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安縣,云國建昌府治下的縣城。
縣城名為北安,乃是古名。
六百年前,這里便是直面夏國兵鋒,駐守大兵防守的重鎮。兩國罷兵之后,為紀念戰爭結束,此地便改名北安。
只是時光荏苒,滄海桑田。昔日云國北方重鎮,因為這數遍年拉埃的山川變動,使得大江改道經此而過。
有江水為天險,這北安縣城便不再直面夏國兵鋒。不過這名字,也沒有改。
此時的北安縣縣衙之中,海瑞當然不讓地坐在縣衙主位之上,神情嚴肅地低著頭,不斷翻閱著手中的縣衙結案卷宗。
郅都領著隨行的一眾法家弟子,腳步匆匆,不斷將北安縣中收著的卷宗,搬到海瑞面前,供其翻閱。
而此時,就在縣衙堂下,四十多歲模樣,身穿官袍,相貌和氣的北安縣縣令席勒,還有身形魁梧,臉上左眼下方寸長刀疤尤為顯眼的縣尉錢謙,一同領著縣衙官吏站在那邊。
這些人之中,尤其是領頭的幾人,面色雖然尚算鎮定。但心中皆是惴惴,隱帶不安,心驚肉跳地等候著海瑞發話。
其實縱使只論品階,海瑞不過是一監察御史的頭銜,不比縣令高。
但作為當今陛下欽點的監察御史,海瑞有監察建昌府諸事之責,可以任意參奏建昌府上一眾官吏,堪稱得一句位卑權重。
一眾縣衙官吏在他面前,根本一點防抗的余地都沒有,在他面前這才這般模樣。
直到許久之后,海瑞緩緩合起手中的卷宗,抬頭動了動脖子,這才看到縣衙的一眾官吏,正小心翼翼地等候在這里。
看到這些官吏甚至都是一副大氣都不敢出的模樣,海瑞沉肅的臉上,眉頭更是一皺,當即語帶不滿,斥責道:
“席縣令,剛剛不就說了,讓眾人不用等候于此,先去處理手頭公務嗎?若是有要事,本官自會召的!”
站在縣衙官吏之中最前方的席勒聞言,這才反應過來,連忙告罪道:
“是是是,是下官未曾注意!”
說罷,他連忙清理清嗓子,道:
“海大人說了,都出去處理手頭的政務!”
一眾官吏聞言,當即低頭應是,連忙轉身就要出去。
而就在這個時候,海瑞忽然發話道:
“對了,席縣令,還有錢縣尉,先行留下!”
被海瑞點到名的二人,便宛若突然被老師點名留堂的學生,心中頓時一個咯噔。
縣衙之中其余的那些官吏,感受到這縣衙之中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下意識地對視一眼,然后一個個的連忙將頭壓得更低,腳步飛快,連忙走出了縣衙大堂之中。
這些經年老吏,那都是鬼精鬼精的人物。這個時候想起近來城中的大事,心中也是對海瑞這個本該在常寧縣坐鎮的監察御史,為何出現在北安縣之中,莫名有了一些猜測。
被留下的席勒、錢謙二人,感受著海瑞鋒利的視線在他二人身上掃過,頓時覺得頭皮一麻,心中更是緊張起來。
海瑞看著二人,緩緩舉起手中的卷宗,道:
“本官手中這份卷宗,乃是寒門士子何楊,通奸殺人的案子。只是本官疑惑,不過兩個月之前的事情,為何便已經匆匆結案?而且卷宗已經送往了京中刑曹核驗?”
各地方官府,但凡判處問斬的犯人,都需要上報京中刑曹審閱批復,方才得以真正處斬。為方便管理,節省一定的行政成本,一般地方官府都是需要隔一段時間,才將這些卷宗一同送完京城。
在這般情況之下,這通奸殺人的案子,卻被火急火燎地送去刑曹審閱核驗,明眼人一眼便看出其中異常。
聽到海瑞的話,縣令席勒,縣尉錢謙,二人心中頓時警惕起來。
果然是為了這件事來的!
席勒嘴唇張了張,想要解釋。但卻是喉嚨發堵,難以開口。
縣尉錢謙知道自己參與其中,躲不過去,當即心中一狠,拱手道:
“回稟御史大人,此案證據確鑿,再加上通奸殺人,性質惡劣,敗壞風俗,若是不從重處置,難以平民憤!”
聽到錢謙的話,海瑞眼神更厲,呵斥道:
“錢縣尉,本官現在問的,是席縣令。你如此出位僭言,只怕不妥!”
海瑞的一句話,便讓錢謙噎了一下,這才帶著一絲憤慨,低下了頭去不再多言。
席縣令見狀,自知難以糊弄過去,也只得硬著頭皮,道:
“御史大人,此事的確興致惡劣。北境此前瘟疫嚴重,百姓本就惶恐不安。這種事情若是不從嚴從重從快,只怕激起百姓憤慨…”
就在這個時候,張湯腳步匆匆地走進大堂,對著海瑞微微點了點頭。
海瑞注意到張湯的表情,聲音肅然,直接打斷道:
“哦,是這般原因嗎?怎么和本官之前收到的狀紙,描述的有些不太一樣?”
說到這里,席勒、錢謙便是早有準備,也不由得心頭一顫。
“不、不知有哪里不一樣…想必,也只是市井之間的愚鈍百姓,以訛傳訛罷了,御史大人莫要輕信才是…”席勒咽了咽口水,有些結結巴巴地道。
海瑞聞言,眼中一肅,冷哼道:
“那最好便是如席縣令所言吧!本官這次前來,便是為了重查此案。其中但有冤情,其中弄鬼之人,一個都跑不了!”
此前一直強忍著的錢謙,忍不住出聲道:
“御史大人!此案已經結案,送完刑曹核驗,大人忽然插手,只怕不妥!”
海瑞聞言,冷著臉反問道:
“有何不妥,不妨說來聽聽!”
錢謙聞言,再次被堵住了話頭。
身為監察御史,海瑞還真有插手此事的權利。
雖然案子到了送達刑曹的地步還被御史攔下,有些駁了當地縣衙官吏的面子,但從制度流程之上來說,卻并無任何不妥。
“海大人,還請給我一個面子吧,此事就算了!”錢謙微微低頭拱手,姿態放低道。
海瑞聞言,眼中更是閃過一絲厭惡之意,聲音更冷,吩咐道:
“郅都,去將黃家的一應涉案人等,盡數帶回來!還有嫌犯何楊、黃家妾室王氏,也要盡快提審!”
郅都聞言,當即拱手應是。
錢謙看著海瑞這般不給面子,眼角微微抽搐,配合著臉上寸長的刀疤傷痕,顯得更為猙獰。
他猛地抬頭看向海瑞,眼中煞氣流露,狠狠地瞪了海瑞一眼,然后猛地一甩衣袖,就此拂袖而去。
縣令席勒看了看面色冷冽的海瑞,又看了看離去的錢謙,面露懊悔無奈的神色,然后重重地嘆息一聲,卻是忍不住勸道:
“海大人,莫要這般啊。縣尉錢謙是有出身的,這…”
話尚未說完,便被海瑞直接打斷,道:
“這種事情,不必和本官說。不過他是何出身,但若是當著憑借出身,沆瀣一氣,欺壓百姓,本官便不會放過!席縣令,你若是知道什么,可主動坦白。本官念你功勞,可從輕處置!”
席勒聞言,面上糾結為難之色更甚,久久說不出話來。最后只能硬著頭皮對著海瑞拱了拱手,轉身離去。
待到席勒離去,張湯扭過頭來,方才對著海瑞拱手道:
“大人,下官查到了。當地豪強黃家,資產頗多,甚是豪富。士子何楊在當地名聲不錯,再加上才學出眾,受黃家家主所請,在家中開辦族學。而王氏,則是黃家家主小妾。三個月前,黃家家主突然暴斃,然后黃家便傳出了,王氏與何楊勾搭成奸,為了私奔,暗害黃家家主的消息。”
海瑞聞言,點了點頭,又問道:
“縣尉錢謙,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
“據下官打探到的消息,黃家大婦,乃是縣尉錢謙的姐姐。這次黃家老爺身死,家產便落到了錢謙姐姐以及外甥的手中。”
“好,盡快查清楚。若是誣陷之事為真,意圖怨殺無辜百姓,便當即拿下。以此為理由,前往建昌府府衙,暗中一并徹查朝廷賑濟糧草之事!”
“是!”
縣尉錢謙,怒氣沖沖地走出縣衙,徑直上了自己的馬車,呵斥道:
“走!”
錢家家仆聞言,當即一揮馬鞭,緩緩行駛馬車。
“等等,錢大人等等啊!”縣令席勒,匆匆跑出縣衙,對著錢謙的馬車大聲喊道。
“停下!”
錢謙發話,剛剛行駛起來的馬車,再次停下。
“呼呼呼,錢、錢大人,呼呼…”
錢謙掀起車簾,看著氣喘吁吁的縣令席勒,面色陰沉著,道:
“我還以為,縣令大人要留在那邊,等候咱們這位御史大人訓斥呢!”
席勒扶著馬車喘了好一會兒的粗氣,許久方才開口道:
“錢大人,你看你這就誤會了不是!本官是覺得,不必將事情搞得這么僵…”
錢謙聞言,冷哼一聲,不滿道:
“席大人你也是看到了的,我沒給這個海瑞面子嗎?是他不給我面子!好,既然如此,我倒要看看,是他骨子硬,還是我的面子更硬!”
席勒聞言,連連點頭,道:
“那自是不用說,錢大人出身邊軍,昔日的上官同僚,遍布郡、府、縣各處,關系更是通到了當今邊軍主將那邊,自然是你的面子更硬了!”
錢謙冷哼一聲,摸了摸眼下的傷痕,昂然道:
“呵呵呵,當年我身為鎮東將軍親衛,隨將軍征戰南方小國,與大軍失散誤入密林之中,遭當地土人圍攻。是我死力護住石鎮東,殺出了密林,為此還險些費了一只眼睛。”
錢謙頓了頓,又接著冷笑道:
“海瑞憑借御史之職,在這建昌府之中威福自擅,肆意插手地方政務,其行可惡!我這就去信昔日的同僚們,這就參他海瑞一本,革了他這個御史之位!”
聽聞錢謙所言,席勒眼底忽然閃過一絲喜意,臉上卻是沒有顯露分毫,做出一副極為認同的模樣,連連點頭道:
“是是是,海大人到底年輕氣盛,入仕沒有多久,不知錢大人身后啊…”
錢謙看著席勒的恭維,神情之中不免帶上了一絲桀驁傲然,得意地笑了幾聲。
云國,中慶城,當朝尚書令曲誠府邸。
此時,已是深夜。
一輛馬車,懸掛寫著“曲”字式樣的燈籠,悄悄地在曲府門前停下。
一名貴氣公子哥打扮之人走下馬車,當即便有幾道身影迎出,對著公子哥微微一禮,道:
“公子,您總算回來了!”
當朝尚書令曲誠,膝下唯有一子,名叫曲靜。
能夠被曲家的家仆這般稱呼,這名公子哥,自然便是曲靜。
曲家管家項山行禮完畢,連忙湊到了曲靜的耳邊,輕聲道:
“公子,老爺在書房等您呢!吩咐了,您要是回來,就立即去找他。”
曲靜聞言,心頭猛地一跳,道:
“父親在等我?”
項山聞言,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并且道:
“而且老爺現在,貌似心情很差…”
曲靜此時,心中更是一凜,當即邁步朝府中走去。
但當他剛踏入府中,便當即示意一眾家仆散去,自己在項山的帶領之下,朝自己父親的書房走去。
待到四下無人之際,曲靜忽然壓低了聲音,對著項山開口問道:
“可是那件事,被父親知道了?”
項山聞言,連忙看了看四周,待確定真的沒有人之后,方才回道:
“公子放心,那件事我已經處置好了。老爺那邊,絕對不是因為這件事!”
聽到項山所言,曲靜長舒了一口氣,肉眼可見地放松了下來。
沉吟了片刻,曲靜忍不住再次叮囑道:
“那就好,那就好!記住了,這件事千萬不要讓父親知道…還有少夫人那邊,也絕對不能讓她知道!”
項山連忙點頭,恭敬道:
“公子放心,老奴絕對不泄露半句!”
曲靜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書房停下腳步,然后徑直自腰間,扯下自己佩戴著的一塊玉佩,塞到了項山手中,勉勵道:
“賞你的!盡心辦事,我絕對不會虧待你的!”
項山摸了摸手中的玉佩,然后當即做出笑臉,連忙低聲道:
“謝公子賞!”
“去吧!”
曲誠說完,站在原地整了整衣冠,方才大步走到書房之前,輕叩幾聲,朗聲道:
“父親,孩兒回來了!”
“進來。”書房之中,傳來了曲誠還算平和的聲音。
“是!”海書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