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樓門口,數人結伴走出。
京兆尹洪安怡一邊抬手撫須,一邊輕笑著道:
“哈哈哈,這間茶樓,茶葉、所用之水、茶具,皆是極好。日后閑暇,又多了一處好去處。我洪安怡在京師為官十數年,要不是溫大人領著前來,只怕還不知要多久才能找到此地呢。”
“是啊是啊,日后我等同僚,多來聚聚,也是不錯!”
“我簡某也素來愛茶,竟也是不知道此處。還是溫大人,會給自己找消遣的地方。”
溫體仁聞言,張嘴哈哈大笑,道:
“諸位大人事務繁忙,哪里顧得上這些。也就是溫某此前落魄,一事無成,這才有閑暇時光找地消遣啊!”
眾人附和著笑了起來,氣氛一派和諧。
溫體仁笑容微微收斂,又瞥了一眼身后緊緊跟著的兩名武者,一臉隨意地指了指,詢問道:
“我這身后跟著的兩位,是…”
洪安怡像是剛剛想起一般,拍了拍腦門,拱手賠笑道:
“嗨,差點忘記說了!這是提前離去的那位留下的。溫大人好歹也是位列九卿之一,身邊卻無高手護衛,實在是不像話。這兩人,都是六階以上高手,雖談不上多厲害,但也能夠在危急之時,護上一護溫大人啊。這也是那位,對溫大人的看重之意啊!”
溫體仁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輕笑著沒有說話。
一旁的廉興業也開口笑道:
“呵呵呵,溫大人也不要誤會了,那位也是真的擔心我等安全,畢竟這種事情…咳咳,您看我三人身邊,都有那位派來的高手護衛呢。”
廉興業一邊說著,一邊指了指三人身后緊緊跟著的數名護衛。
這幾名護衛,腳步輕盈,雙眼之中精光閃爍,周身氣勢凝實,明眼人一看便知是高階武者。
當世武風盛行,不說江湖之上了,便是文官世家,也多習武功強身。幾人又都是官階不低的大臣,身邊養著幾名高手護衛,倒是也不擔心別人懷疑什么。
先不說溫體仁心中是如何想法,反正臉上是堆起了笑容,拱手道謝:
“既然如此,那溫某就卻之不恭了!還請幾位大人,代溫某向那位道謝一番啊。”
其實這幾人心里都是清楚到不能再清楚了,這所謂派來的兩名護衛高手,首要任務是監視幾人,次要任務才是保護。
畢竟如此大事,萬一有人心中起了退意,將別人一賣,那豈不是滿盤皆輸?
每個人都留著這兩名高手在身邊充作監視,讓所有人都放心的同時,也絕了每個人心中的那一絲退意,挺好!
洪安怡聞言,笑著擺了擺手,道:
“何必讓我等相替?數日之后,一切塵埃落定,溫大人自去便是…到時候,我等只怕還需要溫大人,多多照應才是啊。”
溫體仁笑著附和幾句,方才拱手行禮,道:
“既然如此,溫某現在便立刻回去,為后面諸事,早做準備啊!”
洪安怡三人聞言,拱手行禮道:
“溫大人慢走!”
溫體仁亦是躬身回禮,方才慢悠悠地坐上了馬車,在兩名被派來的高手護衛之下,緩緩離去。
看著溫體仁離去的車架,簡侯眉頭微微皺起,扭頭看著身邊兩人,低聲道:
“這溫體仁,當真能夠信…”
不等簡侯說完,洪安怡當即抬手阻止了他,然后環顧四周,見無人注意,便帶著兩人上了自己的馬車之中。
一上馬車,廉興業也是忍不住開口,道:
“這個溫體仁雖說也是太師府出身,但此前皇帝殺雞儆猴時,可是將朝中位高權重的太師心腹,全都交給了他判罪懲處。那時候,溫體仁為了獻媚,手段可是相當凌厲,不留半分情面呢!”
“是啊,這種人,便是表面點頭,還不知道心里在想著什么東西呢!”
洪安怡聞言,亦是冷笑一聲,道:
“這件事,我自然知道。當初太師還在之時,就曾對左右說過,溫體仁權欲熏心,可用不可信!”
簡侯一聽,頓時一急,道:
“既然如此,那你為何執意要拉著溫體仁參與進來?實在要藏人,你京兆府大牢不也一樣嗎?”
“京兆府衙門距離尚書臺,隔著半個中慶城。等動手的時候,只怕還沒走多遠呢,尚書臺那邊便已經知曉了。等人手穿過半個京城,趕到尚書臺,那邊早已調集好禁軍等著了!而他廷尉衙門,距離尚書臺不過數百步。突然殺出,尚書臺猝不及防,根本反應不過來。”
說到這里,洪安怡頓了頓,又道:
“如今尚書臺重設,百官職權都被拿走大半,廷尉職權削弱尤為嚴重。溫體仁又曾是太師府出身,皇帝必然不敢信任,不可能將他調入尚書臺。而像他這樣貪圖權欲之人,如何能夠甘心手中職權損失大半?我等找上他,這就是給了他最后的希望,他豈能不把握住?”
洪安怡如此之言,讓兩人頗為認可地點了點頭。
他們三人在這個時候和慧癡勾搭上,難道會是為了替汪曉報仇?
別鬧了!人都死了,再大的恩情忠義,也總不能讓他們效忠一個死人吧。
他們心中動了異心,主要原因有二。一是真的怕蕭承清算。二是手中職權被奪走大半,心中實在不甘。
簡侯沉吟片刻,點頭道:
“這倒是很有道理。”
廉興業亦是點頭,道:
“而且在他身邊安排了護衛,就算此時溫體仁有心告密,有感業寺高手在側,也是沒有辦法了!”
洪安怡笑著點頭,道:
“好了,不要多想了!如今也算是萬事俱備,兩位還是回去多多準備。皇帝車架,估摸著也就是這幾日到。提前動手,只怕走漏風聲,所以一定要在皇帝歸京的那一日動手,不能太早,也不能晚了!”
二人聞言,連連點頭,道:
“好!”
“就這般行事!”
中慶城城門之處,十數名衙役,看押著三四十個剃著光頭,燙著戒疤,帶著鎖銬木枷,綁得無比嚴實的和尚,光明正大地來到城門前。
有做僧侶打扮的人犯事被抓,在云國其實也不算稀奇事。
民間便經常聽說,哪里那里有僧人作惡,為禍一方。
但往往官府未曾出手,各地寺廟便已經派護教武僧出手,壓送至官府。最后一經查實,便是那個山野匪徒剃光了頭冒充的。
可就算不是稀奇事,眼前這一來便是三四十個大光頭的景象,著實讓人有些嘖嘖稱奇。
城門守將目瞪口呆,一邊檢查著為首差役的腰牌公文,一邊咂舌驚嘆道:
“這些,都是假冒的?”
為首差役點了點頭,搖頭道:
“是啊,這伙兒土匪占據了一間廢棄寺廟,剃了光頭偽裝僧人,白日里燒香禮佛,夜里出去劫掠,竟然還真隱藏了多年。前些時候,方才露出馬腳。這不,京兆府的大人們派咱們去將人帶回來…”
守將聞言,忍不住上前仔細看了兩眼。
為首差役二話不說,連忙攔住了他,提醒道:
“唉,將軍注意些!這可都是一些悍匪,身上功夫不淺的。你看著鎖銬木枷,慎重到不行的樣子,也知道這些人的厲害啊!”
守將聞言,心中一跳,下意識地后退了兩步,旋即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忍不住輕咳一聲,多打量了幾眼這些人,頗以為然道:
“嗯,一個個的,看著便是有功夫在身…咦,說起來這些土匪,膽子可真夠大的!咱們云國哪地沒有寺廟啊,他們就不怕哪天哪位高僧,找上他們辯經,然后露出馬腳?還能夠隱藏多年,也算他們有本事!”
為首差役聞言,臉上一僵,強笑一聲道:
“這…嗯,許是這寺廟位于深山之上,少有人煙,這才沒人發現吧…哈哈哈,好了,將軍麻煩快一點,我還要趕回去交差呢,這一趟可是辛苦呢!”
城門守將聞言,連忙將手中公文腰佩遞了回去,拱手道:
“哎呀,是兄弟我話多了。公文沒問題,你趕緊回去交差吧!”
差役暗松一口氣,連忙拱手謝道:
“多謝將軍了!”
城門守將毫不在意,憨笑道:
“兄弟客氣了!”
差役不愿再多生事端,連忙領著手下并這些假僧眾,快步走入城中。
可還沒等差役走上幾步,城門守將突然轉過頭來,眉頭皺起,道:
“等等!”
這一句話,頓時讓這些差役身子齊齊一僵,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腰刀刀柄之上。便是被押送的幾十名僧眾,渾身也是一緊。
“兄弟,你拐錯彎了!京兆府在北城,你這是朝南走啊!”
差役頭子舔了舔因緊張而有些發粘的嘴唇,眼睛一轉,扭頭笑道:
“多謝兄弟提醒了!只不過這是件大案子,京兆府已然移交廷尉了。所以兄弟們這是將人送去廷尉大牢,不曾走錯。”
守將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道: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差役頭子接著拱手,恭敬道:
“這伙兒山匪,人數不少。我等只是第一批押送之人,之后我那些兄弟們會陸續押送犯人趕來,還請將軍幫忙照應一下啊。日后有機會,兄弟我請將軍喝酒!”
守將略顯憨憨地揮了揮手,大包大攬道:
“好說,好說!”
差役頭子假笑著恭維了兩句,方才轉身領著人離去。
而就在差役頭子轉身離去之時,剛剛還一副不是很機靈的城門守將,突然看向身旁一名士卒,微微低頭,略顯得意道:
“兄弟,如何?我這裝傻充愣的本事,可是一流!”
士卒輕咳一聲,道:
“嗯,之后稍微往回收一點就更好了…咳咳,好了,我等配合無間,之后回稟督主,也不會忘了你的功勞的!”
守將聞言,絲毫沒注意他前半句話的冒犯,大喜過望道:
“多謝東廠兄弟了!”
在有京兆府公文批注之下,也在馮保有意無意地放水之下,三百佛門精銳,大搖大擺地走入了京城之中。
在溫體仁的示意之下,這些佛門精銳,被一股腦地關進了廷尉大牢,靜靜地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尚書臺中,馬敏文、曲誠、馮保、郭解,蕭承如今最為信重的熟人,齊齊聚集于此。
看著手中,東廠搜集而來的情報,郭解臉上露出陰冷弒殺的笑容,冷冽道:
“就這?當真是癡心妄想!我這就吩咐下去,讓手下人連夜動手處理一下。”
蕭承不在的這段時間,眾人和郭解也算是共事了一段時間,也已經很清楚他這句顯得輕飄飄的“處理一下”,到底會有多么血腥。
別以為這段時間,就只有這三個人跳出來!
在此前城中戒嚴的這段時間,蠢蠢欲動的朝中官員,不下十數人。
有的人想著蕭承不一定能夠回來,貪念從龍之功,四處串聯,拜見在京宗室子弟的。有和佛門勾勾搭搭,一心想要找機會給感業寺送去消息的。甚至還有覺得云國社稷就此覆滅,提前準備聯系夏國、黎朝兩方的。
但是這些人,此時都已經被郭解處理掉了,全家死光的那種。
一夜過后,滿府上下盡數誅殺,家主頭顱被摘,只剩下一具身軀,手段殘忍至極。鮮血遍地,順著都流出了府外,這才被人發現。
出手次數不多,但只這種血腥到令人生畏的手段,已然讓粘桿處成了中慶城流傳的恐怖傳說,讓朝野上下,聞之喪膽,畏懼不已。
馬敏文聽到郭解殺氣騰騰的話語,下意識地皺了皺眉,出言阻止道:
“此等手段,先前局勢危急,可震懾暗中有異心之人,用便用了。但如此恐怖,引得京中人心惶惶的手段,必然不可多用。否則百官生畏,民間恐懼,朝野離心!”
郭解也是皺起眉,看著馬敏文,輕哼一聲,道:
“陛下此前離京之時便說過,值此時節,若有異心者,不需留情的!”
“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局勢早已明晰,陛下更是即將歸京,這些人本就是秋后螞蚱,蹦跶不了幾日了,何苦用這種手段?”馬敏文辯駁道。
馬敏文身為朝臣,對于郭解這種超脫于現有秩序之上,不經過律法定罪,便動輒滅人全家的手段,天生就有些抗拒。
而郭解手下的尚虞備用處,是護衛皇權,為皇帝做陰暗之事的特務機構。若是此事不表態,還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二人之間并沒有什么矛盾,當初汪曉勢力仍在之時,兩人相處還算愉快。非要說二人為何而爭論的話,也只是立場不同,天然對立而已。
見二人隱隱之間有針鋒相對之意,一旁的馮保心中暗自慶幸。
自己一心要將粘桿處交出去的想法,果然沒錯。
馮保突然輕咳一聲,開口道:
“陛下倒是有密旨傳來,先且放任他們暗中謀劃。感業寺那邊,陛下需要動手的借口,絕不可驚擾了他們。”
蕭承親自出征,解秀山郡之圍,收服邊軍,領兵奔襲夏國腹地,又拿下夏國西南門戶三平關。
種種事跡,被市井之間的家門人添油加醋,四處宣傳。如今蕭承在民間聲望,已是日漸高漲。
但佛門那邊,畢竟根植云國數百年,民間威望極高,根深蒂固,若是毫無緣由下手,必定有所反噬。
所以在知道慧癡跳出來找事,主動將把柄送上來之后,蕭承是樂得沒邊兒了,連忙傳旨,不需馮保他們打草驚蛇。
聽到馮保說完,馬敏文、郭解二人當即住嘴,不再爭論。
曲誠則是輕咳一聲,道:
“既然如此,派人盯著就是了。陛下儀駕今日已過善闡府,不過兩日,便要歸京。諸多例如迎駕、祭祀、封賞有功之臣這些事情,還需盡早謀劃準備。”
眾人聞言,齊齊點頭,道:
“是要提前準備了!”
“噠噠噠”急促馬蹄之聲,從城門處傳來。
只見數名身著甲胄的騎士,疾馳跑入城中。為首士兵,手持金色龍旗,隨風翻飛,獵獵作響。
這幾名騎兵,口中更是齊聲高呼,道:
“捷報!捷報!陛下御駕親征,擊退黎朝十萬大軍,領邊軍攻陷夏國雄關,得勝還朝!”
“圣駕已至京師八十里開外,百官速迎!”
夏國乃是公認的天下強國,雖沒了當年強盛,但底蘊尤在。
黎朝屢戰屢敗,那也是近十年才有的事情,往前推上十幾年,那也曾有過欺負得云國找不著北的時候。
兩國齊齊攻打,又兼朝廷動蕩,邊軍還不聽號令,似有要謀反的意圖。云國社稷顛覆,便在眼前。
如此危急時刻,便是此前京中流傳著諸多前線得勝的傳言,也還是有些百姓,認為是謠言罷了,滿心沮喪。
而此時,報捷騎兵手舉龍旗,齊聲高呼,讓那些不再相信的百姓,也開始相信前線是真的大勝了一場。
頓時之間,原本還算平靜的中慶城,徹底引燃。
百姓歡呼慶賀之聲,響徹整個中慶城,讓整個云國京師,變作熱鬧沸騰的海洋。
洪安怡身坐京兆府大堂之中,聽著城中響徹的歡呼之聲,心中猛地一跳。
錯了,錯了,竟然低估了皇帝親征得勝之后暴漲的威望。就該冒著風險提前動手,斷絕皇帝得勝歸來的消息…
“動手吧!”洪安怡身后,一道聲音響起。
洪安怡背后發涼,也知道自己再無退路,只得一咬牙,顫顫道:
“好!動、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