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然,李世民尋不到這些典故,他決定不去關注這些無關緊要的細節。
于是繼續手撫案牘,節拍卻是驟停了。
而后凝視著陳正泰,徐徐道:“只是這突利已經歸附了我大唐,現在也并沒有任何罪責,若是朕對他動手,只怕不妥。”
李世民的角度和衡量的利弊顯然和陳正泰是不同的。
對于陳正泰而言,他認為只有先發制人,才能盡力的避免可能產生的損失。
可李世民乃是天子,他觀的卻是全局,即便這突利必要反叛,遲早要和大唐為敵,可突利內附,乃是天下皆知的事,在對方沒有選擇反叛之前,大唐貿然動手,那么將來,還有誰肯歸降大唐呢?
表面上,現在趁著突利可汗沒有準備,直接痛擊突厥人,可以獲得眼前的好處,可是長遠來看,大唐四處出擊,勢必會遭遇到頑強的抵抗。
對于李世民而言,突利不過是一個標桿而已,這種標桿留在這里,讓人知道大唐的氣度,只要此人不公然反叛,是斷然不會輕易對他動手的。
陳正泰聽了李世民的話,其實也是頗為理解的,他不過是想試一試運氣罷了,說不定李世民腦子抽抽了,幫自己將突利教訓一頓呢?
如此一來,朔方現下的危機,也就解除了。
顯然,李世民就是那么的理智!
李世民而后道:“這公主府,可營造好了嗎?”
陳正泰便道:“父皇,已修建了七八成了。”
“這樣快?”李世民顯得有些驚訝。
這才多久?
陳正泰很理所當然地道:“只要錢給的痛快,工程這樣的事,沒有不快的。”
李世民不禁失笑,這話說的…可這世上最缺的不就是錢嗎?若是有錢…還需你說?
李世民倒是想到了什么,隨即道:“照著禮制,其實你當陪公主去公主府一趟,不過現在草原中的時局不同,還是不必去啦。倒是朕是想去看看的,你總說突利可汗如何放肆,他敢如此,估計也是因為平日里少了敲打,朕去了朔方,且看看他有沒有膽子敢如此。”
只見李世民說話之間,顧盼自雄,渾身上下,帶著幾分讓人折服的魅力。
想當初的時候,突厥人進入關中,李世民敢單槍匹馬前去相會,他這份氣魄,是尋常人不能相比的。
這突利可汗,在李世民眼里,不過是一只菜雞罷了。
這話轉的似乎有點快,陳正泰詫異道:“陛下想去朔方?”
“有何不可呢?”李世民背著手:“朕現在最盼著的,乃是會試,現如今,朕最看重的就是會試了,只是會試才剛開始,這一年多來,朕和陳家在朔方花了這么多錢財,難道朕不該去看看?你總說經略草原,說有了成效,朕豈有不去看看的道理?”
陳正泰尷尬的道:“朝廷帶個數萬精兵去,正好威懾這突厥人。”
李世民只微笑點頭,又移開了話題,道:“此事暫時按下不表,待時機成熟之后再說吧,朕看重的,終究還是人才,朕一個人,怎么能治天下呢?學堂那里,聽聞有不少人希望入學?”
“是。”陳正泰老老實實的回答道:“今秋報名的,有兩千多人,人數太多了,現在大學堂的人力還是遠遠不夠,只怕至多先招募一千人。”
“已足夠了。”李世民欣慰道:“皇家大學堂…”
他喃喃念著,似有心事。
陳正泰也不知李世民心里到底什么想法,只是見他念叨之后,便不再言語,索性也就不去猜測了。反正已是岳父了,還能怎樣?
最近陳正泰發現自己比較懶,竟連溜須拍馬也變得隨性了一些,不過這等事,還是不要刻意了吧,馬屁本天成嘛,妙手偶得之。
只是議完了正事,二人卻是大眼瞪小眼,一時之間,竟是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彼此之間,只怕都在想著某個尷尬的事!
李世民最后搖搖頭道:“好啦,好啦,你退下吧。”
陳正泰就盼著他這句話呢,便行禮道:“兒臣告退。”
立馬轉身,很干脆的走了。
陳正泰出了宮,卻不急著回家,而是先到了木軌項目的大營。
聽聞這里頗為熱鬧,幾千個勞工成日都在操練,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陳正業突的聽聞陳正泰來了,不敢怠慢,匆匆的迎了出來。
陳正泰也不啰嗦:“不必有這么多規矩,進去看看。”
陳正業心里倒是顯得不安,忙是領著陳正泰進去。
這里都是簡易的營房,其實住宿的條件并不好,當然,也不可能指望會有太好的條件,畢竟一旦出關開始動工工程,難免要吃不少苦頭。
而這些人只是來掙工錢的,這點苦還是吃的了的。
此時已到了正午,三四千人密密麻麻,竟還站在烈陽之下,竟是紋絲不動。
陳正泰嚇了一跳,忍不住問:“他們頂著太陽站了多久了?”
陳正業小心翼翼的道:“已一個半時辰了,這里的標準是,清早起來,晨跑幾里路,而后便是用飯,上午占兩個時辰的隊列,正午呢,吃過了飯,小憩之后,則練習行進,現在已操練了接近一個月,總算是有了一點模樣…”
他顯得膽戰心驚,就怕陳正泰說出一個不好來。
陳正泰卻是驚訝得連下巴都快掉下來:“我不是說讓你們練一練嗎?人家是來做工的,又不是從軍。”
陳正業:“…”
陳正泰沒想到陳正業居然折騰到了這個地步。
可站在陳正業的角度,卻是另一回事了。
你動不動就送人去挖煤,還經常六親不認,我陳正業雖是做堂兄的,可有了曾經那么可怕的經歷,當然是對你畏之如虎了。
而且你平日里,都是喜怒無常,現在交代了一件事下來,說是按著這個法子來操練一下吧。
好吧,一下就一下吧。
可問題就在于,誰曉得你這一下是多久,是怎樣的一下?
又鬼知道,到時我若真的只是操練了一下,轉過頭,沒有領會到你的意圖,你勃然大怒怎么辦?
所以最保險的辦法,就是往死里的操練一下,每日操練,總是不會有錯的吧。
惹了你這堂弟,我陳正業必死無疑。而折騰這些匠人和勞力,雖然可能會惹來眾怒,可是大不了,到時候提高一點預算,給大家發一點錢,總還能將人安撫住的。
陳家做工的人,待遇都還算是優厚的,有了這個,不會出什么亂子。
可陳正業哪里想到,陳正泰現在話里的意思,倒是覺得操練的過了頭。
他只好干笑道:“這…這,是我不好,我…”
陳正泰也只好搖搖頭:“也罷,這眼下,很快就要開工了,大家的精力還是要放在工程上,只是…出了關外,想要確保大家的安全,重要的還是能令行禁止,免得出什么差錯,這樣也并不壞的。只是下次,別這般了,人家都有妻兒老小的,打個工而已,到了你手底下,成了什么樣子。”
他一面說,一面上前,見這些人都站的筆直地不動。
幾乎他交代的事,全部都不折不扣的執行,還不只如此,甚至可以說完全過了頭,他定的標準是隊列整齊,而在這里,哪怕是肩膀之間,都是一條直線,一丁半點的差錯都沒有,數千人頂著太陽,早已是汗流浹背,卻是個個紋絲不動,猶如磐石一般。
陳正泰隨即,走到了一個個頭小一些的人面前。
此人面目經歷了暴曬,雖是面目可依稀看到幾分幼稚的樣子,可膚色上,卻多了許多老皮,黑黝黝的面頰上,已分不清他的實際歲數了。
不過精神很不錯,他眼珠子不敢亂動,因而陳正泰盯著他,令他有些緊張,明顯能感覺他的呼吸開始加快。
陳正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陳正欽!”
陳正欽…
陳正泰一臉怪異:“也是陳家的?”
“是。”
陳正泰驚異地道:“陳家人,怎么跑來這里了?”
陳正欽嚇得哆嗦,居然身軀顫抖起來,眼里滿是恐懼。
其實…他來這里,是走了后門的。
果然,陳正業站在陳正泰身后,也變得恐懼起來。
陳正欽確實是陳氏的子弟。
原本依著規矩,陳家子弟成年,就要送去煤場的。
這陳正欽按理而言,這個時候該在某個礦場里。
當然,他運氣不錯,因為他和陳正業同屬一支,聽聞陳正業開始招募人手修筑木軌,而且對人力的缺口特別的大,陳正欽的爹娘,便想盡辦法尋了陳正業來,希望自己的兒子能進工程隊里。
在他們看來,進工程隊,雖也辛苦,可總比挖煤強吧。
可哪里知道,陳正泰突然出現了,還那么好巧不巧的到他跟前來這么一問,反而讓他無法回答了,總不能說自己走了后門吧。
陳正業也是心驚膽跳,他怕死了陳正泰生氣啊!
于是他立即道:“是這樣的,當初招人,人手不足,這陳正欽,乃是后起之秀,本是要分去鄠縣煤場,可人力的缺口太大了,所以…便將他討要了來。他雖是陳氏子弟,可是并沒有得到多少照顧,每日的操練,從未中斷過…”
陳正業拼命的解釋。
原以為陳正泰會大怒,可陳正泰的表情卻出奇的很平淡!
他只頷首微笑道:“原來如此。”
說著拍拍陳正欽的肩:“我最喜歡的便是像你這樣的兄弟,肯吃苦就好,在此好好操練,將來出了關,不要給咱們陳家人丟人現眼。”
陳正欽忙是小雞啄米的點頭。
陳正泰此刻放下了心,陳正業也默默的松了口氣!
等到時間一到,開飯的時間到了,所有人解散,便各自去取自己的飯盒,去領飯菜。
這些人操練了一上午,早已是筋疲力盡,不過好在他們已慢慢的習慣,這一上午的辛苦,自是早已餓的前胸貼了后背,因而紛紛去了飯堂。
陳正泰親自去了飯堂里轉悠了一圈,這飯堂的伙食還不錯的,三千人,每日要殺十口豬、八只羊,以及五十只雞,其他蔬果,也是應有盡有。
陳正業顯然在這伙食方面是下了苦工的,沒辦法,若是連吃都吃不好,那就真有人要拼命了。
陳正泰心里也頗為滿意的,倒是有一些火器的匠人,也駐扎在此,有時這些人操練,匠人們則需檢驗一下火器的情況,畢竟這玩意剛剛折騰出來,頗有些不穩定,需要隨時根據使用者反饋的情況,進行改進。
現在火器作坊現有的火銃有兩千多支,原本是以為能供應軍中的,軍中不肯要,自然而然,也就直接送到這里來。至于火藥和彈丸,卻是管夠得。
說實話,陳正泰對于火器,懂的并不多,只是知道大致的原理罷了,起初制造的這一批火器,卻是很多方面不甚理想,只能寄望于慢慢的改良了。
該看的也看得差不多了,到了下午時,陳正泰便坐著四輪馬車回了家里。
此時,遂安公主正在賬房里聚精會神地看著簿子,這幾天里,她拼命的算賬,總算將陳家的家底摸透了。
陳家的一些賬房,看這新主母年紀小,又是金枝玉葉,原本以為這位主母只是來意思意思一下,做做樣子而已的,也就沒怎么放在心上,可很快,他們就發現…這位主母是動真格的,里里外外的事,很快便了若指掌。
今日上午,一個賬房直接被開革了出去,人一開革,便有雍州的差役登門,直接將人帶走了。
一下子,府里多了一些竊竊私語,在人們看來,這位主母顯然是一個很‘厲害’的女人。
人們這時候,才開始漸漸意識到,這主母很不簡單了。
其實遂安公主行事,是極簡單的,她只曉得這個家需要管得井井有條,自己是主母,便要治家,每一個賬目和家中的瑣事,她都要管好。
這個世上,凡事就怕認真,這一認真起來,何況平日里早有管賬的基礎,自然而然,便一下子發現了許多的紕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