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慶城中,十數輛馬車,齊齊停在了沈府門前。
沈萬三面帶笑意,領著手下之人,齊齊走出府門,對著馬車旁的一眾人連連拱手,口皮子極為利索地招呼道:
“衛老板、孫掌柜、錢員外、李員外…勞得諸位大駕光臨,未曾遠迎,還請勿要見怪啊!”
沈府門前,一眾身穿綾羅綢緞,打扮富貴的商人們,面帶笑意,齊齊對著沈萬三回了一禮,朗聲道:
“見過沈掌柜的!”
沈萬三連連擺手,道:
“不敢不敢!諸位都算是沈某的前輩,不敢受禮…諸位還請快快進來吧。”
沈萬三抬手就要將眾人請進去,但此時門前的這些商賈,卻是面帶笑意地看著沈萬三,身形一動不動,依舊定定地站在門前。
沈萬三身邊的手下人,見這些被請來的商人,毫無動作,眉頭頓時一皺。有耐不住性子的人,當即上前一步,就要開口說些什么。
沈萬三卻是微微抬手,攔住了手下人。
他臉上笑容不變,扭頭掃視了府前等候的眾商賈一眼,旋即道:
“可是還有哪位未曾到來啊?”
一眾商賈聞言,連忙笑呵呵地回道:
“是啊,正主還沒到呢!”
“我等是受金老板相邀,總不好先行進去啊。”
“沈掌柜若是等不及,還是先回去吧,想必金老板也快到了。”
明明這里是沈府,可是在這些商賈嘴邊,正主倒是成了那個所謂的金老板。一眾沈氏商行的人聞言,自然是有些氣不過,臉上皆是流露出慍怒之色。
唯有沈萬三,笑容不改,接話道:
“哈哈哈,金老板許是貴人事多…無妨,來我沈府便是客人,沈某等候恭迎些時候,也是應有之理!”
說完,沈萬三扭頭對著身后之人吩咐幾句,手下之人立刻退下。不多時,便有一眾沈府仆役,手捧御寒衣物,送到了等候的眾商賈手中。
中慶城一向四季如春,加上也已經開春,天氣倒談不上多冷。就是此時正是清晨,太陽尚未升起,所以會有一絲寒意。
一眾商賈看著沈萬三在眾人讓他有些下不來臺的時候,尚且還有這般周到的舉動,不由得暗地里交流了一下眼神。
恰好這個時候,便聽到街邊盡頭,有車馬駛動的聲音。
眾人聽到動靜,當即朝身后望去。
便見一輛以綢絹外罩,鑲嵌以珠玉裝飾,雕梁畫棟的華麗馬車,在數十仆役的護送之下,聲勢浩而來。
一眾商賈,看到這般動靜,頓猜到是正主到來,當即列作一隊,老遠就對著馬車遙遙一拜,一個個極為殷勤地朗聲道:
“見過金老板!”
“金老板可算是來了,我等等候多時了。”
沈萬三面帶笑意,但看著駛來的馬車,眼中卻是頗有深意。
馬車緩緩停下,當即便有奴仆打開車門。
一相貌年輕,身形癡肥,穿著奢貴的服飾,手中還與雜家門主金圣源一般,死死抓著一只金算盤的年輕人,有些遲鈍地在仆役的攙扶下,走下馬車。
這位金掌柜,站穩身形,微微喘了幾口粗氣,旋即抬頭看向等候的眾人,臉上已經掛上了一番笑意,和氣地拱手道:
“唉,門中事務繁忙,這才姍姍來遲,還請諸位不要見怪啊!”
一眾商賈,當即附和道:
“不過是多等了些時候罷了,等金老板,這不是應該的嘛!”
“是啊是啊,金老板如今掌管著雜家下屬商行商隊,事務繁忙無比。能夠勞駕金老板親自前來,已經讓我等倍感榮幸了!”
眼前這名身形癡肥的年輕人,卻是雜家門主金圣源的弟子,金堂峰。
雜家當年吸收百家精華,創欲要立一門凌駕百家之上的學說。
但卻因為雜家那代人手段過于急躁卑劣,而使百家不滿,最后被群起而攻之,直接導致雜家元氣大傷,只能隱姓埋名遁離中原,托庇于前太師汪曉麾下。
這是蕭承當初見佛門勢大,也便重新收攏雜家勢力,為自己所用。
在蕭承執掌大權之后,便準許他們重新打起雜家的名號,入駐稷下學宮之中。
如今的雜家,已然明白了自家學說的致命缺陷,正欲要想辦法完善學說主張。
而且他們如今的實力,與其余百家相比,尚算弱小。是以在稷下學宮之中,雜家行事頗為低調,不引人矚目。
可別看稷下學宮之中的雜家頗為低調,但其實在云國之中,雜家的勢力,卻是不容小覷。
潛伏云國民間的這些年,雜家以商賈的身份,深入云國各行各業。再加上此前他們為蕭承立下過功勞,也算是頂著一個皇商的身份。
雜家有數十年潛心耕耘積攢下來的深厚人脈、勢力,再加上扯著當今陛下的虎皮,在一眾商賈之間,地位自然可想而知。
而如今,雜家下屬那堪稱龐大的商隊商行、深耕云國商賈數十年的人脈,皆是由眼前這位算計頗多的雜家弟子,金堂峰所掌管。
沈萬三身后站著的幾名親信手下,見一眾商賈對著金堂峰是一頓馬屁,心中更是不快。當即湊到沈萬三身邊,低聲道:
“掌柜的,這金堂峰,只怕是故意在給您下馬威呢!”
“想來他昨日托人告知掌柜,請您來接待眾人,只怕便是打著這個壞主意呢。”
“實在是欺人太甚了!”
雖然蕭承并非設置什么皇商的名頭,但如今朝野也都是心知肚明。
雜家、沈氏商行,那都是當今陛下的人。兩家利潤,都起碼有兩成是要送完皇宮府庫的。
既然是唯二的同行,那關系不能說是融洽吧,只能說是相看兩厭。
如今雜家在商賈之中影響力更大,對于沈萬三這個突然蹦出來搶飯碗的,那定然是要千方百計地打壓,要讓他知道知道誰是大哥。
今日的這場戲,便是出于這個原因。
一眾親信義憤填膺,沈萬也只是臉上笑容有些僵硬,沒有任何動怒的模樣。反而是對著一眾手下,壓低聲音道:
“不要說了…當務之急,還是如今北境遭瘟疫侵襲,我等商賈,必須要相互協作,盡快調集物資藥材。其余的事,等一切塵埃落定再說!”
如今聚集在沈府門前的一眾人,那都是中慶城,乃至整個云國之中,頗有實力的商賈。
在封建王權的背景之下,說這些商人不可招惹,那是不可能的。但只要這群人聯合起來,起碼是能夠在被蕭承派人抄家滅族之前,暫時左右云國各種商品貨物價格的。
所以說,在朝堂急需運轉調度各種物資之時,這些商賈,是能夠起極大的作用的。
金堂峰這個時候,許是故意的,就是站在沈府門前不進去。
正滿臉笑意,和一眾商賈是寒敘不斷,相互問好。時不時地,還一起發出爽朗的笑聲,就硬生生地將沈萬三晾在一旁不理不睬。
饒是沈萬三再準備退讓相忍,等了半天也不見金堂峰上前,心中也是有些怒意。
但是忽然之間,沈萬三卻是好似忽然之間想起了什么,心中怒意頓時消散。
抬眼看著眼前這個尚且還比自己大上幾歲的金堂峰,沈萬三眼中不知為何,閃過一絲嘲弄的冷意,靜靜地看著他繼續表演。
而一旁的金堂峰,故意拉著人寒暄之時,用余光掃視旁邊。
當他看到沈萬三只帶著手下的幾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邊,他嘴角頓時露出自得的笑容,朝沈萬三挑釁地動了動眉毛。
沈萬三笑容滿面,微微點頭,心中卻是不屑地暗罵一句。
確實是滿心算計,只可惜是腦子拎不清的蠢貨!
官道之上,車隊緩緩停下。
岐王看著前方,由云國將士嚴密把守的道路,眉頭頓時一皺。
一旁的馮處打馬上前,來到岐王身旁,沉聲道:
“殿下,不能再走了。金陵城那邊已經傳來陛下密旨,請殿下回程,借道黎朝。到時候會有雷州水軍派船接應,然后護送殿下自海上歸京!”
岐王看著前方戒嚴的官道,面色凝重,沉聲道:
“云國這邊反應如此迅速,難道西南瘟疫,已經嚴重到了這種地步?”
馮處聞言,愣住了片刻,方才帶著一絲疑惑,搖頭道:
“從繡衣使的情報來看,只是奉州城瘟疫較為嚴重。其余的諸郡,只發現零星,倒是沒有多厲害…”
說到這里,馮處忽然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地道:
“啊,應該是我大夏難民逃至云國境內,也將瘟疫帶了過來,這才使得云國這般反應這么大吧。”
夏國西南,瘟疫雖起,但尚未多么嚴重。若非是因兵亂導致百姓遷徙,只怕這個時候還影響不到云國呢。
聽到馮處的話,岐王微微一嘆,面色沉重道:
“本王已經盡力挽救,可哪怕引兵屠滅將門,也無法平息百姓心中怨氣!”
此時的岐王拳頭緊握,死死咬牙,恨聲道:
“這群將門禍害,致使我大夏官府聲望盡喪,西南百姓離心離德。早知如此,本王又何必忍氣吞聲兩年時間,做這么多布置清除將門勢力?當初就該直接屠滅,直截了當!”
馮處聞言,看著岐王,卻是連連搖頭,沉聲道:
“殿下錯了!”
岐王此時難免心中不快,聽到馮處所言,頓時眉頭一皺,聲音微微發高,帶著一絲質問道:
“錯了?本王又哪里錯了?”
馮處見岐王話語之間有些沖,便知自己不該在這個時候勸諫,當即不知道是不是該繼續說下去。
而就在這個時候,便聽到一陣清脆的聲音,在二人背后響起。
“馮大人的意思,是說皇兄本意雖好,是為了緩解百姓心中怨氣,恢復我大夏西南官府聲望。但皇兄的方法,卻是錯了!”
二人回頭望去,便將虞瑛瑤一身男裝,臉上帶著易容面具,騎在馬上,在一名親兵的牽引之下,朝二人走來。
岐王上下打量了一眼她,認出了是自己的妹妹,話語變得稍微溫和些,道:
“我記得你之前,不是不愿意易容嗎?”
虞瑛瑤聞言,眼睛微微眨動,笑道:
“那時瑛瑤有心要壞皇兄的謀算,若是易容之后沒人認出來,還怎么讓云國那邊知道,我這個真正的夏國公主在這兒?”
岐王看著一臉坦然的虞瑛瑤,不由苦笑一聲,面露無奈道:
“我遲早被你坑死!”
馮處看著眼前這個,與此前嬌俏純善的樣子截然不同的虞瑛瑤,眼皮微微一抽。
這個時候他終于明白,為何之前在中慶城,岐王忽然不讓自己繼續追查,那個助邊流韻逃離使團的勢力到底是誰了呢…
虞瑛瑤抿嘴一笑,然后接著道:
“馮大人應該是想說,皇兄手段用錯了。引兵誅滅各郡將門世家,手段雖好用便捷,但百姓無知,不明朝廷與將門之間的關系。他們心中怨氣積攢而不得發泄,所以并不能使他們重新信任朝廷。”
岐王此時,微微一愣,下意識扭頭看向馮處。
馮處聞言,暗松一口氣,當即對著虞瑛瑤一躬身,道:
“公主所言,正是我的本意。”
虞瑛瑤見狀,便繼續開口道:
“若是當初讓我來,我依舊派兵將一眾將門世家盡數捉拿,當著全城百姓的面,盡述他們上欺瞞朝廷,下壓迫百姓的罪過,然后明正典刑。還可以挑幾個作惡多端之人,處以極刑,以泄百姓怨氣。如此一來,百姓知道了該仇視的對象,自然不會不理解朝廷之意。之還可以攜帶民意,使朝中無法問我擅調兵馬之罪。”
將這些西南將門豢養私兵,縱兵劫掠的事情告知百姓,順便還可以將這些年來朝廷沒有處理好的贓事,全都栽贓到將門頭上。而心系百姓的陛下、朝堂百官們,那都是被將門欺瞞的。
將門罪名確定,百姓心中怨氣得以發泄。民意在手,朝堂百官不敢妄動。最多再請夏皇那邊打個配合,就成了奉旨調兵平叛。
若是當初的岐王,能夠按照這樣方式處理,只怕西南局勢早就已經平定下來了!
一旁的馮處,聽聞此言,又瞥了一眼愣住的岐王,差點是淚流滿面。
你瞅瞅,一個爹娘生的,合著心眼都給妹妹了是吧!能不能換人輔佐啊,這貨實在太讓人心累了…
岐王看了看馮處的神色,眼中頓時變得有些黯淡。
沉默了許久,岐王對著馮處微微一禮,歉聲道:
“本王性子急躁,之前失禮了,請不要見怪。”
馮處見性子一向執拗強硬的岐王忽然對著自己低頭認錯,心中稍稍寬慰一些,連忙擺手道:
“殿下多想了,既已奉您為主,馮處自然盡心竭力,為殿下指點謀劃!”
岐王微微點頭,然后扭頭看向前方,視線仿佛穿過萬水千山,好似看到了西南百姓,在瘟疫威脅之下,尸橫遍野,艱難求活。
想到這里,他眼中流露出一絲不忍之色,聲音低沉道:
“既然是本王的錯,本王便不可不做理會。否則以如今西南民心盡喪的局勢,以及云國皇帝的決斷,再不做補救措施,西南之地將再不復我大夏所有!”
馮處、虞瑛瑤二人聞言,卻是一愣,心中生起不好的預感。
岐王微微昂頭,語氣堅定道:
“本王欲親往江陽郡,重新接管大軍,主持西南防疫之事!”
他頓了頓,接著道:
“你們則帶著使團回程,借由海上回去。”
“不可!”2
聽到岐王所言,二人連忙反駁道。
馮處語氣急促,道:
“千金之子,不坐垂堂!而今西南瘟疫,尚且不知其嚴重情況,殿下前往以身犯險,若是出事…”
虞瑛瑤此時也面露急色,勸說道:
“皇兄,若是想要補救,尚有別的辦法。父皇也絕對不會坐視西南之地瘟疫肆虐的,必然已經開始調集人手物資。瘟疫之后,西南百姓也就自然重新歸心了!”
岐王聞言,卻是微微搖頭,指著前方的云國將士,道:
“云國皇帝,不會放任這個機會失去的!只要解決了云國境內的瘟疫,他必然派出人手,對我大夏西南百姓施恩。云皇手下,還收攏了那些在我大夏早已銷聲匿跡的家。以這些家的手段,只怕會使他的名聲更盛,使百姓只知云皇恩典,不知我大夏朝廷了!”
二人聞言,頓時一陣語塞。
以他們二人的聰明,以及這段時間對蕭承手段、性格的情報搜集,也知道岐王這個時候說的話不假。
蕭承登基掌握權利,滿打滿算這才多久?但如今他在民間的威望,卻是云國歷代皇帝少有。
之所以如此,除卻蕭承從一介傀儡皇帝,扭轉局面從而重握大權的曲折傳奇、還有蕭承御駕親征,連敗兩國的軍功、以及顯化神龍異象之外。
還有最重要的一個原因,便是民間流傳的有關蕭承的各種話本演義。
經由家之手潤色,蕭承如今在云國民間,早有逐漸有被神話的樣子。
本就不摻和太多水分的事跡,再加上聲勢浩大的宣傳,蕭承聲望不高才怪呢!
若是這般手段,在解決瘟疫之后再來這么一套,說不得到時候,都不要云國出兵,西南各郡百姓只怕直接就要將夏國官府趕走,改旗易幟,主動歸附云國了。
見到二人一愣,岐王此時,連忙接著道:
“本王修行軍中武學,雖未有多大的成就,但到底出身皇室,自小天材地寶從不缺少,一身血氣稱得上雄渾。這般瘟疫,說到底還真不見得能把本王如何,你們何必這么憂心?”
說起來,這瘟疫對于百姓來說,自然是恐怖無比。
但對于有所成就的武者來說,便是患上了瘟疫,也不過就是大病一場。只要救治及時,很少有危及性命的情況。
馮處、虞瑛瑤二人之所以阻止岐王前去,也不過是生怕有個什么萬一罷了。
岐王說到這里,忽然扭頭看向馮處,開口道:
“有些話本不應該明說,但你現在已經是本王心腹了,所以也不必瞞你。若是這次本王親入西南諸郡,主持防疫之事,此后必盡收西南將士、官吏、百姓之心。從今以后,這西南諸郡,便是本王奪嫡的底氣了!”
馮處聞言,頓時一愣。
當朝皇子,以萬金之軀,親自前往瘟疫橫行之地主持防疫。那在之后,岐王的威望必然攀升。甚至朝中不少臣子,也會對岐王的舊有觀念有所改觀。
至于西南之地,雖不及江南富庶、中原人口總多、北境軍力龐大。但真論人口、底蘊、物產,也不遜色這些地方多少。若是真能借著這個機會,收攏當地文武百姓之心,那還真是為岐王奪嫡,獲得了巨大支持。
只是岐王身為皇子,將這些話說出口,顯然是帶了那么一絲裂土自立之心。若是落入別人之耳,那可是大逆不道之言啊。
只從此事看,岐王顯然是真心將馮處當做了自己人。
馮處抬頭看向岐王,神色頗為復雜,眼中盡是糾結遲疑之色。
又是沉默許久,馮處低下頭去,拱手咬牙,道:
“殿下,臣無法勸阻,只能請求一同前往!如今西南之地的繡衣使必定一團亂麻,臣前去,可保證殿下耳目不聾!”
岐王聞言,抬手便拍了拍馮處的肩膀,點頭道:
“好!”
虞瑛瑤見無法勸阻,也猶豫了一會兒,然后心中猛下決心,咬牙道:
“若是京中無人運作推動,以如今朝廷百官的效率,各種物資必定久久不至,皇兄的處境,將會變得更為艱難。我將跟隨使團回程,盡快回京,主持在京中的人手,為皇兄策應!”
此時的虞瑛瑤,知道自己就算執意要去,以皇兄疼愛自己的性子,也不會允許自己一同前去。與其如此浪費時間,倒不如直接回金陵城,好助他一臂之力。
岐王聞言,忍不住伸出手來,在虞瑛瑤頭上猛搓了幾下,昂然笑道:
“好!有你在,我更放心了!”
岐王此時微微抬頭,看向前方的西南諸郡的方向,眼中堅定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