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娘已經不哭了,靜靜地對著鏡子梳妝,她是愛整潔的人,容不得自己狼狽丟人。
桃枝一瘸一拐地走進來:“姨娘,小姐和姑爺過來了,您想見他們嗎?小姐說,要是您不想,不用勉強,自個兒安心休息就好,沒事的。”
“請他們進來。”梅姨娘放下梳子,起身整理衣裙。出了這么大的事,必須給裴融一個交待,否則說不過去。
檀悠悠走進房里,但見桌上的飯菜絲毫未動,梅姨娘雖然眼睛發紅發腫,倒是裝扮得整整齊齊,精神也沒想象的那么差,就安了幾分心,走過去挨著梅姨娘坐下,也不說什么,就抱著她的胳膊蹭了又蹭。
梅姨娘感受到女兒的安撫眷戀之意,心里便是一暖,因為往事生出的痛苦也少了幾分。
“姑爺請坐,桃枝,上了茶就退出去吧。”梅姨娘將檀悠悠擁在懷中,珍惜地輕撫她的頭發,道:“姨娘險些害了你。”
檀悠悠滿不在乎地道:“怎么會?我是誰啊,本就頂頂聰明,再被夫君教導了這一年,就更是聰明機智得天下無雙,地上無敵。是吧?夫君?”
“咳咳!!”裴融不想搭理厚臉皮,但是礙于梅姨娘在場,只好假借咳嗽遮掩一二。
“姑爺,這次的事情是我欠缺考慮,拖累了悠悠和你…事情已經發生,再是后悔也沒法子重頭再來,我這里,先給你賠個不是。”
梅姨娘起身行禮,裴融趕緊扶住她,嘆道:“姨娘無需顧慮,我既然娶了悠悠,與您便有半子之誼。長輩有事,小輩便該幫著解憂解難,您這樣就生分了。”
梅姨娘見他確實出自真心,忍不住心生感嘆:“悠悠啊,這樁婚事,只怕是你爹這輩子辦得最妥當的一件事了。”
檀悠悠樂呵呵地道:“那是。要是我爹在場,他得說,他辦得妥當的事可不止這一樁,還有許許多多為民請命,為民解憂的大事好事,是吧?夫君?”
她不笨,從這前前后后的事中大概猜到了一些事實,只怕真相出來,正直古板的裴某人看不慣渣爹,所以趕緊賣賣渣爹的優點,只愿能稍許平衡一些,讓大家今后不至于太尷尬。
裴融沉默片刻才點了頭:“是。岳父是個好官。”
梅姨娘笑笑,示意小夫妻坐下,再去將三套版片拿出來放在桌上,挑亮燈芯,緩緩說道:“這個故事有些長,咱們慢慢地說,要是你們累了倦了不想聽啊,就和我說。”
“稍等!”檀悠悠一手拉著梅姨娘,一手拉著裴融,讓這二人分別坐在她身邊,再討好地看著裴融笑。
裴融安撫地拍拍她的手,小妻子的心思他明白,無非就是害怕他嫌棄不待見梅姨娘。
他從小沒在生母身邊長大,再大些又失去了親娘,就沒體會過這種被人捧在手心里疼愛的感覺,但是他希望別人都能和他一樣心疼、珍惜檀悠悠,所以不會讓她難受。更何況,梅姨娘才是最無辜、最可憐的那個受害者。
梅姨娘看著小兩口的互動,整個人也是放松了許多:“或許你們一直覺得奇怪,老爺和太太待我為何不同,這是因為我的娘家早年間算是有幾分薄名…”
“天下名箋出江寧,江寧名箋出梅塢。桌上這幾套花箋版片,皆都出自江寧梅花塢梅家,那是我的娘家,我是最后一個梅家人。梅家子嗣單薄,到了我爹這一代,更是子息艱難,直到年近五十之時才得了我一個,眼看著后繼無人,我爹日夜憂慮…
說過繼,梅家三代單傳,只余幾戶遠方族人,平時也沒什么往來,且虎視眈眈盯著梅家產業等著吃絕戶,都不是什么良善人。我爹就想,與其任人魚肉,不如收兩個徒弟精心培養,挑一個品貌端正能干的入贅繼承家業照料我。
江福生,是我大師兄,他八歲上來到我家,是我爹外出做生意時帶回來的,是個孤兒,無父無母,無名無姓。我爹在江邊遇到他與人爭食被打得頭破血流,看他可憐又聰明,就帶他回來,以江為姓,名為福生,愿他一生福氣滿滿…”
江福生到梅家時,梅姨娘不過三歲,天天跟在他身后“哥哥、哥哥”叫個不停,有什么好吃好玩的都顧著他,江福生待她也很好,但凡力所能及為她做的都做了。
梅茂丁親自為江福生開了蒙,實指望他能在書畫上頭有些天賦,若能參加舉業,博個功名什么的,那是最好不過,如若不能,精通書畫,也能更好地繼承花箋制作祖業。
奈何江福生雖然在畫畫方面悟性不錯,讀書確是不行。在梅茂丁看來,這樣的江福生只能作為匠人,不能成為名士,距離梅家女婿的要求遠了些,于是再次尋求合適的人收之為徒。
許多人慕名而來,都想把自己的次子送過來——畢竟長子要留著繼承家業,次子反正沒那么多家產可以繼承,倒不如另尋這么一條不錯的出路。
梅茂丁千挑萬選,最終挑中了一個貧家子弟。這家人窮得叮當響,偏生就是不肯歇了那份供子弟讀書、出人頭地的念想,且已是供到山窮水盡。
梅姨娘苦笑道:“想必你們也猜到了,這個人呢,就是悠悠她爹了。”
裴融和檀悠悠都早就猜到了,倒也沒表現出驚訝之意。
梅姨娘見裴融沒有異色,就又接著道:“悠悠的爹長得好看,嘴巴又甜,很會看眼色,也很聰明,還很刻苦、很會讀書,才來沒多久,就得到了梅家塢上下的喜歡…”
她那時尚未開竅,并不知道什么男女情愛之類的,心里還只當江福生是疼愛她的大師兄,渣爹檀世超是長得好看、性子討喜、聰明能干會讀書的小師兄。
因為江福生大她太多、比較木訥、醉心于花箋制作之術,且已在作坊中做事,沒太多時間精力陪她玩耍,她更喜歡和年歲相近、更懂得討好自己的檀世超一起玩。
他們一起吟詩作畫、讀書寫字,每天總有說不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