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朝,安沛郡。
黎軍大營之中,不絕于耳的喊殺操練之聲響起。
營中往來的將士,一個個面色陰沉,腳步匆匆,營中充斥著一種無比緊迫壓抑的氣氛。任誰走入這里,便會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自從邕州一敗之后,黎朝損失北方四州精華之地,諸多險要之地,也因為大軍潰敗之下,稀里糊涂地便丟給了云國大軍。
這般之下,這安沛郡,便成了黎朝京城升龍府的最后一道屏障,抵御著來自東境、北境兩個方向的云國兵鋒。
在安沛郡大營帥帳之中,太尉陳豐坐于主帥位上,正聚精會神地處理著手中的軍務。
秀山郡之敗后,黎朝手中好不容易湊出來的大軍,再次損耗一空。為了避免云國興兵報復,陳豐已經在用黎朝僅剩的家底子,盡可能地鞏固穩定著安沛郡的防線。
或許是因為連日的操練,此時的陳豐和之前比起來,整個人都瘦得厲害,氣色也略顯憔悴,再沒有了此前那般斗志滿滿,不服輸的勁頭。
陳豐放下手中寫著,云軍小股精銳襲擾,請求派兵駐扎的軍報,忍不住長嘆一聲。
他手頭上能夠派出去的兵馬,都已經派出去了,現在就連這整個安沛郡大營之中,基本上都只剩下一些新近從軍入伍,未經操練的新兵,哪有兵馬調撥了!
就在陳豐心中憂慮之下,帥帳之外的喊殺之聲突然一弱,然后響起一陣微弱的嘈雜的聲響。
片刻之后,這嘈雜之聲是越來越大,士卒操練之聲反而越來越弱,最后直接停下。只聽到大營之中,似乎盡是那嘈雜的喧嘩之聲。
陳豐聽到外面的動靜,眉頭一緊,抬頭道:
“外面怎么回事?”
帳中親兵幕僚,紛紛搖頭。
陳豐眉頭緊皺,起身領著眾人剛剛走出帥帳,迎面便撞上一名將領,興沖沖地朝帥帳之處跑來。
陳豐看著大營之中,將士們或是大聲歡呼,忘乎所以,或是不斷怒罵,一臉不恥地看著身邊歡呼的同僚。
“怎么回事?”陳豐臉色微微一沉,對著前來的將領開口問道。
前來的將領面帶喜色,道:
“太尉,朝廷傳來了消息,云國同意和談了!”
聽到這句話的陳豐,整個人身形猛地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你說、什么?”陳豐不敢置信地問道。
將領只以為是陳豐沒有聽清楚,再次開口道:
“太尉,云國同意和談了,咱們可以松一口氣了!”
陳豐看著面帶喜色的將領,又看了看營帳之中大半因為不和云國打仗而歡呼雀躍的將士,面色瞬間由蒼白變得通紅,胸中怒意、不甘、失望,諸多心緒直沖心頭。
最后只見他雙眼一睜,“噗”的一聲,自口中噴出一口鮮血,整個人猛地朝后仰去。
“太尉!”身邊的親兵,猛地撲上前去,扶住了陳豐。
陳豐嘴邊溢著鮮血,氣息急促無比,張嘴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可還沒等他說完,便眼前一黑,整個人昏死過去。
他身邊的親兵幕僚,頓時著急起來,不斷叫喊著:
“太尉!太尉!您怎么了?”
“快,喊大夫!”
眾人哪里預料到,這突然之間會出現這般變化?黎朝大軍最后的支撐,太尉陳豐竟然就這么倒下去了。
整個安沛郡大營,頓時一片混亂起來。
直到折騰到傍晚,怒急攻心的陳豐,才悠悠醒轉過來。他看到守候在自己床榻邊的身影,不由得一愣,道:
“你不是去護送著使團去云國中慶城了嗎?為何會在這里!”
陳立言看著眼前虛弱消瘦的父親,眼中復雜之色一閃而過,上前將陳豐自床上扶起,道:
“云國那邊,讓我國朝和夏國一起,三方約定盟約。朝廷之中知道夏國使團已然快入云國境內,擔心趕不上,便火急火燎地重新選人,組織了新的使團。我依舊領兵負責使團安全,所以便不需回京,只要留在安沛郡,等著和新使團會和就行了。”
陳豐聞言,臉色僵硬,低著頭道:
“要你忍受這屈辱,是為父的錯…”
陳立言的身份很是特殊,陳豐獨子。
朝堂之中,年輕武將何其多也,這卻接連兩次,點名要陳立言擔任使團護衛武將,去云國忍受屈辱,自然是因為受了陳豐的拖累。
有人將接連兩次的慘敗,歸咎于陳豐身上。只是因為黎朝王上黎衛寧一力擔保,無可奈何之下,這才遷怒陳立言。
陳立言看著自己的父親,聲音低沉,道:
“我國朝使團,入云國京師求和,甚至連云國皇帝的面都沒有見到。云國負責和談的官員,直接將和談條件提出來,甚至定好了最后期限,毫無半點回旋的余地,就等著我方點頭。其桀驁蔑視之意,顯露無疑…”
陳立言說到這里,臉色越發沉重憋屈,咬牙道:
“可就算這些,都不是我覺得最為恥辱的東西。我最覺得恥辱的,便是因為朝廷之中聽到夏國使團快到之后,生怕延誤,引起云國不滿,竟然做出使團尚未回去復命,便組織了新的使團的事情!”
陳豐聽到自家兒子這般說,面上苦澀至極,亦是道:
“國朝上下,無論朝堂大員還是軍中小卒,皆畏云國如虎,不敢生出敵對之意。難道他們覺得,一紙合約,便能保多久太平?卑躬屈膝,換得一夕安寢,然后再次反應過來,云軍又至矣!這當真是讓我…”
可是說到一半,陳豐不由一滯,臉上再次灰敗起來。
“一切罪責還是在我,若是秀山郡一戰不求勝心切,怎么會敗光我大軍最后的底子…”
陳立言聽到自家父親這般說,眉頭緊緊皺起,道:
“如此局勢,父親竟然還有自怨自艾的功夫?王上都有沒有責怪父親,反而將安沛郡大營再次交到父親手中,那便更應該振作起來,整頓兵馬,鞏固防線,以圖將來!”
被自家兒子這般訓斥,陳豐不僅沒有生氣,反而眼中泛紅,心中更為欣慰起來,高興地握了握陳立言的手,道:
“好,你說得對!”
陳立言看著自己自記事起,便從未露出這般虛弱模樣的父親,喉嚨有些哽咽,下意識地扭過頭去。
陳豐強撐著坐直了身子,道:
“對了,你可知道,這次夏國使團由何人主使?是夏國三皇子晉王,還是七皇子桂王,再或是十一皇子寧王?”
既是正式和談,那依照當今夏皇的心思,必然是要派出一名皇子為主使的。陳豐此時說的二位,都是夏國皇子中擅長交際,長袖善舞之人。
陳立言搖了搖頭,道:
“都不是,據說帶隊的,是十九皇子岐王!而且據說一同前來的,還有被夏皇送來和親的十四公主。”
陳豐聞言,斟酌片刻,忽然輕笑一聲,道:
“果然!”
陳立言一愣,不由問道:
“什么果然?”
“我剛剛說到的三名夏國皇子,都是八面玲瓏,處事周到的人物。若是夏皇派他們前來,那才是真心和談。但若是派那岐王前來,就沒有這么容易了!”
陳立言聞言,忽然想起來道:
“說起來,我記得這個岐王,貌似就是之前領兵攻伐云國的夏軍統帥?”
陳豐點了點頭,道:
“對,就是他。當初四州之地尚未丟失之時,我國朝與夏國直接接壤,所以我曾和岐王交過幾次手,這是個吃不得虧的主。夏皇派他前來,只怕是有心由著他的脾氣,讓他在云國鬧一鬧,落一落云國臉面的想法吧!”
“所以,父親的意思是?”
“看準時機,推波助瀾,挑撥離間!”陳豐沉聲道。
“云、夏兩國,此時不過因為國中各有問題,才勉強休戰。現下雙方不會動手,但積攢下來的矛盾,都會促進下一次沖突的爆發。等其中一方騰出手來,雙方必然有一場大戰。到了那個時候,便是我國朝的機會!”
聽到陳豐所言,陳立言雙眼一肅,點頭道:
“我明白了!”
“為父手下還有一些得力的人手,這次會全部調撥給你。這事極有可能,便是我國朝存續的關鍵,你一定不要有什么閃失!”
陳立言神情嚴肅無比,緊緊握住陳豐消瘦干枯的手掌,鄭重地點了點頭。
岐王身坐馬匹之上,回頭看著身后雄偉無比的三平關,眼睛微微瞇起,對著身邊親兵,道:
“這等天下雄關,當初竟然沒有能夠擋住云國皇帝?若不是千真萬確之事,誰敢相信?”
親兵聞言,亦是道:
“屬下曾經去向此前駐守三平關的邊軍兄弟打聽過,說起來當真是讓人不敢置信。云國皇帝是仗著一身武力,硬生生地將關門給砸開的!”
岐王聞言,心思沉重地嘆息一聲,道:
“陸地神仙啊,陸地神仙境的武者!這云國皇帝,今年不過十五啊,就算娘胎里修煉,也不過十六年啊!”
身邊親兵心有戚戚,道:
“三平關關外便是云國地界,所以這里的邊軍、百姓,時常能夠聽到云國那邊的傳聞。據說此前不少人看到的,云國皇帝身后有云霧聚集,神龍盤旋其中。”
岐王面露不屑,嗤笑道:
“不過愚弄百姓的小手段罷了,這種離譜的謠言,誰會…”
可說到一半,就連他自己都有些說不下去了。
神龍護體的說辭,是很離譜。可僅憑一人之力,硬生生地砸開城關的城門,一樣是極為離譜的事情啊。這別管多么離譜,按照夏國朝堂的調查,這件事偏偏就是千真萬確的。
岐王嘆息一聲,搖頭道:
“這云國皇帝,當真是有些離譜!”
親兵聞言,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
岐王晃了晃腦袋,道:
“算了,回去。這云國皇帝到底幾斤幾兩,這次去中慶城便能夠知曉了!”
說罷,岐王一夾胯下戰馬馬腹,領著身邊數名親兵,朝使團大部隊而去。
此時就在三平關關前的官道之上,千余精銳的夏軍,護送著規模浩大的使臣車隊,靜靜地等候在這里。
岐王縱馬而來,最后一勒馬匹,環顧車隊之中,眉頭一挑,對著使團副使,問道:
“還沒回來?”
使團副使是個文質彬彬的文官,聽到岐王的文化,無奈地一攤手,道:
“是啊!雙方爭執不下。文斗不成,便在各家領頭弟子的帶領之下,去那邊武斗去了。”
岐王順著使團副使指著的方向,抬頭望去。
便見那邊揚起好大的塵土,隱約可見其中有人身形飛快縱掠,施展著兩家武學。一看就是在針鋒相對,捉對比武呢。
岐王甩了甩馬鞭,百無聊賴地問道:
“這次又是因為啥?”
使團副使輕嘆一聲,道:
“不還是那翻來覆去的幾處爭辯的論題嘛!法家弟子主張‘好利惡害’的人性之論,強調以法治來約束天下人。儒家弟子主張‘禮治、德治、人治’,可使社稷穩固。”
岐王有些想要發笑,搖頭道:
“這都吵多少年了?誰都不服輸,說不過的一方就主動動手。對最后還不是要用以力服人?整天扯什么‘禮治’、‘法治’的,當真好笑…”
使團副使聞言,頗為認可地點了點頭,道:
“就是!要下官說,治國就當簡政,順其自然!什么法治、禮治,都不如無為而治好!”
岐王嘴角一抽,不由得翻了個白眼。
倒是忘了,這是位道家出身的。
岐王搖了搖頭,不再理睬這群斗魔怔了的百家中人,駕馬走到車隊之中的一輛華麗馬車之前,臉色一緩,語氣溫和道:
“瑛瑤,咱們出發吧!”
馬車旁邊,一名宮女抬起眉梢,看向岐王道:
“岐王殿下,不需等他們了嗎?”
岐王看著宮女,溫聲道:
“一同前來的兩家弟子,都是身負高深武學的各家精英弟子,追得上來。”
岐王說到這里,嘴角忽然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繼續道:
“反正是送去稷下學宮的弟子,我管他們作甚…云國皇帝想要百家為他效力,那百家相互爭斗,相互攻訐的苦果,也得他自己咽下去吧!”
岐王一聲令下,夏國使團車隊緩緩而動,正式踏入云國地界,朝中慶城緩緩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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