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支,尤為顯眼的隊伍。
上百名頭戴斗笠,一身僧袍,風塵仆仆而來的和尚,在為首身穿袈裟,寶相莊嚴的老和尚帶領之下,來到了中慶城外。
老和尚望著面前雄偉的城池,微微有些愣神,雙眼之中泛起一陣追思之色,雙手合十,低聲感慨道:
“當年修行剛有所成,便曾經同師兄弟一起來過我云國京師。不想這一晃之間,四十多年便已經過去了!”
這名老和尚,正是塔寧寺方丈,惠啟和尚。
一旁的僧人上前,雙手一合,在惠啟身邊,輕聲道:
“方丈,此行來京,尚需多加小心!”
惠啟聞言,扭過頭來,滿臉認真地看著這名說話的僧人,問道:
“智通,需要小心什么?”
名為智通的和聞言,輕咳一聲,道:
“方丈是我佛門如今僅存的九階高手,為人德高望重,身負佛門僧眾、信眾之望,乃是我佛門如今公認的領袖,關系重大,自然要多加小心了!”
九階高手,是坐鎮一派一宗的頂尖高手,核心威懾力量。身為天下顯學的儒、道、墨、法等幾家學派,每家之中的九階高手也不過二三位。
隨著慧開身死,感業寺被滅,佛門之中本再無九階高手坐鎮。而巧好此時破死關而出的惠啟,自然而然地便成了佛門最后一根頂梁柱。
其實若不是無可奈何,佛門一眾,是絕對不敢將惠啟送來中慶城的。
佛門領袖慧開身死,感業寺擔著謀逆、弒殺慧開的罪名而被剿滅,數千僧兵仍舊被扣押。
這些僧兵是佛門底蘊,但名義上卻是頂著感業寺的名頭。若是無法洗脫感業寺的罪名,那這些僧兵想也知道,是絕無回來的可能。
除此之外,佛門弟子弒殺領袖慧開大法師,佛門之首感業寺尚且如此藏污納垢,你讓尋常百姓信眾們,如何看待佛門其余寺廟?
佛門元氣大傷的同時,必然還會聲望大損。
所以這件事,必然是要查下去的!
只是佛門這邊若是派來八階高手徹查,估摸著就算查到什么,最后應該也會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這中慶城。
萬般無奈之下,佛門只得請出了惠啟。希望以他的威望地位,使得當今陛下這邊,能夠有所顧忌。
同時,佛門還湊了上百名佛門精銳高手為惠啟護持,想著哪怕當今陛下暗中派人下手,有這些人護持,外加惠啟的九階修為,也能夠保其安然無恙 惠啟聽到這話,卻是微微皺眉,道:
“老衲知道你們是因為慧開師兄的死,而心中警惕萬分。但有你等弟子護衛在側,中慶城更是我國京師,首善之地,有大軍駐守。便是這樣,難道還有人能夠傷害到老衲嗎?”
說到這里,惠啟頓了頓,再次問道:
“智通,你們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瞞著老衲?”
智通和尚聞言,沉吟片刻,只得解釋道:
“方丈閉關許久,不知其中復雜。但不只是慧開法師被害,就連我佛門感業寺覆滅之事,其中也頗有蹊蹺。方丈一心修行,心境澄凈,其中陰暗之事,還是莫要理會太多,以免壞了境界!”
塔寧寺方丈惠啟,修行之時便是主張一心修行,不問俗世。佛門作下的有些腌臜事,甚至都不敢讓惠啟知道,生怕他一氣之下,撂挑子不干。
面對惠啟的逼問,智通只得這般拐著彎的解釋。
惠啟聞言,微微皺眉。但以他的品性,見智通不愿細說,他也不愿逼問,只得點了點頭,沉聲道:
“既然如此,老衲便親自去查!”
智通長舒一口氣,連忙彎腰行禮,道:
“謝方丈體諒。”
就在此時,突然一陣馬蹄之聲,自遠處傳來。
數十名禁軍打扮之人,護持著一名做宮中侍者打扮的男子,自前方而來。
智通猛地回頭望去,頓時眼皮一跳,立刻護在了惠啟身前。
一眾僧人,也頓時警覺起來,紛紛上前,將惠啟保護了起來。
惠啟環顧一眼這些將自己護住的佛門弟子,見他們突然之間這么大的動靜,原本已經松開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
別管這些和尚草木皆兵,實在是感業寺覆滅,已經讓他們對當今皇帝心生警惕忌憚,甚至可以說是畏懼之心。生怕自己等人一個不小心,再次落入蕭承的布局之中,落了個身敗名裂,含冤而死的下場。
倒是對面為首的太監,遠遠見到一眾和尚,臉上頓時一喜,道:
“快,快停下,去看看那群人是不是!”
一眾禁軍立時護著太監,朝惠啟一眾人而來。
戰馬長嘶,停在了一眾和尚身前。
為首太監翻身下馬,對著一眾僧人微微躬身一禮,道:
“敢問諸位高僧,塔寧寺方丈惠啟大師,可在其中?”
智通心頭一跳,猶豫著不敢應答。
被一眾僧眾護得死死的惠啟,聽到太監的話,右掌抬起,掌心柔和勁力散溢而出,微微一動,輕柔之力便立時將擋在身前的僧眾輕輕推開。
“方丈!”智通有些著急道。
惠啟走出身來,對著他微微搖頭,然后扭頭看向對面的太監禁軍,雙手合十,長宣一聲佛號,道:
“阿彌陀佛,塔寧寺惠啟,見過諸位施主!不知此番動靜來尋老衲,所為何事啊?”
為首太監聽到正是正主,不由得溫和一笑,道:
“奴婢楚鯉,于宮中當差,現今添為中常侍,見過惠啟方丈。”
馮保既需在蕭承身邊伺候,又需要看顧東廠那一檔子事。宮中的事情,他自然是有些難分身乏術。
而楚鯉此前在蕭承蟄伏之際,為他遮掩過一些事情,之后又告知了蕭承宮中密道之事,為他之后收服哀牢族打下了基礎,立下了功勞。
楚鯉久在宮中,比馮保還要熟悉宮中事務,自然也就升為中常侍,接過了宮中的這一檔子事。
所以在名義上,楚鯉在宮中的品階,可比馮保高。
但太監這一行,衡量地位高低,有沒有本事的,可全看皇帝是否信任,給了什么差事讓你辦。別的什么,都不重要。
惠啟聽到是宮中來人,頗為驚奇地看了他一眼,旋即一施佛禮,點頭道:
“見過楚公公。”
楚鯉呵呵一笑,微微虛躬,算是受了惠啟半禮。旋即,他朝身邊禁軍一抬手,禁軍士兵當即把取下背后的包裹,拿出一只木盒,捧給了楚鯉。
楚鯉接過,打開木盒遞了過去。
惠啟抬眼一看,卻是一疊厚厚的文書,整齊地擺在木盒之中。
楚鯉笑呵呵地開口解釋道:
“此前感業寺謀逆,是以如今中慶城中,諸衙門差役,禁軍、城防營、巡防營將士,對佛門弟子,難免有些警惕。陛下知道方丈不日即將到達京師,擔心方丈被人冒犯,特意頒下了度牒,命我快馬送來。”
楚鯉說到這里,長舒一口氣,道:
“我緊趕慢趕,生怕晚來一步,誤了陛下的交代。幸好,幸好,趕在方丈入京之前送到了!”
“度牒?”惠啟疑惑道。
楚鯉聞言,連忙解釋道:
“啊,這度牒,是陛下為佛門弟子準備的身份憑證。此前國中上下,時常有山匪賊人冒充僧人,敗壞佛門清譽。各地官府有意嚴查,卻又擔憂冒犯大德高僧。是以陛下,頒布度牒,一次核驗僧眾身份。持此度牒者,不需服役、納稅。行走云國,可證明身份,使各地官府不得為難。”
度牒,又是蕭承抄作業的產物。這東西是南北朝時期出現的東西,是當權者對宗教的限制手段。
表面上看,度牒好像不錯的樣子,可以證明自己的身份,還不需服役、免稅。
但實際上,度牒發行,掌握在朝廷手中。只要朝廷有心,完全可以不需要別的借口,只需要嚴查沒有度牒的假僧人,即可打擊到佛門。
當然,這東西的厲害,這些僧人還沒有能夠認識到。
惠啟身后的一眾和尚,此時聽到楚鯉所言,眼中皆是一亮,忍不住看向這個木盒。
什么不需服役、納稅,那都是佛門弟子原本就有的特權,算不得什么。但佛門弟子或是苦修,或是游歷,又或是為寺廟師伯辦事,時常需要行走天下。路途之上,難免遇到些麻煩事。若是有了度牒,自然少了很多的麻煩。
惠啟這邊,卻是眼皮微微一動。
他連忙示意智通接過,自己方才伸手取出木盒之中最上面的一張度牒文書來,翻開一看。而這最上面的那本,恰好是惠啟的度牒。
小小的文書之上,寫明了惠啟的法號、修行寺廟、相貌特征。其詳細情況,讓惠啟暗自心驚。
只看木盒之中的文書數量,應該恰好對上自己所帶來的一眾弟子。
惠啟帶著的弟子,并非是什么佛門暗中培養的精銳,但也都是自云國各地大寺之中調來的佛門精銳。
這么短的時間便能夠查明他們的法號、出身、相貌特征。只從此看,便知當今皇帝手下的特務機構,是如何厲害了!
惠啟深深地看了一眼木盒之中的度牒,卻是沒有多說什么,對著楚鯉再一行禮,口中道:
“阿彌陀佛,老衲僅代佛門眾弟子,多謝楚公公。”
楚鯉這時候不敢受禮了,連忙一讓,擺手道:
“這是陛下的吩咐,我只是個辦差的。方丈若謝,還需感念陛下的恩德。”
惠啟旋即又對著中慶城的方向,恭敬地一禮,道:
“老衲,多謝陛下恩典!”
楚鯉笑容滿面,道:
“此前雖有感業寺之事,但陛下對佛門大德,依舊信重。如今感業寺不存,陛下為了方便佛門僧眾落腳,已經設立善世院。我前來之時,已有不少高僧入住。方丈亦可前往安置,若是陛下得空,說不定還會親自接諸位大德呢。”
智通聞言,心中疑惑,開口問道:
“不少高僧?敢問公公,何來的高僧啊?”
楚鯉聞言輕笑一聲,道:
“諸位親去,一看便知!”
智通心頭一緊,連忙道:
“還是算了!我等早有安置之處,多謝…”
話音未落,惠啟突然打斷道:
“如此,便還請公公帶路吧!”
智通聞言,猛地一愣,連忙拉著惠啟的袈裟,小聲道:
“方丈!”
方丈啊,雖然論年紀,您比我爺爺還大。但您涉世未深,毫無警惕之心。當今云國的這位陛下,咱們得躲著點啊!
惠啟神色從容,淡淡地搖了搖頭,道:
“陛下一番好意,豈可辜負?”
智通心急如焚,還欲再勸。但看身邊一副笑面虎模樣的楚鯉,又悻悻地閉上了嘴。
惠啟看著智通憂心忡忡的模樣,心中更是了然。這讓佛門之中忌憚無比,涉及感業寺之變的幕后之人,果然就是當今的云國皇帝。
但就算如此,惠啟還是毫無畏懼之心。因為他知道,要是想查清楚感業寺之后的真相,必然不可能躲著皇帝。
與其之后再找上前去,不如就此受邀入那善世院。到底是皇帝相邀,若是自己在里面出事,豈不是更落人話柄?
聽到惠啟之言,楚鯉倒是不由得高看了他一眼,笑著道:
“既然如此,那便請吧!”
眾僧人,旋即在楚鯉的帶領之下,朝中慶城中而去。
自入城開始,惠啟便不由得默默地打量起來。
上百僧人齊齊入城,門口守衛的城防軍果然如臨大敵。便是楚鯉一副宮中侍者的打扮,身邊還有禁軍護衛,也不曾讓城門士卒有所懈怠,堅持要對一眾僧人嚴加盤問。
直到惠啟示意智通出示剛剛到手的度牒,被城防軍細細檢查核對一番之后,方才放行。
入城之后,一眾百姓,皆是不斷打量著他們這太監、禁軍、和尚組成的奇怪隊伍,時不時地還竊竊私語幾句。
往常的和尚們,也并非從未享受過一眾百姓的注視禮。
但和尚門以往遇到的百姓,眼中乃是尊敬崇信之情,注視而來,讓一眾僧人頗為受用。
但今日遇到的這些百姓,目光之中,卻是有狐疑、有好奇、有探尋之色。甚至隱約,還聽到有些冒犯的戲謔之笑。
這些目光,讓和尚們渾身不適,這是他們在云國別的地方,都感受不到的感覺。
輿論戰,還是很有用的!
在遍布各酒樓、茶館的家門人的努力之下,不少故事之中,都多了和尚的身影。
還算正經的茶館酒樓,無非就是說的江湖演義之中,或是多了位殺人如麻,罪孽滔天的惡僧,或是多了性烈如火,因義憤殺人,之后遁入空門以防被官府問罪的酒肉和尚。
嗯,若是不正經的酒肆之中,什么燈啊草啊和尚,什么浮生障情錄啊,頗為受歡迎呢。
除此之外,市井之間更是多了不少和尚殺人越貨,什么求子廟的傳言。
潛移默化之下,目前雖還未真正動搖佛門根基,但也可以稱得上一句未來可期!
感受著一眾百姓的視線,惠啟眼皮直跳,卻還是面色沉著,看不出什么異樣來。
就在這個時候,一陣匆促的腳步之聲傳來。
眾人循聲望去,盡是身穿甲胄的巡防營士兵,此時快步趕來。
一尖嘴猴腮的男子跟在為首將領身后,指著惠啟一眾,道:
“將軍,草民說的就是他們!都是和尚,而且形跡頗為可疑!”
將領點了點頭,道:
“好,若是真有蹊蹺,自有你報信的獎賞!”
惠啟眼角一陣抽搐,臉色終于忍不住沉了下來。
在云國國土之上,數百年來,僧人何曾受到如此不堪的對待!
這到底是感業寺壞事做絕,民心喪盡?還是背后的有心之人,故意引導民意?
這一趟中慶城,是來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