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易親上前線勘探時,上京了望手望見,派騎來追,楊易早已去得遠了,追之不及。
耶律德光聞報,韓延徽說道:“楊鷹揚如今也是身系軍國重事的人了,怎么還如此以身犯險。”
耶律德光對韓延徽的說法卻不以為然:“開國帝主也會終身臨戰,何況將軍!”他卻是想起了耶律阿保機,其發動戰爭若不親眼看明白戰場從來都不放心,別說阿保機,就是耶律德光自己,也是常為將帥,領兵在外,他們這種從鐵血中殺出來的帝將,和末儒認為將、主應該身處九重安全之地的看法截然不同。
耶律頗德道:“楊易既來看戰場,不日必有一場惡戰。”
耶律德光道:“你看他會如何?”
耶律頗德道:“漢人擅守城,也必擅攻城,但漢人攻城依靠的是器械犀利,唐軍從甘涼出發,輾轉輪臺,行程萬里,攻城器械笨重無比,必然不能長遠攜帶,而且楊易既有漠北一戰的成功在前,多半會選擇與我野戰。”
耶律德光道:“若楊易真要與我野戰,應戰否?”
耶律頗德大聲道:“我大契丹從未怯戰!何況這是臨潢府,家門前面,豈能不應!”
撒割也道:“若是不應,漢軍便會封鎖上京外出通道,將我們堵在一座孤城之中,屆時這上京城便猶如雞肋一般了。守來何用!”
耶律德光道:“若是應戰,爾等有幾成把握?”
耶律頗德道:“以大戰略而言,天策漠北方勝,以小戰略而言,天策上京新敗,總體而言。他們仍占天時,而我大遼上下對上天策內心仍有惶懼,但正因如此才更需一戰,打破我大遼勇士心中的障礙!以地利而言,卻是我軍占優,這里本是我契丹老家。本土作戰,于我有利!雖說如今不是草原作戰的好季節,但馬力疲怠是我與唐軍共有,以兵力而論,天策或稍勝我,但而且我軍老幼女子都已東遷,剩下的人馬最堪死戰,真正打起來不會弱于他。細算起來是五五之數,接下來就要看戰場的發揮了。”
韓延徽忽然插口道:“前兩日楊易派使者來。要以衛飛換蕭駙馬,陛下以為如何?”
衛飛只是一介偏將,綜合價值遠遠比不上蕭翰,但耶律德光卻另有考量,說道:“換人可以,卻不能在現在,且等我與楊易決了勝負再說!”
就在這時人報楊易又有使者前來,送上戰書一份。乃是楊易親筆。
楊易的字是跟郭師道學的,郭家傳承自郭子儀——那是華夏歷史上排得上號真正出將入相的大軍事家——雖不以書法為務。一手字卻極有底蘊,和張邁的野路子不同,筆走龍蛇,筋骨勁健。
韓延徽打開戰書一看,先對字暗喝了一口彩,說道:“先前有消息說楊易在漠北患了重病。今日看來要么情報有誤,要么他病軀已愈,這字是春陽向夏的氣象,我們要想以楊易病重來進行的計劃,不可能了。”
耶律德光點了點頭。道:“他若無病,那是更好,朕就與他正面一決!戰書說什么?”
楊易的戰書寫得豪霸簡單,若換了別的人向耶律德光說這樣的話自是大逆不道,但楊易卻有這個資格,當下韓延徽也不避諱,就將楊易的戰書讀出,行文卻甚簡單:
“胡兒亂我漢土一百九十二年矣!我大漢武帝有訓:寇可往,我復亦往!今楊易秉訓來復此仇,五日之后,乾德門外,將以汝族尸為臺,血為祭。不知契丹有膽城下一戰否。”
耶律德光聽了,不怒反笑:“要戰便戰,何須激將!”
這時天策大軍已經陸續開到,唐軍帳中,楊易召開軍事會議,前后左右中五路大軍諸將齊聚,楊易道:“我已向耶律德光下了戰書,他應也罷,不應也罷,我必與之一戰。今日在此,一是誓師,二是安排戰陣。”
李臏鋪開一副布陣圖,說道:“我軍勝于遼軍者,器械更精,但萬里北征,重器械如今都未曾帶。遼軍勝于我軍者,良馬更眾,但我自有漠北,契丹騎兵優勢不復存在。來日之戰,我軍將沒有既有優勢之重步兵、遠程器械,而契丹也將不能以他以往對漢家的輕騎優勢制我,彼此將是騎兵沖殺,屬于同質化戰爭。道路相逢勇者勝!期待諸君奮勇殺敵了。”
他指著軍略圖,一一講述敵我戰陣,并作安排。安排既定,按照慣例,就是要征求諸將意見,以求拾缺補遺。
別人都無意見,獨柴榮出列道:“前日聽軍師說,契丹軍勢安排有決絕之意,軍師的這個安排也是堂堂正正決勝之道,但前日聽軍師道破敵軍布局的破綻所在,既有破綻,為何不針對這破綻作一安排。”
李臏道:“世間任何陣法都不可能沒有破綻的,有其長就有其短,有其短就有其長,契丹既敢作那般安排,對自己的短板必然有所估量,我們若一味盯著他的短處,很可能反而會落入無法應對其長處的困境。”
柴榮道:“但既然知道對方可能有的破綻,卻不試圖攻擊,豈不是讓契丹更加肆無忌憚地發揮其長處?”
李臏一時沉吟下來,楊易道:“這話有理。大軍戰爭,仍然以堂堂正正之師為主,但我們現在兵力比較充足,不妨再安排一支偏師作為奇兵。誰愿領此命?”
上京城中,耶律德光亦召開軍事會議,對諸將說道:“漢人貪得無厭,其我太甚,他們既占有中原膏腴沃野還不滿足,連我漠北這樣苦寒之地也要奪占,連上天留給我們的牧馬養羊的地方也不肯留,若讓他們得志,我諸胡的子孫將來肯定沒有容身之地。來日之戰,基奠百年族運。愿諸位與我并肩抗敵,誓拒唐軍!”
耶律頗德緊接著耶律德光道:“唐軍兵多,中軍嚴整,難以擊潰,來日之戰,以破敵人軍心為主。要破敵人軍心,莫過于取敵首腦——也就是楊易。楊易一死,天策唐軍將不戰而敗,漠北也將人心思變,那時候我們就可以收復故土,讓草原的一切回復正常。”
耶律德光道:“我在此號令,來日之戰,能傷楊易者,賞萬金。加爵五等,能取楊易首級者,無論胡漢,朕裂土千里,立為國主,永為我大遼屏藩!”
各族將領聞言大喜,想想裂土千里,那就是分封了!契丹自建國以來。可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因此人人踴躍求戰。
“我愿為!”柴榮說道。
“末將也愿領命!”丁寒山也說道。
李臏大喜,道:“這事也需得二位將軍方可行此事!”
大軍事會議結束后。楊易李臏留下柴榮丁寒山續議,李臏對柴榮道:“你即刻回去,挑選人馬,迂襲敵后之事,交付汝手!”
柴榮大喜領命。
李臏又對丁寒山說道:“我軍自入臨潢府,被上京所牽制。不能南下,來日決戰,必能吸引契丹全部注意力,你卻引三千輕騎,今夜連夜出發。以勘籌營為導,向南作試探性進擊,不求殺敵,不求略地,能走多遠就走多遠。看看能否帶來南面最新的消息。”
丁寒山道:“軍師還在擔憂我軍軍心?”
李臏神色凝重,說道:“漠北諸族新降,尚未歸心,而我漢家士兵出征已逾一年,身在隔絕之地,與本土難通消息,思鄉憂懷之情自然難免,本來預計著到了潢水便能與汗血騎兵團會師,若能會師,這種心情中的空虛難受就會被乍見親人的歡喜所代替,偏偏汗血騎兵團遲遲不到,最近又有了流言,軍中自然人心不穩。你此次南下,求的不是援軍,而是南面一個確切的消息!只要能得到個確切的消息,不管是好是壞,都能讓我和楊將軍的心穩下來,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
丁寒山也領命去了。
春秋時代,列國打戰似運動會多過像戰爭,各國兵馬常常是以禮行軍,下戰書,定地點,列陣然后廝殺,那個時代講究君子勝敗,傷亡率甚低。
進入戰國之后,戰爭變得無所不用其極,戰斗變得越來越靈動也越來越慘烈,陣而后戰幾乎成為歷史陳跡,上京城外這次會戰,不是因為雙方都是君子,而是因為此時敵我分明、此地四野蒼茫,陰謀詭計無用武之地,因此爆發出了這樣一場近乎復古的戰爭。
天策唐軍這邊,已經到達潢水流域者接近二十萬人馬,契丹這邊留在臨潢府的人馬,以五萬契丹騎兵為主力,其中更以三萬皮室軍分核心,分左中右三路各萬騎,耶律德光自居中路。五萬契丹之外,有東胡鐵驪部一萬人,渤海軍兩萬人,漠北阻卜部九千人,漠南奚族兩萬人,漠北敵烈一萬五千人,東海室韋五千人,黑車子室韋五千人,漢軍五千人,回紇五千人,女直五千人,總人數也超過十五萬人。以總體戰力而論,彼此難分軒輊。
決戰前夕,耶律頗德命身邊衛士唱歌,歌聲傳出,引起共鳴,不久整個上京城都附和著唱了開來。
楊易夜臥,忽然上京城隱隱傳來歌聲,楊易睡不著,出賬策馬出營,迎風而聽,此時正吹東南風,歌聲傳來,楊易親炙胡務日久,略能辨別胡語,但聽唱的是:
契丹家,云沙中車如水,馬若龍草色春來一萬里芍藥艷,牡丹紅大胡歌,小胡舞自有穹廬障風雨平沙軟草天鵝肥海東青,健如許劃見紛紛落毛羽胡兒千騎曉打圍萬里追奔馳騁飛馬為龍騎箭生翼旌旗低昂圍漸急健兒嗷嗷從軍征四向戰伐報我王復我胭脂山使我婦女喜若狂復我祁連山使我六畜重興旺匈奴胡雁哀鳴遠契丹勇士入高昌四海內外皆臣屬長城南北牧牛羊 楊易聆聽了半夜,回到軍中,但見軍中行止中規中矩而已,依賴軍律,無亂無波,然而聽見胡人唱胡歌。頗為思鄉,多有輾轉難眠之士兵,楊易密對李臏道:“來日之戰,恐難大勝,恐有大敗。”
李臏驚道:“何出此言!”
楊易道:“契丹民氣未衰,不是滅族的氣象。我為漠北大勝所蒙蔽。力求一戰功成,卻顯得太急躁了。之前我重責郭漳,卻焉知我自己沒有此誤區。”
李臏道:“如今夤夜之中,上京城內卻傳來歌聲,這定是敵將故布疑陣,豈不聞四面楚歌之計?”
楊易道:“歌可以下令開唱,但千萬人歌唱所透露的軍心士氣卻假冒不來。”
李臏道:“將是兵膽,帥是將膽,君若猶豫。猶如三軍失膽!來日這仗就打不得了!”
楊易低頭半晌,他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感應著什么,過了一會道:“我既有警悟,大敗是不會了。但看眼前形勢,要大勝也難。之前我們定下三策,你趨向中策,而在臚駒河畔時。我以自己命不久矣,力求速功。務于上策,如今看來,卻不妨退而求其次,你當以此為心,略做調整。”
唐軍原先有三大預定戰略目標:上略是一舉殲滅契丹,一統大漠南北;中略是取臨潢府。下并燕云,使得天策大唐的領土混成一塊;下略是如果局勢不利,不得已全身退回漠北,以保有去年的戰果,待得中原恢復力量。再從中原、漠北分途夾擊。
下略是無論張邁還是楊易都難以接受的,甘隴、漠北兩大方面溝通不便,很容易被契丹各個擊破。而且分隔既久,難保不會再出現內部問題。李臏傾向于中略,而楊易則傾向于上略,楊易是統帥,因此楊易的意見就占了上風。
楊易抬起頭,看著天上明月,忽然吟誦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吟誦畢,忽道:“將是兵膽,帥是將膽,但而今,薛復卻是我膽!薛復不至,我心不安!”
上京城內,耶律頗德對耶律德光道:“最新消息,唐軍派出偏師南行,大概是想向南攻略,接應上他們在敕勒川的攻勢。”
耶律德光道:“多少兵馬?”
耶律頗德道:“不過數千人馬。”
耶律德光道:“那就只是試探,不是決絕向南的決心。從這里到敕勒川路途遙遠,唐軍一直沒有得到南面的消息,對他們來說,這時南行就像一個人在黑夜中走路,不敢疾奔,因為每走一步都不知道前方地面會是怎么樣,隨便一點障礙就能叫他們躊躇不前。”
耶律頗德道:“那數千唐軍繼續南下數十里,就會到達東西橫亙的潢水,我早已安排耶律勒泰古在潢水南岸,遍立營寨,作為疑兵,就算不能阻得唐軍無法寸進,至少能叫他們暫時不敢妄動,只要拖到此間決戰結束,大功便成!若能在此擊敗楊易,則舍中策而選上策也未必不可。”
耶律德光大喜。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他們的戰略也與天策唐軍幾乎對應,其上略是將楊易驅逐回漠北,將唐軍切割成難以合并的兩塊,然后再運用政略離間,若能唆使楊易獨立最好,不然也能利用,使唐軍陷入飛地隔絕的困境,而后聯合石晉,南邊拖住甘隴,北面鼓動漠北諸族反抗,一旦此勢既成,則漢人在漠北肯定不能久呆。
中略則是退出臨潢府,保有一個完整的東北以抗唐軍。至于下略,那就是免于滅族罷了。
當初漠北新破,唐軍氣勢如虹,韓延徽認為不如壯士斷臂,耶律頗德雖然采納了他的主張,作了最壞的打算,但族中反動聲音極大,如耶律頗德等都認為應該堅持下去,以臨潢府為前戰地區與唐軍一戰,若能逼得唐軍退去,臨潢府就算已是不毛之地,但作為軍區,仍然足以成為一個扼阻天策大唐的重要戰略地。
天策七年四月。當張邁決定要北上敕勒川,當高行周的銀槍白馬剛剛抵達晉北,當楊易的大軍剛剛離開臚駒河河畔時,有一個重要的人物卻走進了洛陽城。這個人就是范質。
他不是第一次來到這座當世最大的都會,卻是第一次以天策大唐重臣的身份抵達。當初他和魏仁浦西奔時,沒人知道他二人是誰。但現如今,他和魏仁浦的名字卻隨著天策大唐的不斷成功而傳遍天下士林。
現在的范質已不是當年的范質,他的過去已經沒人在乎,他的學問也不是大家最關心的事,士林眾人最關心的,是如果天策唐軍問鼎天下,范文素將將有可能坐上文官第一人的位置——這個身份,才是整個洛陽重視他入洛的根本原因。
對于天策大唐派出來的使者,石晉朝廷內部的反應是不大一致的。
石敬瑭的反應比較冷淡。甚至比起契丹使者到訪時更加冷淡,而親契丹的桑維翰那邊他并不打算和天策走得太近,不過馮道卻非常熱情,當然,當他與劉昫聯合奏報時,石敬瑭僅僅是一句知道了,并讓他處理接待事宜。
石敬瑭的原意,大概只是讓馮道按照“慣例”行事。但馮道在這個模糊的指令下,卻作出了讓桑維翰準備參奏的行為——他竟以宰相之尊。協同司空劉昫、戶部侍郎趙瑩,率領一干文臣到洛陽西門迎候!
劉昫、趙瑩都曾官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也就都是有宰相資格的人,三人率領一眾翰林、舍人以及門人弟子出城迎候,這可是極大的榮譽。
范質遠遠看見,忙翻身下馬。對三相作揖道:“范質何德何能,敢勞諸位大駕!”
馮道含笑道:“文素雖入甘隴,然思民之所困,憂民之所憂,今春大兵之后有荒年。文素能以百姓為心,不拘國界行賑濟之事,此先秦仁者之風也,秦地百姓,受惠者何止萬千。只這一樁功業,就當得我等一迎。”
去年關中大戰對關中的農業造成極大的破壞,天策政權竭盡全力,勉強保證境內生產重上正軌,免稅減租令的推行更是普惠下民,雖不能做到人民面無菜色,但饑荒基本是可以避免的了。
但石晉朝廷卻沒有這么有力的施政措施,秦東州縣,到今年春天就已開始有荒年跡象出現,長安附近州縣受戰爭影響最大,已經出現農民、市民逃荒,這些年天策富強之名越來越昭著,災民們便多是往西邊逃,對此劉知遠也不甚阻截,這個三月就有數萬百姓過了國界。
天策政權雖在自身極困難中,范質還是奏請張邁設法賑濟,張邁允許之后,天策就在邊境諸州設立難民營,一來行賑濟之事,二來統一管理也能避免災民流竄,三來饑饉常會伴隨瘟疫,將人控制起來也會避免為害地方,至于賑濟的標準,就只能是用雜糧稀粥、保災民不至于餓死而已,畢竟天策如今也沒有太多的存糧。
然而能不計國界,存人性命,在儒家的標準中自是仁者之為,實堪贊嘆了。
范質忙道:“此事文素只是建議,能采納此議,是我主仁君之風,而能施行此事,則是我唐廷諸君的賢臣之能。范質不過適逢其會上書一奏罷了,就是范質不開口,以我主的仁義肯定也不會坐視不理。”
他說是這樣說了,但卻沒有一個人接口去贊揚張邁——這次馮道等人出來,論名義是半私半公——公者范質是天策使者,他們以晉臣身份來迎接;私者范質是士林同道,他們以儒者身份來迎接。論動機也是半私半公——公者以唐入晉,他們要一窺唐士之學,至于私,那就是要見面套交情,為萬一天策真統一了天下,他們好留條后路。
以這樣的動機和名義,他們自然是不會去贊揚張邁,之所以把賑濟之事說出來,不過是弄個由頭,但夸獎一下范質沒問題,贊揚張邁就做不得了。
趙瑩笑道:“文素在隴右,豈止為民,抑且宏道。自文素與道濟入涼,西涼風氣為之一變,四方賢良有歸。讀書之輩日眾,隴右自安史之亂以后胡化甚重,虧得文素與道濟力挽狂瀾,變胡俗而歸華風!如是宏道大功,不在伯禽變魯之下、猶在昌黎變潮之上!”
伯禽是春秋魯國第二代君主,周公的兒子。當初周封列國,周公必須在朝廷執政,就由兒子伯禽到魯國治國,伯禽花了整整三年在魯國改風易俗,將魯國的文化、習俗徹底變成第二個周朝,這就是伯禽變魯。昌黎則是韓愈的代稱,他當年被貶遠赴潮州,在這里做了幾個月的刺史,將一派蠻夷風氣的潮州變成了嶺南的書香之鄉。將中原文化永久性地留在了那里,從此唐朝文化在潮汕地區千年不絕,成為南方的文化重鎮之一。
趙瑩這短短八個字,從小里看是捧一捧范質,而從大里說,則是要將西北風俗的漢化一舉納入中原儒者的功勞里頭!雖然明眼人都知道天策政權的漢化進程從安西唐軍時代就一直在進行,其漢化動力和范質魏仁浦入涼并無直接關系,但趙瑩卻敢睜著眼睛說瞎話。因為前代的史書就是他們這幫人寫的,趙瑩本人就是第一部的作者。而后人要寫史書必須應用的各種史料也都是他們寫的,修史的權力掌握在手里,這就是他們肆言無忌的最大底氣。
如果換了個腦袋不夠清醒的人受此一捧,只怕就要飄飄然起來了,范質卻是不敢,他進入天策已久。已經隱隱察覺到天策大唐內部正隱隱在形成另外一套話語輿論系統,這套系統雖然有很明顯的華夏痕跡,但和漢朝獨尊儒術后儒者獨霸的話語系統完全不同,而且力量之強大遠非范質魏仁浦所能想象。
文化的影響在正常情況下總是先進的影響落后的,野蠻的接受文明的。因此韓延徽韓知古入契丹。在文化上施加影響的是二韓,接受影響的是契丹;但范質魏仁浦入天策,卻是范魏受影響更多。
范質心中明鏡似的,所以并不受捧,接口道:“變俗之前,魯為東夷,潮為南蠻,甘隴則是大唐故土,安西唐軍更都是大唐故臣,郭楊魯鄭皆為名門之后也,本來就是華夏。隨前唐亡后甘隴有胡化之征,而重新變胡歸漢,則是安西入涼以后便進行的了,并非吾與道濟之力。趙公此比,質不敢承受。”
群儒一聽,不少人已經在暗中皺眉,他們這次大張旗鼓的來,固然有一部分人是出于私心,但從大里說也真是為了道統。
先前馮道和趙瑩的兩捧既是在向范質示好,同時也是在變著法子告訴他:你雖然去了天策,但大家儒門一脈,從道統的角度來講我們都是自己人。如果范質的回應是肯做中原儒門落到西北的一顆棋子,那么反過來整個中原儒門就會成為范質的后盾,這是彼此互惠、相得益彰之事。
但沒想到范質面對兩捧卻是兩推,從表面上看這是自己謙虛,但從道統的角度看就是否認了中原儒門對西北的影響力,這可不是洛陽儒生們愿意看到的。
對面人群中走出一人來,昂然道:“若是范先生與魏先生入天策而無補于蒼生,無益于道化,不知二位西行所為何來!是眼看西軍強盛,預先投靠以謀取功名富貴么!”
這兩句話說出來,現場氣氛登時為之一變,不但咄咄逼人直指范質投靠天策是求取功名富貴,更是連字都不叫了,直接就稱先生。
馮道雖然對范質兩次應答也不是很滿意,但對已經進入天策高層的范質、魏仁浦二人十分看重,不愿壞了彼此的關系,覺得說話的此公有些過了,桑維翰安插在人群中的儒者卻大聲起哄叫好。
范質眼光移了過來,見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者,雖不認識,觀其服侍,顯然也是位臺閣重臣,行了一禮,問道:“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