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利可汗的臉色變了。
跳舞?
我堂堂突利可汗,居然要我…
只是,他的臉色很快便恢復了平靜。
在草原上,強者為尊,弱者是連被憐憫的資格都沒有的,你弱,就意味著你的族人盡被殺死,你的女人統統成為奴隸,你的血脈將斷絕。
這陳正泰乃是大唐皇帝的寵臣,既然陳正泰暗示,那么這必然是大唐皇帝的意思,此時人在屋檐下,已是不得不低頭了。
如若不然,身死族滅。
內心里,他固然想要索性臉一拉,立即上馬,沖破重重阻隔,直接回他的草原去!哪怕是漢人,都尚且知道士可殺不可辱,大不了,和這些人拼了。
可突利可汗的理智很快便占了上風,他顯得極為清醒,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除了屈從,還能有更好的選擇嗎?
他看了陳正泰一眼,倒是神色認真地詢問道:“陳郡公…這竹竿子舞是什么?還請賜教。”
陳正泰本來只是一時嘴賤罷了,他沒想到這突利可汗居然當真了!
竹竿子舞,那玩意不文明啊,我陳正泰怎么會做這樣的事!
于是他忙搖頭道:“沒事,沒事,方才只是戲言而已,戲言。”
突利大可汗卻很是慎重的道:“陳郡公,我是真心求教,若是陳郡公不肯,這要將本汗至于何地呢?”
他心里想,這一定是大唐皇帝在試探我,故意讓這陳郡公先提起此事,好看自己的反應,現在他又搖頭拒絕,這是想知道本汗是否愿意真心實意的跳舞。
他心里嘆口氣,此時我一定要假裝極為恭謙和順服,只有如此,才可以消除大唐皇帝的疑心吧。
說著,他眼里竟是濕潤了,再三懇切的道:“陳郡公若不賜教,本汗只有死了。”
牙一咬,竟要拔刀。
看著突利可汗這陣勢,陳正泰嚇了一跳,其實眼前這個可汗拔刀不可怕,可怕的是這玩意若是拔出來,鬼知道他是想自殺還是想要砍自己,他若是想要自殺倒也罷了,要是砍自己呢?
陳正泰立即道:“沒想到可汗竟如此剛烈,好,我們就跳竹竿子舞吧,可汗不要如此,我都說了,來了這里,就像回自己家一樣,過幾日,陛下就要設宴款待可汗,時間不多,我先教你一些竹竿子舞的訣竅。”
突利大可汗這才心里松了口氣,頷首點頭,笑道:“本汗定當好好向陳郡公學習。”
陳正泰其實很無奈,面上只笑了笑,心里不禁在想,你若出了師,將來也足以彪炳史冊了。
次日清早,李靖便進宮求見皇帝!
李靖顯得有些無精打采,到手的功勞飛了呀,任誰,誰高興得起?
原本李靖在玄武門之變時所立的功勞就不多,是以希望此次突厥之戰,能夠彌補自己的軍功,可哪里想到,數年的準備,一下子成空。
李世民心里本就惦念著突利大可汗到京的事,所以見了李靖,便立馬詢問了李靖沿途上對突利可汗的看法。
李靖心情郁郁,卻也很認真的回答了李世民的問話,道:“陛下,這突利可汗此人,最擅長隱忍,某看此人頗有不凡。”
“最擅隱忍?”李世民背著手,口里喃喃念著,眼眸里已掠過了殺機。
他不擔心一群莽夫,李世民最擅長的就是誅滅這些只知道嗷嗷叫的莽夫,可若是突厥的首領有了智商,這卻未必是好事。
突厥諸部雖然歸順,可他們畢竟還占據了草場,突利可汗乃是他們的大首領,哪怕現在表示出順從,可一旦給予了他時間整肅內部,將來這突厥又將是心腹大患。
歷朝歷代,不都是如此嗎?
北方的草原民族們,在無奈時便歸順,一旦休養生息之后,又進行反叛。
若此人能隱忍且狡詐,將來未必不是心腹大患。
李世民看著李靖,輕輕皺眉道:“那么卿的意思是什么?”
李靖正色道:“臣以為,當誅此人,而后臣領兵,襲掠大漠…”
這是李靖內心中的想法,這一路來,李靖和突利大可汗有過一些交談,這可汗表面上自是順從,可是心思格外的多,這令李靖不禁警惕起來!此人能屈能伸,和尋常的突厥人不同,甚至讓人有些琢磨不透。
當然,李靖還有一份私心,這一次征突厥徒勞無功,不如趁著這次機會,再征一次?
李世民聽著,臉色更加的凝重了,他背著手,來回踱步…
最后,他搖搖頭道:“不可,此人內附我朝,若朕誅之,難免背信棄義!朕非君子,可朕乃九五之尊,卻絕不可做小人。”
李世民嘆了口氣,作為皇帝,是不能背信棄義的,而且這所關系到的事情可不是那么簡單!
今日若殺了一個突厥可汗,那么將來如何對付吐蕃、高句麗呢?
到時一旦起了戰事,對于這些異族而言,只有不死不休的結局。
何況,突厥諸部的實力還在,一旦誅殺突利,勢必讓整個突厥部同仇敵愾!
眼下朝廷百廢待興,實在是經不起太大的戰事了。
“陛下難道就這般放虎歸山嗎?”李靖道:“若是實在不成,不如將此人扣押在長安?”
李世民沉吟再三,還是搖頭:“扣押與誅殺并沒有什么分別,將此人扣押在此,那大漠中的突厥人便會隨時另舉一個新的可汗,到時…扣了也是無用。想來,這突厥可汗狡詐,他正是有這些憑仗,所以才敢求和,并且敢孤身來長安,拜見朕吧。”
李世民苦笑:“其實…說一千道一萬,這根本的緣由還在于,此次雖令突厥人屈服,卻只誅滅了他們的首領,引起了他們的內亂,使他們大為削弱!可依朕看,這突厥上下,未必肯服氣的。這突利若只是魯莽之輩,倒也罷了,可若是處心積慮的狡詐之徒,卻不得不防備。不過此事,朕不急著做決斷,先看看再說。”
李世民的分析是有道理的,李靖也只能道:“諾。”
李世民隨即看了他一眼,語氣變得親和了一些:“朕知你為滅突厥,花費了不少心思,此次徒勞無功,只怕心里也不好受,不過不要緊,朕要滅的,又何止一個突厥呢?朕現在是天子了,再不能隨意領兵征討,朕將來還要借重你。”
李靖點頭:“是。”
李世民隨即露出微笑:“你對陳正泰此人,如何看待?”
李靖萬萬想不到,陛下居然會對自己這大將軍來詢問陳正泰的觀感。
想了想,李靖老實回答道:“臣與此人交往不多,若論看法,實在無從談起。只是覺得…此人…畢竟還年少,雖愛鼓搗一些新奇玩意,卻如一塊璞玉,尚需好好打磨。”
李世民聽了便笑了。
李靖的回答屬于那種不偏不倚的那種,聽著好像是夸了陳正泰,細聽之下,又覺得好像沒夸!
細細一琢磨,這說的不就是廢話嗎?這樣的話套在誰的頭上,不都差不多?
李世民心里就明白了幾分,便道:“看來,你對他還是有所怨言啊。”
李靖不禁有些尷尬:“臣對后輩,歷來會苛刻一些。”
“好,你回去吧。”李世民一揮手:“過幾日,朕要在宮中設宴款待那突利,到時卿家來早一些。”
該說的都說了,李靖便行禮退下了。
李世民卻在這空蕩蕩的殿中繼續來回踱步,顯得心事重重!
對于突利,他竟發現自己無法處置,該如何才能一勞永逸的解決突厥的問題呢?
若是放任不管,將來突厥死灰復燃,會如何?若是選擇將此人誅殺在長安,或者將其扣留,那么大唐將來…又當如何征討四方?
想了很久,卻依舊沒有頭緒,不禁幽幽嘆了口氣!
想當年的時候,他掌握大軍,不必思考這些問題,可如今,成了天子,卻發現…再不能如從前一般,管他這么多,打了再說,一直將對方打到跪地求饒為止。
他隨即道:“來人。”
此時,張千匆匆而來:“陛下。”
李世民道:“前往太安宮,朕要見見上皇帝。”
太安宮乃是太極宮的一個離宮,其實當初是李世民的居所,只是玄武門之變后,李淵主動要求搬去這離宮居住,倒是順遂了李世民的心愿。
不過因為當初營造這太安宮,只是李淵表示自己對李世民的看重,可這里雖與太極宮一墻之隔,本就屬于太極宮的范圍之內,卻規格和東宮差不多,顯得有些狹小!而且太上皇李淵的后妃又多如牛毛,所以住起來,自然不太痛快。
這也是李世民一直希望營造新宮殿的原因。
張千聽聞李世民要去太安宮,不由道:“稟陛下,太上皇近來身體有所不適。”
“是嗎?”李世民皺眉:“為何不早說。”
張千道:“上皇親自交代過,說陛下操勞國事,這不過是小疾,不必勞動陛下。”
李世民嘆了口氣:“小疾也不能等閑視之,要讓太醫們好好看看,過幾日朕要在宮中設宴,如此一來,上皇只怕不能入席了。”
這對李世民而言,顯然是一個極大的遺憾。
要知道,當初自己的爹可是向突厥人稱過臣的。
可自己登基不過數年,便滅了突厥人!甚至連突厥可汗都乖乖來了長安,這對李世民而言是多長臉的事,
此次他大操大辦這一場宴席,本意就是想讓天下臣民,還有自己的父皇看看,自己為父皇報仇,一雪前恥,當初父皇‘選擇’自己,是多么的正確。
李世民內心深處,十分渴望得到別人的認同,無論是天下臣民,還是自己的父親。
這倒是頗有幾分后世耳熟能詳的今日你對我愛理不理,明日我讓你高攀不起的心理在作祟。
他甚至懷疑,太上皇此時生病,是否是因為不愿參加這一次宴席而找的借口,莫非…
上皇心里還在抱怨著三四年前的那一場變故嗎?
李世民頓時沒了心情。
倒是張千道:“不過太安宮那里傳了消息,說是太上皇只是小疾,陛下設宴,乃是普天同慶的大事,上皇一定會入席。”
李世民的臉色這才稍好看一些:“唔。”
門下省。
這一天,長孫無忌這吏部尚書到了房玄齡的公房,商討關于宴席的事。
房玄齡心里其實有點看不上長孫無忌的,他是吏部尚書,可就愛管閑事,只要陛下看重的事,他便熱心得不得了!
可你一個吏部尚書,與這宮中的大宴何干?
而長孫無忌對此卻樂此不疲,他自覺得自己從小和李世民交好,若自己是個婦人,那么說是和李二郎青梅竹馬都不為過,現在李二郎念茲在茲的就是這一場宴會,他當然不能置身事外了。
房玄齡索性讓人也將杜如晦請來,三人各自落座。
房玄齡故意先不理長孫無忌,而是詢問杜如晦道:“禮部那邊,安置了突利可汗嗎?”
“已安置了。”
“接觸之后,對此人什么看法?”
長孫無忌在旁只認真聽著,面上帶著笑容,他無所謂自己這吏部尚書能不能插上手,重要的是李二郎知道自己很熱心就成了。
杜如晦則是憂慮的道:“禮部那邊…總覺得這突利可汗很是謹慎,這個人和尋常的突厥人不同,李靖將軍對他的評價是擅長隱忍,難以揣測。”
“是嗎?”房玄齡也不禁皺眉起來,他一臉惆悵的道:“這樣說來,此次陛下大宴,是失策啊。”
大家都是聰明人,當然點到即止。
想想看,今日突利可汗降了,興高采烈的舉行大宴,然后弄的天下皆知,陛下也將這當作自己登基以來最大的功績!
可突利可汗若是個居心叵測之徒,他畢竟又是突厥人的首領,一旦這突厥人積蓄了實力之后,這突利可汗公然反目,又帶突厥鐵騎襲擊大唐邊境怎么辦?
到了那時…這一場宴會,豈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嗎?
這可不是杞人憂天,這事兒…在歷史上還真發生過不知多少次呢!
因此,房玄齡方才覺得此次動靜鬧得這么大,并不是一件好事。
“是啊,這也是我所憂慮的地方。”
說著,杜如晦深深的看了房玄齡一眼,可他很清楚陛下此時的心思,陛下現在急于吐氣揚眉,所以這一場大宴,勢在必行。
“這突利可汗,近來都在做什么?”房玄齡繼續詢問。
問到這個,杜如梅的神色有些古怪,頓了一下,才道:“這幾日都往二皮溝去了,似乎和那陳正泰…如膠似漆。”
如膠似漆?
房玄齡:“…”
長孫無忌:“…”
顯然,他們沒想到,那陳正泰會橫插一杠。
房玄齡倒是有些惱火了:“此等大事,與他何干,他湊什么熱鬧。現在朝中本就有許多人對他不滿,成日說他的壞話,老夫都壓了下來,他畢竟是少年郎,心性還不穩重…這突利可汗的事,事關重大,他牽涉這樣多,還嫌大家嫌棄得他不夠嗎?”
房玄齡臉色陰沉,他很惱火,這事兒關系太大了,本來朝中就為這個事焦頭爛額!
你陳正泰倒好,這是你能湊的熱鬧嗎?
杜如晦顯得有些尷尬。
一旁一直默默停著的長孫無忌,心里驚訝的想:果然這就是陳正泰了,老夫就知道,但凡是李二郎關心的事,這個陳正泰便要湊一腳,這厚顏無恥之徒,真是哪里都有他。不過…這一次他可能要觸霉頭,朝中對此很不滿啊。
可長孫無忌又想:只是此子為人,雖是厚顏無恥,可這未必是壞事,將來定有大前途,此人還未娶妻,一定要再想想辦法才好,萬萬不可錯過了。
他便微微一笑道:“房公、杜公,且不要生氣嘛,他畢竟還年輕,不曉得輕重,至于有人對他有怨言,我等盡都是此子的前輩,自當想辦法回護便是。”
“哎。”房玄齡想說點什么,卻又如鯁在喉。
索性擺擺手:“還是憂慮這突利可汗的問題吧,若是此人反復,只恐大家的面上都不好看。”
如杜如梅所說的那樣,突利可汗入京后,便每日都興沖沖的往陳正泰的二皮溝趕,以至于禮部的人都厭煩了。
可沒有辦法啊,來者是客,人家又沒有作奸犯科,人家只是去二皮勾而已,你能奈何?
一到了二皮溝,這突利可汗便鬼鬼祟祟的和陳正泰躲進了學堂里的某個黑屋子,而后…便一兩個時辰都不肯出來。
突利可汗是個聰明人,他很快在長安就了解到了很多訊息。
眼前這個郡公,絕對不簡單啊。
此子乃是大唐皇帝的關門弟子,據說還和皇太子的關系密切,是個能夠影響皇帝決策的人物。
相比于去結交那些宰相,為自己在大唐皇帝面前美言,突利可汗反而覺得陳正泰是個更好的人選!
此子年輕,不似那些宰相們那般穩重,交流起來也方便一些,容易交心。
最重要的是…這家伙說話很好聽,自己跳舞時,他不停的鼓掌,總是鼓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