小店中飲酒,郭威喝了三杯,忽然想起柴氏與柴榮來,有感而嘆息,丁浩和田安卻都誤會了,對望了一眼,田安道:“大哥,你忽然作嘆,可是因為未遇到明主,屈居在一個商隊之中,功名不就,所以不樂?”
郭威一愕,丁浩已經道:“其實我們也知道,以大哥你這樣的一身本事,怎么能一輩子做一個茶商的護衛?你現在是淺水里的蛟龍,或遲或早總要上天下海的,只是眼前少了一條路子罷了!恰好前兩日我們在擂臺上結識了一個大人物,蒙他青眼,一起喝了頓酒,算是結識了,或許由他身上,可以替大哥謀個出身!”
郭威本來要分辨說自己嘆息是因為思念妻兒,這時聽到“大人物”三字,便隨口問道:“兄弟們結識了哪位大人物?”
“說起來,那人在西北方圓萬里,無論胡漢,誰都知道他的威名!”
“究竟是誰?”
“天策軍中虎將里頭的虎將——石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