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逸始終認為,古人是需要存疑。
但他絕非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唐逸相信在他之前,定也有人存在質疑的想法,即便是有些圣人也會懷疑其他的圣人的想法。
那么為何那些圣人始終要保持不辨不分的態度?
這就要從道家思想入手,因為他們始終認為“道”是圓成不分的,整體無差別的,那些辨別、區分,包括仁愛、廉潔、才學、商要等等,看起來占了小道理,其實損了大道理,看起來抓住了真理的某些“碎片”,其實不可能靠那些“碎片”拼湊出真理的輪廓。
道沒有界域限定,所以它是普遍的、無限的;言論因為變化無常,所以沒有定準。
換句話說,
古人也好,今人也,不立一個對焉能知一個錯呢?然而所立的對一定是對的嗎?
喜歡講道理的人說:一加一等于二。
善于歪曲道理人說:一堆沙子加一堆沙子還是一堆沙子。
然而,
唐逸卻不是這樣想的,他尊重古人,也質疑古人。
畢竟古人學識膚淺的也有很多,如果他自信自己學力在某些古人之上,便會把他們的書拿來評閱,權當是評閱學生的作文一般。
說得對的,他會加幾個密圈;說得不對的,與他劃幾根杠子。
唐逸尊重古人,因為他始終覺得,世間俚語村言,含有妙趣的,尚且不少,何況古人的書,自然有許多至理存乎其中,評閱越多,智識自然越高,這就是我們所說的教學相長。
但同樣的,
唐逸質疑古人,假若他拿起一本書,發現著書作者,智識與他相等,某些道理相同。
唐逸就會他請出來,以老友相待,如朱晦庵待蔡元定一般。如遇有智識在他上的,我又將他認為勁敵,尋他縫隙,看攻得進攻不進。
恩…可以理解為,將古人假想為不死不休的勁敵,有了他,就莫得我的存在,非與他血戰一番不可。
唐逸會逐處尋他文中縫隙,一有縫隙,立即攻入;假設古人設法抗拒,只會愈戰愈烈,愈攻愈深。
知己知彼,敢于存疑,必要如此,方能入理。
這是唐逸心中想法,也是他為何敢當著無數溫陵百姓的面,抨擊某些圣人鄙陋的觀念!
錯就錯,對就是對。
一個苦讀圣賢之書的學子因為一個背叛過自己的女人竟然選擇自殺?
為何不能懟?
難不成還要立個墓碑,歌誦許博文的癡心永恒,不即不離?
情真意切,愛得深沉?
這TM 的什么狗屁玩意兒道理!
所以,
既然龐文明認為唐逸狂妄不堪,數典忘祖。
唐逸便以“古,今”為題,
兩人辯上一辯!
酒樓里邊,陳掌柜笑著說道:“諸位,陳某尚年幼之時,也曾茫然懵懂。之所以深識經商之道,得益于經商要道的書籍教學,對古今商道得以融匯貫通。可惜,經商之道可以意會不能言傳,不適合拿到大庭廣眾之下公開說明,畢竟,明眼人也知曉這些是要私下里邊照著學習就好。
但值得一提的是,有時候陳某也會存在矛盾,不知古人這經商要道落在今時今日是否依然是要聽信之?還是存疑之?”
陳掌柜拱手行李,大聲說道:“好在,今日唐大人與龐才子,以雙疊寶塔詞會題,以“古,今”之辯為型,讓陳某還有諸位才子,拭目以待!
二位,情!”
眾人目光注視下,兩人再次各自坐回席間。
酒樓驟然變得有些安靜,場間氣氛頓時蕭殺凄冷下來。
按照最后一輪的規則,由龐文明攬古之圣賢風采;由唐逸攀今之少年氣宇,直到最后提不出來者,亦或者答不出來者,輸!
龐文明看著坐在面前的唐逸,他那粗狂的臉色蒙上一層陰影。
他想要舉起酒杯喝口熱酒潤潤有些干澀的嗓子,卻忽而想起他已是酩酊大醉。若是再喝下去,恐怕會影響思緒,但仔細一想,若是不喝反而有種躁得慌的感覺。
他現在情緒非常的不好,尤其是接觸到唐逸平靜淡定的目光,這讓他心頭一凜,如今事情已經超出他一開始的掌控,兩人的矛盾也從詩會,最后對焦在古今圣賢之上。
龐文明想了想,最后還是將熱酒下肚,咬了咬牙,何為折衷圣賢?
簡直是謬論!
實在是狂妄之徒!
那些都是精神世界極其豐富的圣賢理論,更是圣人們從生活實踐中總結出來的真諦,我等學子怎能簡單地去理解,又怎能不帶著敬畏的心態去認真地對待!
圍觀眾人精神一陣,這場古今對弈,終于開始了!
龐文明將酒杯怒拍桌上,兩人對得是雙疊寶塔詞,
他的第一句第一個字是:“古!”
唐逸望了望街道,說道:“今。”
唐逸剛剛說完,龐文明立馬說道:“感事!”
唐逸臉色淡然,說道:“傷心!”
唐逸對了這二句,坐下學生立馬有人露出驚詫的表情。
龐文明話鋒一轉,說道:“驚得喪!”
唐逸目光直視,回應道:“嘆浮沈!”
立馬十幾雙眼睛,全部聚集在唐逸跟龐文明的身上。
兩人初時對峙,可謂是氣勢逼人,唇槍舌劍!
龐文明眉頭微皺,心里突感壓力說道:“風驅寒暑。”
唐逸淡然笑道:“川注光陰。”
龐文明高聲說道:“始炫朱顏麗!”
唐逸平靜說道:“俄悲白發侵!”
龐文明踏前一步道:“嗟四豪之不返!”
唐逸云淡風輕說道:“痛七貴以難尋!”
“好!”就在這時,旁邊有學子突然喊道,緊接著眾人忍不住大聲叫好,古今辯論的激烈程度,可謂是將古今歷史重演一遍!
令眾人目瞪目呆。
就在此時,
龐文明冷笑,據典說道:“夸父興懷于落照!”
唐逸抬頭,引經說道:“田文起怨于鳴琴!”
兩人目光對視,充滿劍拔弩張之意。
圍觀眾人思忖良久,皆是面露凝重神色,心里更是捏了一把冷汗,望著唐逸的時不由得多了幾分佩服。
若是換做自己等人,恐怕…勝算難贏!
便在這時,龐文明站了起來,酒氣大冒,大聲說道:“君不見朔漠幽囚兮天長地久!”
唐逸大聲回道:“君不見瀟湘隔別兮水闊煙深!”
龐文明說道:“君不見絕圣韜賢餐芝餌術!”
唐逸說道:“君不見含光遁世煉石燒金!”
“君不見屈大夫紉蘭而發諫!”
“君不見賈太傅忌鵩而愁吟。”
“君不見四皓避秦峨峨戀商嶺!”
“君不見二疏辭漢飄飄歸故林!”
“君不見胡為乎冒進貪名踐危途與傾轍!”
“君不見胡為乎怙權恃寵顧華飾與雕簪!”
“君不知思抗跡忘機用虛無為師范?!”
“君不知思去奢滅欲保道德為規箴?!”
落針可聞!
眾人寒毛倒豎,想不到唐逸與龐文明兩人言語搏殺,言辭犀利,針鋒相對竟是如此的慘烈!
龐文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鼓動如簧般的巧舌,滔滔不絕地陳訴圣人之偉大,一番連珠炮過后,唐逸卻是絲毫不讓,引經據典,懟得龐文明臉色青一塊,紫一塊。
場間里邊,兩人就這樣繼續針鋒相對地相持著。似乎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辯不贏誰!
酒樓里邊的空氣似乎凝固了。
圍觀的文人墨客更是情緒高漲,各個急不可待,表情隨兩人的變化而變化,一會兒興高采烈、興奮激動;一會兒屏息凝視,替龐文明捏一把冷汗。
就在這時,已是酩酊大醉的龐文明,再次大聲說道:“君不見勞神效蘇子張生兮于時而縱辯!”
唐逸說道:“君不見勞神效楊朱墨翟兮揮涕以沾襟!”
這一句話對完之后,龐文明沉默了,陷入非常非常非常久的沉默,整個酒樓再聽不到任何聲音,唯有他略顯粗狂的急促呼吸,隨著他呼吸變得急促,圍觀眾人的心也跟著懸了起來。
龐文明抬起惺忪的眼睛,看向唐逸時充滿了復雜之意,他準備酒壺里邊剩下的最后一點點熱酒到出來。
唐逸淡淡一笑,將面前酒杯推過去,笑道:“給我也倒一杯如何?”
龐文明手臂微僵,而后將酒杯去了過去,將剩下的熱酒倒進彼此的酒杯里。
龐文明將熱酒舉起,行了一禮,一飲而盡,大聲笑道:“君不見辯理明德必國將興是乃貴師而重傅!”
唐逸還了一禮,仰頭一灌,將最后一杯酒水喝了下去,臉色驟然潮紅,
唐逸將酒杯摔碎在地上,大聲一笑,說道:“君不見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謂弟子優于師傅!”
撲通一聲,
兩人皆是醉倒在桌上。
只剩下酒樓里邊的圍觀群眾,
瞠目結舌,
震驚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