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少游旁若無人,繼續筆走龍蛇:“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寫到這里時,太平公主的臉色一變,她方才還得意洋洋,以為自己必勝。
可是這一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在這白如雪的紙上洋洋灑灑出來時,太平公主已是動容。
人生得意之時就應當縱情歡樂,不要讓這金杯無酒空對明月。每個人的出生都一定有自己的價值和意義,黃金千兩就算一揮而盡,它也還是能夠再得來。
這是何等灑脫的文字,又是何等的豪情萬丈,就在天下蕓蕓眾生,還在錙銖必較,為了蠅頭小利而奔波的時候,這一句千金散盡還復來,是何等的氣魄。
太平公主不由的面帶紅暈,生出羞愧之心,賭局一下子,變得何等的微不足道,為了一場賭局的輸贏,而洋洋自得,自以為得計,現在看來,反而成了很可笑的事。
站在這里的人縱然沒有文采,卻也大多附庸風雅,縱是沒有鑒賞詩詞的能力,可是此等豪邁的詩句落在眼里,即便是小人之心,此刻也為之動容,沉浸在這感情奔放且富有哲理的詩句之中,為之陶醉。
“下一句是什么?”
盧勝早已忘乎所以,忍不住催促。
秦少游抿嘴一笑,繼續寫道:“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李令月,武尚書,將進酒,杯莫停。”
太平公主和武承嗣立即眼睛一亮。
李令月乃是太平公主的本名,秦少游的詩中竟是直接拋去了格律,很放肆地將她的本名放了進去。要知道,這首詩豪氣萬丈,遲早有一日要名傳天下,而但凡有人吟了這首詩,就不免會想到這首詩的典故,更是會令人聯想到,秦少游這個作者今日與自己對飲的情景,這意味著什么?
李令月好名,假若只是有人作詩吹捧自己,效用未必明顯,可是在這等豪邁的詩中,卻是添上了自己的名字,結果可就大大不同了,今日的故事,會同現在這個詩篇,必定要名動四海,成為一段千古佳話。
李令月現在已經想喝酒了,喝到酩酊大醉才好。
有這樣的詩下酒,就算一醉,又有何妨?
那武承嗣此刻也是動容,他是個很勢利的人,一見武尚書三個字進了詩,便曉得這對自己有莫大的好處,他眼中立即流露出了貪婪,不由舔了舔嘴唇,心花怒放。
上官婉兒卻是不免生出幾分醋意,因為秦少游前頭兩句的格律是極好的,可是到了后頭,就完全超脫了七律、五言的框架,即興而作,她只道是秦少游是為了添加太平公主的名字進去而故意如此,于是心里便復雜無比起來。
一方面,她愛秦少游的才氣,即便是秦少游超脫了格律,也依舊禁不住為秦少游發自內心的欣賞和叫好,而另一方面又覺得秦少游很小人,真不是東西,人品堪憂,最重要的是,這廝還真是現實,見誰的身份高貴就抱著人家大腿緊抓不放,自己和他的關系最好,反而站到了一邊。
莫名其妙的,上官婉兒看到太平公主那歡喜無限的樣子,不自覺的生出了一絲莫名的醋意。
………
秦少游哪里管他們的心思,繼續潑墨:“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最后一筆落定,秦少游直接拋了筆,大喝一聲:“快哉!”
而身邊的人,已是徹底的陷入了沉默。
每一個人還在慢慢的消化著充滿自信,孤高自傲的文字,即便是不通詩詞的來俊臣,此刻也已癡迷其中。
良久,武承嗣最先反應了過來,他哈哈大笑道:“不錯,痛快,快哉,好詩。”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紛紛喝彩。
秦少游側目看向太平公主李令月,笑吟吟地道:“殿下,可敢會飲么?”
李令月早已掃除了冷漠,她眼睛一亮,猛地意識到了什么。
什么叫做不拘一格,這才是不拘一格啊。
想想看,若是秦少游只是請大家來作一首詩,和大家會飲,他固然是聲望如日中天,大家都好他的詩,能使洛陽震動,使大家為之喝彩,可是洛陽城是何等人杰地靈的地方,當大家興致勃勃的討論了幾日,今日的宴會便會漸漸為人遺忘。
可是這秦少游別出心裁,先是炒菜,而后作詩,表面上看,秦少游炒菜不雅,可正因為不雅,更為人津津樂道,這樣的人,這樣的場所,這樣的不拘一格的宴會,才足以千古流傳。
況且秦少游的詩本就豪邁,根本就不在乎世俗的看法,他在這里炒菜,現在看來,非但與低賤和粗俗無關,反而讓人有一種狂放不羈的感覺了。
這樣的狂士反而是最使人欽慕的。
正如那將世俗的條條框框棄如敝屣的竹林七賢,他們適時為樂,甚至還有一個叫王戎的家伙,吝嗇無比,想要把家里的李子去賣,又怕別人得到種子,做了虧本買賣,可是他們無一不是名動天下,流芳千古。
今日的宴會,只怕比那聚在一起清談的乖寶寶們更足以震驚天下,更容易得到世人的贊賞。
李令月的眼眸里放出了光。
她終于開始正視起秦少游了,這個家伙生得很好看,面目俊秀,眼眸幽深,尤其臉上還帶著那么一絲稚氣,這種稚氣非但沒有讓人感覺不成熟,反而有一種讓人怦然心動的感覺。
這是一個讓人過目不忘的男人,很特別。
她嫣然笑了,竟然忍不住對一個四門助教這樣的低級官員露出一個盡力給對方留下一個良好印象的笑容,而后,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上官婉兒臉上的些許醋意,不由更加歡暢。
“不知此詩,詩名是什么?”
秦少游笑吟吟地看著她道:“將進酒。”
李令月笑得如牡丹一樣燦爛:“秦助叫將進酒,本宮豈可不飲。”
她甚是豪邁,或許是被詩中的氣氛所感染,直接坐回了原位,端起酒盞,將酒水一飲而盡,一抹嫣紅立即升上了她的耳后跟,帶著幾分微醉的憨態,李令月笑面如靨:“秦助教,本宮輸了。”
秦少游笑道:“方才的賭約不過玩笑而已,殿下不必當真。”
李令月搖頭道:“不可,君無戲言,而我堂堂公主,豈可將賭約視作兒戲?本宮愿為秦助教助廚。”
堂堂公主竟要給秦少游打下手,而且還是做這等庖廚之事,這若是以往,實在令人可笑,可是現在…卻仿佛一下子成了風雅之事,非但不令人感到羞恥,反而足以讓人洋洋自得。
秦少游道:“既然公主殿下執意如此,那么下官只好卻之不恭了。不過…殿下,這菜是下官專門為殿下所作,還請殿下品評一二。”
若不是秦少游提醒,大家早已忘了這盤炒出的小菜了。
李令月頜首點頭,舉起了筷子,小心翼翼地夾了一些,放入了櫻桃小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