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易聽說了北庭分裂的消息后,心下振奮,當即派出兩個營的兵力,由赤丁率領前往北輪臺城接掌。
赤丁穿過輪臺山道,抵達北輪臺城時,城內糧食早絕,赤丁入城傳了楊易的命令,要城中人眾只留下五百兵馬聽命,其余盡皆到龍泉關就食過冬,約昌與幾個族長商議了一番,有族長擔心南下以后,萬一唐軍翻臉不認人,那時候豈非任人宰割?約昌道:“困守輪臺肯定是沒活路了,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了,總得搏一搏。”
便殺盡城中羸馬,做成肉脯,作為南下之資,將北輪臺城交給了赤丁跟著南下,北庭回紇部落的種族成分其實也頗雜,愿意東歸者多與漠北諸部有親,愿意西進者多與嶺西回紇有舊,而愿意南下依附唐軍者,則或在血統上與漢人有淵源,或在文化認同與宗教信仰上與華夏貼近,開抵龍泉關下后,望見了一堵堅硬而剛冷且滑溜溜的冰墻,心中大生畏懼,原來慕容秋華十分聰明,當初尚未確知北庭回紇動向的時候,便下令在嚴冬到來之際從城頭燒水倒下,水順著城墻流下,沒淌到地面便已結冰,這便是約昌等所望見的情景。
約昌心道:“還好當初沒聽一些昏了頭的族長說什么孤注一擲南下進攻,否則哪里打得下這里?鐵定得被困死在這天寒地凍的城外。”
他率領所有族人跪倒在龍泉關外,哭泣不止,楊易下令大開城門,迎出來說:“諸位這是干什么,有話快請起來說。”
約昌哭道:“楊將軍,我等走投無路,特來投靠,從今晚后愿歸張大都護麾下,做大唐的子民,只要楊將軍能答應收容我的這些部眾,我就是在你旗下當一名方歸戰奴,卻也甘心。”他們消息遲延,這時還管張邁叫張大都護。
楊易笑道:“約昌宰相率眾來歸,那么以后大家便都是一家人,還說什么戰奴。來來來,都進城來,外頭風大雪大,咱們快進城喝一杯酒,暖暖身子!”
約昌等見楊易有善待之意,都各歡喜,到了這個地步,楊易是無需要再做欺瞞的了。
入城之后,楊易下令讓每營各帶三百人分頭休息,自己設下一席,為約昌和幾個主要部落的族長洗塵,高昌地區的物資也吃緊,所以這一席也只是烤肉加葡萄酒而已,但約昌已經十分滿足,葡萄酒喝過三碗后,楊易道:“約昌宰相…”
約昌忙說:“楊將軍,毗伽已經叛我們而去,從今往后我們與他再沒什么關系了,我本人也不再是什么宰相,我有個漢姓,姓趙,今后就請將軍呼我的賤名吧。”
楊易笑了笑說:“那好,趙兄,你也知道,我們這些從新碎葉城一路走出來的人,不尚那些虛文,但只要立下規矩就一定會守。趙兄能夠率領部眾來歸我十分歡喜,將來大將軍聽了也一定會很高興,但是我們唐軍對來歸者有來歸者的規矩,這一點卻不能為趙兄而破。”
趙約昌道:“我明白,我明白,我們愿意先從方歸做起。”
楊易笑道:“那是舊規矩了,我邦疆域日廣,種族日繁,哪能還像以前那般,不過趙兄帶來的人,多是可以作戰、可以放牧的游牧男丁,因此我想將來歸族眾編為兩部——適合作戰的,編入行伍,經過訓練之后成為牧騎,不適合的,我會劃歸民部,由有司指定草場,供你們放牧營生。趙兄和各位族長,不會有意見吧。”
一些族長心想:“如此一來,我們豈非被架空了?”但趙約昌卻乖巧得多,知道在這件事情上他們別無選擇,當即俯首道:“一切但憑將軍吩咐。”
楊易大喜,道:“好,好,大家繼續吃肉,繼續喝酒!”
當晚吃了個酒足肉飽,第二日楊易便委派將領,從來歸族眾之中挑選牧騎兵源,共擇得六千余人,楊易大喜,道:“不想約昌帶來的人里頭,有這么多的兵種子。”又當眾宣布說:“當日我軍北進,從浮屠城帶回了許多婦女兒童,這里頭或者有你們的妻兒,如今既然并入唐軍,回頭便到各火長、隊正處,報知你們妻兒的姓名容貌,讓行軍司馬到伊州領取回來,讓你們一家團聚。”
來歸族眾本來都是隨從毗伽南下打仗的,眼見入城之后又被分成兵民,又被打散入各營,本來都有些惴惴不安,待得聽到這句話才無不歡聲雷動,就是那些沒有妻兒的,見楊易連妻兒都愿意歸還他們,心也就安了。
這種種繁雜軍務自有軍中司馬處理,楊易卻命慕容秋華火急率領四營步兵趕往北輪臺城,道:“現在那邊養不了太多人馬,你到北輪臺城以后好好布置,只等來春冰雪一化,青草發芽,我就帶領人馬沖過去,那時候整個天山北麓就都是我們的了。”
一邊訓練人馬,一邊派人向涼州、寧遠兩個方向通報此間情況。
郭洛收到消息與劉岸、何春山等商議,郭汴道:“北庭既有一部奔伊麗,而浮屠城又已經被燒成一片焦土,整個庭州幾乎成了不設防的地區,這等形勢必定會開啟阿爾斯蘭的覬覦之心。來年楊易哥哥不止要防備東方的契丹,同時還要防備西面的嶺西,這樣一來壓力太大,我們必須設法幫他減輕一些。”
郭洛卻沉吟起來,道:“要想幫阿易減輕壓力,必須大肆興兵作為威脅,只怕…我們未必有足夠的力量。”
郭汴道:“薩曼正貪著和我們賺錢,聽說我們打通了通往中原的道路,高興都來不及呢,不會和我們動兵的,現在我們的敵人就只剩下一個方向,那就是向北,以我們的兵力會有什么問題。”
“我們的兵力,確實沒問題。”郭洛道:“可是你別忘記,‘大兵之后,必有荒年’這句話!”
郭汴一愕,劉岸嘆道:“不錯,高昌的形勢,似乎是比預料之中更加嚴峻!”
新冊封的兩個都督,楊易的轄區離得較近,因此只管軍,不管政,所需的后勤日常費用雖然由焉耆、高昌、伊州三地撥付支應,但政務官的任免他無權過問,郭洛的轄區離得太遠,所以自主權便更大,權力也要比楊易更泛一些,托云關以西不但軍務是郭洛全權掌控,政務上他也管。
高昌地區由于誤了農時,官員在勘察城外被破壞了的土地以后下了一個很悲觀的結論:來年的高昌地區只怕將會爆發大饑荒!焉耆地區和伊州地區的農業收入也不容樂觀,因此必須提前做好從其它地區調糧的準備。
眼下天策軍治內,有可能產生大批余糧的地方,首先是沙州,其次是疏勒,然后才是龜茲。
郭洛道:“從東面傳來的消息看,焉耆、伊州明年能夠自給自足就算不錯了,高昌既要賑災,又要應付來春的戰事,勢必需要大批的糧食,龜茲算到盡,最多只能負擔三分之一弱。那顯然遠遠不夠。”
郭汴道:“那還有沙州!”
劉岸道:“沙州的儲蓄很多,但這次大將軍向東拓土,耗費甚大,沙州的余糧雖然豐饒,但隴東剛剛開辟疆土,沙州明年只怕還得向東面繼續供應糧草,所以最多也只能負擔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一,就得從疏勒、莎車這邊想辦法了。”
郭汴叫道:“可是從疏勒這邊調糧過去,那…那太不劃算了!”
天策唐軍的領土猶若長蛇,這不止給國防帶來了很大的麻煩,而且在糧食運輸上也會變得極為困難,運輸成本極大,從疏勒到高昌路程數千里,又都是旱路,就算是畜力較足,中途消耗掉的糧食,也會比運抵高昌的糧食多出倍蓰!因此當初楊易一得龜茲張邁便喜出望外,不為別的,就在于得到了一個能就地補給的地方!若是依靠疏勒來負責整支軍隊的后勤,那么那場東征之戰的成敗只怕就要改寫了。
這個道理連郭汴都懂得,郭洛自然更不會不懂,從疏勒出發,光是負責軍隊后勤已經為難,更何況現在是要去賑濟比軍隊多出數倍的高昌百姓!
郭洛道:“這事會很難,而且很不劃算,這個大家都知道,可就算得消耗好幾石糧食才能運得一石抵達高昌,這糧食還是得運!因為高昌不能亂。來年不管高昌那邊開出什么數字來,我們都要設法籌集。我已經決定了,從立春開始,托云關以東不要再運糧食過來了,疏勒、莎車的儲備糧草以及新糧,全部準備著隨時東運。”
郭汴驚道:“若是這樣,那我們這邊哪里夠用?”
張邁在東進之后,在后勤補給的規劃上,疏勒、莎車的余糧按比例部分儲存起來,其余則盡數入軍帳歸郭洛調用。寧遠軍區乃是天策軍西路重鎮,兵民比例遠遠高出正常水平,所以哪怕是軍隊駐防不動,糧食也無法自給自足,必須由大疏勒地區這個后方來給予接應。如果是要調動兵馬出征,那就更是遠遠不足了。
郭洛道:“這兩年我軍其實是在窮兵黷武,是有些在透支我們的未來,如今僥幸打通了絲路,擴張了領土,但內政上的惡果也開始要反噬了。”
劉岸道:“不錯,因此接下來三年之內必須以安靜休養為大政略,我已經擬了書信,就此事飛馳涼州向大將軍闡明我的看法。”
郭汴不愿意去探討這么大的事情,只是追道:“那阿爾斯蘭呢?難道就因為缺糧,我們就不管他了?”
郭洛苦笑道:“你這句話可大有問題,什么因為缺糧就不管他,我跟你說,缺糧這件事情,足以讓我們什么事情都干不了!”
“但是…”郭汴才要說話,何春山已經道:“雖然如此,但東方大勝之威,還是可以用的。就算我們不出兵,仍然有機會牽制阿爾斯蘭。”
郭汴問道:“你是說靠恫嚇么?”
“不止,”何春山道:“莫忘了,我們還有張懷忠這顆棋子呢。這幾個月來阿爾斯蘭幾次三番要調他入八剌沙袞,但張懷忠總是找盡了理由推三阻四,根據我最新接到的情報,有一次阿爾斯蘭甚至謊稱張懷忠的幼子身患重病,要他趕緊來見最后一面,但張懷忠還是硬起心腸,找了個借口混蒙過去。由此可見,張懷忠和阿爾斯蘭的確是從來未想過真心對待對方。因此若我們借助河西大街之威名,挑破他與阿爾斯蘭的關系,甚至暗示他進兵收復俱蘭城、滅爾基,并許諾我們會做他的后臺,將有機會說服張懷忠東進,那么阿爾斯蘭勢必自顧不暇,我們不動一兵一卒便可牽制得嶺西回紇無力向東!”
劉岸一聽道:“好,如果都督沒有異議的話,不如我們就這么辦吧!”
—書信仍然是一式兩份,一份送往涼州,另外一份仍然走薩曼境內,進入怛羅斯城,將郭洛此次的意圖宣讀畢,薩圖克召集還留在身邊的諸將、大臣商量,蘇賴道:“這幫唐人,若有真正的好處早自己吞了,如今卻慫恿我們背叛阿爾斯蘭,慫恿我們收復俱蘭城、滅爾基,還說實在有必要的話他們會派兵相助——但依我看,郭洛的這個許諾純屬空口,斷斷信不得!可他還是這樣做,這分明是另有所圖!他們內部定然是出了什么問題,所以郭洛才會有這樣的提議。”
薩圖克道:“那依蘇賴老所說,我們卻該怎么辦?”
“按原定計劃行事。”蘇賴道:“至于阿爾斯蘭的催逼,嘿嘿,就說唐軍取得河西大捷以后,已準備向西拓展,所以我們必須留下以觀唐軍動向。”
薩圖克道:“我們已經拖過一次又一次了,這次…”
“這次將是最后一次!”蘇賴道:“過了這一次,可汗你就將如同獅子回到曠野,再一次成為野外的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