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穎達說的理直氣壯,可話音落下,就有點后悔了。
倒不是因為他覺得自己和別人是一樣的。
而在于…他覺得自己不該氣急敗壞!
自己是熟讀經史的大儒,是名門之后,就算是講道理,那也該是高屋建瓴,應當引經據典。
可這陳正泰動輒就來一句為什么呀,實在讓人討厭和心煩,于是…
他發現自己被陳正泰拉到了和他他一樣的層次,而后用胡攪蠻纏的辦法打敗自己。
只是陳正泰聽到孔穎達說老夫不一樣時,眼睛一亮。
在家里呆了這么久,每天修書給恩師都沒有得到回應,差一點都要憋出病來了,如今好不容易出來,此刻他覺得自己猶如猛虎下山,立即道:“那孔公如何不一樣?”
孔穎達決定不和他糾纏,于是撇嘴,一副不屑與之辯論的意思。
現在陳正泰正興致勃勃的時候,哪里肯放過他!
陳正泰道:“看來孔公自視甚高,不將其他人放在眼里,就連我的恩師,固然也讀書,可讀書的目的是上馬平天下,下馬治萬民,而孔公只是為了讀書而讀書,還自覺得高人一等,孔公,做人萬萬不可如此啊,你聽我一句勸,人切切不可滋生傲慢之心,今日在這殿中的文武大臣,無一不是國家棟梁,他們為輔佐陛下治理天下,嘔心瀝血。孔公怎么能連他們都看不起,卻將讀書…當作自己的最終目的呢?”
孔穎達聽到這里,要吐血。
他本來不想回應了,可陳正泰這般胡攪蠻纏,這不等于是說,自己將天下人不放在眼里嗎?若是這個時候,不再來說幾句,非要引起什么誤會不可!
于是孔穎達氣惱的道:“污蔑,這是污蔑,老夫不是這個意思。”
“那意思是…孔公認為,其實讀書只是過程,而治天下和保境安民,才是目的?”
“可是太子他…他…他不該如此…”
陳正泰樂了,這個時候,一定要表現得輕松,這樣才可以形成威懾力。
其實…雙方的辯論,本身就是不對等的。
陳正泰和孔穎達相比,反正他是出自臭名昭著的陳氏家族,名聲也是稀爛,所謂渾身都是漏洞,就是沒有漏洞。
而孔穎達不一樣,孔穎達乃是名士,越是這樣的人,一旦抓住了他一個漏洞,就可瘋狂的攻訐,擴大戰果。
表面上論嘴皮子,孔穎達占據了優勢,可實際上,陳正泰這渾身漏洞的人,其實早已立于不敗之地了。
想明白了這個關節,才是陳正泰決定痛打落水狗的原因,你妹,什么屎盆子都想往我陳正泰的頭上叩,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病貓?
陳正泰隨即道:“孔大人認為太子殿下不該如何?又該如何?不該去夏州,該將突厥人的襲擊放任不理?”
“哼。”孔穎達覺得現在是不得不應戰了!
他深吸一口氣,覺得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根本是沒有結果的,這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而一旦自己氣急敗壞和他爭論,其實一開始,自己就已經輸了!
于是,他決定轉移話題:“老夫說的是,太子這些時日,被你陳正泰所誤導,太子當初是何等純善之人,現如今呢…”
陳正泰聽到此處,眼里閃動著別樣的光澤,因為他知道…孔穎達已經露出了最大的破綻。
陳正泰就道:“孔公的意思是…太子現在并不純善?”
“這…”孔穎達不過是想證明陳正泰是個敗類,誤導了太子罷了,可哪里想到陳正泰居然如此一問,他心里頓時警惕起來。
陳正泰突然大喝道:“太子殿下怎么就不純善了?孔公,你說這話,就實在不太厚道了。你乃東宮屬于官,食君之祿,你想想,是誰養活了你,給了你高官厚祿。你教導太子,本是責無旁貸的事。為人師尊,更應時刻與太子站在一邊。可是你在這大庭廣眾之下,如此誹謗太子,這…實在不是一個忠臣應該做的事,難道就因為你在乎你的名聲,為了你個人的私利,便處處指摘太子嗎?孔公啊…我勸你善良,你到底站在哪一邊的啊?”
孔穎達老臉抽了抽,他不禁意識到…自己失言了。
自己是屬官,時時刻刻都要維護太子的利益,原本…他應該將陳正泰和太子切割開,而后全力攻擊陳正泰。可結果…陳正泰這個狗東西,居然將自己和太子綁得死死的,而后反將一軍,直接將自己逼到了墻角。
他陡然意識到,自己這一次…已是一敗涂地,因為理由很簡單,就算太子他不是人,作為屬官的自己,也該與太子的利益一致,而一旦讓人覺得你吃里扒外,大家會怎樣想呢?
李世民果然眼眸一閃,似乎對孔穎達略略表達了一絲不滿!
是啊,太子是朕的兒子,你是他的老師,孔卿家你左一句太子不好,右一句太子不好,若只是關心太子,倒也罷了,可若只是單純為了自己的名聲,這就有些可惡了。
李承乾更是死死的盯著孔穎達。
李承乾的世界觀就比他的父皇要簡單了許多,陳正泰和孔穎達唇槍舌劍,而對李承乾而言,這二人只有一個黑,一個白,陳正泰是好人,他幫自己說話,孔穎達不是東西,他拆孤的臺。
百官們本也有人想上前呵斥一下陳正泰的,譬如陸德明,可在這一刻,他退縮了,自己若是也站出來,和陳正泰口辯,贏了沒臉,輸了就更沒臉了。
陳正泰還不依不饒:“孔公,所謂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啊。你看我陳正泰,就沒你這么多花花腸子,我雖領取的俸祿不多,卻知道陳家能有今日,都拜恩師所賜,恩師父子便是我的衣食父母,我陳正泰讀的書沒有你多,明白的道理,可能也不如你,可我只謹記著一條,我無論如何,都站在太子一邊…”
李承乾聽到此處,心里舒坦無比,師兄真是實在啊!
誰料陳正泰似乎覺得這一句未來可能有被打臉的可能,于是下一句道:“誰是太子,我就站哪一邊!”
孔穎達這下是氣得臉都白了,道:“老夫不和你爭辯,老夫要講的是…”
“這哪里是爭辯?孔公,這是立場啊,這就如突厥人要南下,我大唐要橫掃大漠一般,在突厥人看來,他們南下有理,在我大唐看來,橫掃大漠也有我們的道理,我是大唐的臣民,便覺得大唐有理,覺得突厥人不過是一群強盜,至于他們的道理,我不愿去聽,也懶得去理,孔公,我們現在說的,就是這個…立場問題,敢問孔公,你的立場在何處呢?”
孔穎達:“老夫自是心向太子的。”
“心向太子,卻這也不滿意,那也不滿意,處處貶低太子,還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嗎?太子去擊突厥,在你眼里有錯,太子去了幾趟二皮溝,還是有錯,那么太子做什么,孔公才能滿意呢?”
孔穎達:“…”
他已沒什么可說的了,方才還在講道理,此后你又要談立場,老夫表明了立場,你又開始說道理了。
而且這道理,簡直就和街面上的潑婦吵架一般,老夫…老夫…
陳正泰隨即正色道:“恩師,學生以為,太子無過。若是有過,那么確實是學生的問題,學生當初不該向太子進言,痛陳突厥人對我大唐的危害,更不該向太子痛陳邊患日益嚴重,對百姓的危害。若是太子往夏州有過,就請恩師懲罰太子之余,也請懲處學生,學生無話可說。”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悲哀的看了孔穎達一眼。
與孔穎達推諉過失相比,陳正泰直接就把格局給拉高了。
李世民本覺得陳正泰這個家伙…各種唧唧歪歪個沒停,還心里有些不耐煩,可聽到這里,卻也不禁意動了。
這世上,其實根本沒有人在乎你的能力問題,能力本質上是次要的,甚至,當你能力越大時,對于李世民這樣的天子而言,還要懷疑你的忠誠,因為能力越大的人,若是不忠,對于秩序的危害也最大。
李世民心里吁了口氣,不禁在想,朕取陳正泰的,就是這一份知恩圖報、士為知己者死之心啊。
此后再看孔穎達,只見孔穎達已經臉色慘然!
其實這個時候,孔穎達也極想立即表示自己忠于皇帝,忠于太子的,只是這個時候,陳正泰已經將這條路堵死了,人家陳正泰已經表明了心跡,你若是也來一句我也一樣,這不但顯得自己格局太低,水平太次,只怕也難讓人產生什么好的印象,只覺得你這人投機取巧罷了。
所以…他只臉色慘然著不做聲。
李世民頷首點頭,其實等李承乾回來之后,他的氣就已消了大半。
陳正泰的表現,也令他極為滿意。
李世民本身就是弒兄上位,他最害怕的,恰恰是自己的兒孫們也如此效仿。
正因為如此,李世民極為珍視這嫡長子繼承制,太子既然已經是太子,豈有輕易更換的道理?
更不必說父子之間,本就有著深厚的感情。
既然不能換太子,而太子又作出這樣的事,這才是李世民舉行朝議的原由,他是要讓李承乾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說清楚,不使百官們暗中猜測,引發天下人的議論紛紛,最后傳出各種流言蜚語,動搖太子的威信。
而陳正泰再三袒護太子,這恰恰就是李世民所需要的。
李世民頷首點頭道:“太子去夏州,本也是心系萬民,可見太子還是有愛民之心,只可惜他畢竟年少,固有愛民之心,有匡扶天下之舉,可此去…卻是徒勞無功,不見取下一個突厥人的首級,這終究是有失朝廷的體面啊。”
這一番話,令所有人打起精神,陛下這算是定下了調子了,心是好的,那么…
太子算是躲過了一個大劫!而至于能力不足,似乎也可理解,畢竟…人家還是一個孩子,不能強求。
“陛下所言甚是。”
第一個站出來的乃是長孫無忌,長孫無忌乃是太子的親舅舅,此時見陛下從輕發落,心里一塊大石落地,連忙站了出來支持!
只是他心里不禁吐槽:一群娃娃,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你看那姓陳的,就是聰明的人,遇到動刀動槍的事便躲在他的二皮溝,等到了要耍嘴皮子的時候,他便第一個跳出來。哎…太子還是…太年輕…
眾臣見狀,亦紛紛道:“陛下所言極是。”
可隨即,李世民臉一拉,他狠狠的看了一眼李承乾,這一次胡鬧,雖是該袒護的要袒護,可若是不敲打,下一次還做出這樣胡作非為的事,如何是好?
“太子乃國家儲君,如此無能,將來如何能夠保境安民,治理天下呢?儲君,乃是天下仰仗之人啊,生死榮辱盡都系于一身,如此無能,定要嚴懲不貸,命太子拘禁宮中三月,不得出入。還有你…陳正泰…你不是說自己與太子休戚與共嗎?“
陳正泰有點懵,他很想解釋,學生只是誰是太子,學生便支持誰而已,學生真正袒護的是恩師你啊。
只是這話,他終究不敢說出來,于是忙道:“是…是的…”
李世民就冷笑道:“那也有罪,你們是一丘之貉,明明無能,偏要逞強,你也一道拘禁三月吧。”
陳正泰其實從頭到尾都感覺這是無妄之災呀,很是委屈的道:“恩師…學生…”
“好了,朕還有事要和大臣們商量。”李世民大手一揮:“太子與陳正泰都退下,來人…請你們下殿。”
這個懲罰,比原本想象的算是輕了,倒是令李承乾的心頭大石落了下來,此時一身輕松,他早想跑了。
陳正泰卻依舊覺得自己比竇娥還冤,你妹,我只是炮嘴了一下裝了一個bi而已,天吶,三個月,陳家還靠我掙錢的呀,分分鐘幾貫錢的損失啊。
二人被趕了出去。
一出宣政殿,陳正泰便耷拉著腦袋。
李承乾卻眉飛色舞的道:“師兄,你是沒見我…當時是多么英武,只是可惜取不來首級,哈哈…師兄實在是太仗義了,你放心,從今往后,我將你當自家兄弟看。”
陳正泰的心情很失落,不禁道:“師弟的親兄弟不是李泰嗎?”
李承乾臉一黑:“不許提他。”他頓了頓:“不管怎么說,我們師兄弟也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了,就相當于…相當于…”他搜腸刮肚的想了很久:“就相當于我的大伯與我那死鬼四叔的關系。”
陳正泰聽到此處,頓時整個人都來了精神,猛地打了個寒顫。
李承乾的大伯是太子李建成,四叔乃是齊王李元吉,二人確實是好到穿了一條褲子,問題是…這二人后來一并被李世民在玄武門砍了!
這話…聽著很不吉利啊。
“還有你那飛球和火藥,真真厲害,你那書里…真如寶藏一般,以后孤好好跟著你學,聽你的。”
“噢,我的飛球呢?”陳正泰看著李承乾道。
李承乾很老實的道:“放火燒了,奇襲了突厥人之后,降落時出了一點小意外,已經殘破不堪,孤索性就…”
陳正泰忍不住心疼:“你可知道…那是花了大價錢的。”
這敗家玩意,燒的都是銀子呀!
“哎呀,你我兄弟,不必談錢,三個月之后,我們還是一條漢子,到時我來尋你。”
二人一面說,一面回頭,一隊禁衛亦步亦趨的跟著。
走了沒多遠,卻見前頭有一人孤零零的站著。
不是李泰是誰!
李泰見了李承乾,忙上前道:“見過皇兄,皇兄能平安歸來,弟喜不自勝。”
李承乾一見到他,就板著了臉:“你又在此做什么?”
“父皇說…待會兒要考校我的學問。”李泰小心翼翼且知書達理的樣子回答:“今日做的功課,便是如何戰勝突厥人,我花了幾日的功夫,尋了許多的經史,才找出了一些辦法。”
李承乾這才注意到,李泰手里正拿著一沓書冊。
李承乾一副不屑的樣子,想鄙夷幾句,一旁的陳正泰卻笑呵呵的道:“越王師弟真是用功啊。”
“哪里。”李泰謙虛的道:“我才疏學淺,哪里能有什么高論,只是多用一些心思,才不至讓父皇嘲笑罷了。”
陳正泰很佩服李泰,小小年紀,就這樣的穩重,無論是言談舉止,還是行為,都比李承乾這個渣渣強多了。
正說著…此時卻有銀臺的宦官匆匆朝宣政殿狂奔。
這銀臺乃是一座皇宮的小城門,卻因為此處專門負責傳遞宮中和宮外的消息,負責傳遞消息的宦官,便被稱之為銀臺值守!
為了以示區分,在遇到急報時,確保傳令和急奏能夠順暢的傳達,所以銀臺的宦官,往往穿著紅衣!
此刻這紅衣宦官風風火火,一面撒腿飛跑,一面大呼:“捷報,捷報,夏州大捷,大捷…”
李承乾和陳正泰一聽,不禁面面相覷,陳正泰下意識道:“怎么,李靖將軍就大捷啦。大軍不是才剛剛出發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