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飲酒的少務,這天也喝了不少,席上都是相室國珍藏的美酒,眾將更是開懷暢飲。席間眾人也談到了下一步的戰略,是繼續向西攻打相室國剩下的城廓呢,還是先殺回巴室國去收復三座失陷的城廓?更重要的是主君少務的去向,他是就此返回巴都城呢,還是仍率領大軍西進?
少務心中早有主張,說不必著急去攻打悅瑄率領的殘軍,他們的后路已被截斷,糧食、軍械甚至過冬的衣物都斷了來源,帶著大批傷兵、守著三座空城,困也能困死了,根本沒必要再窮追猛打。
相都城以及龍馬城的消息傳到伯勞那里,伯勞便知道該怎么做了,就從龍馬城以及巴都城兩個方向,派軍陣緩緩向前推進,并不逼迫悅瑄率領的殘軍做困獸之斗,到了冬寒之時,悅瑄大軍將不戰而敗。
少務清楚輿軒西撤后的打算,也知道輿軒已向赤望丘求援。如今雖不知赤望丘是什么態度,但趕在赤望丘那邊還沒有做出反應之前,先把攻占相室國更多西境城廓再說。而少務暫時就留在相都城坐鎮,大軍繼續西進,同時派人將相窮的死訊傳往相室國各地。
接下來的半個多月,少務就留在了相都城,并將相都城改名為相城,以示此地已是巴室國轄境、只是治下的眾多城廓之一。半個月后到了冬至,少務以國君的身份,在相城中主持了一場國祭,既感謝神靈以及祖先的賜福,亦祭奠陣亡的眾將士。
虎娃出席了慶功宴會以及半個月后的國祭典禮,但其他時間都沒有露面。他說要找個清靜之處參悟秘法,少務便在行宮后面劃了一大片地方給他,并命任何人不得打擾。
虎娃躲在少務行宮中閉門不出。并非是閉關嘗試突破六境修為,而是在回顧此番大戰的經歷。他聽見相窮的死訊后,也清楚這番國戰大局已定、相室國一敗涂地。山爺要他觀察和體會所見證的諸人諸事,那么他又怎么看待這一戰呢?
首先第一個問題,為何少務會勝、而相窮會敗?僅說大軍攻伐,相窮未必不如少務。假如少務當初就在望丘城的邊關阻擊相窮大軍,直接硬碰硬正面作戰,恐怕勝負難料。但少務卻避其鋒芒誘敵深入,并出其不意從泯水東岸打到了飛虹城。插入了相室國后方。
少務是勝在戰略上嗎?當然是,但也不完全是。后廩時代打下的國力基礎、民意的支持、民心的利用,少務都占了上風。巴都城的防守也比相都城更穩固頑強,具體到戰術層面,后勤的優勢對比也非常重要,甚至最終拖垮了相室國大軍。
不談戰事本身,后廩與少務這對父子,一直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又該做什么。更重要的是,在相窮未起兵之時,少務就知道相窮會怎么做。處處料敵先機。表面上是相窮趁虛偷襲,率先挑起了這場國戰,實際上這場戰爭始終是按照少務的計劃在進行。相窮的每一步動作都在少務的算計中,如何能不敗?
這并非少務一人之智慧,后廩留有遺計,劍煞與命煞也對他有諸多指點。少務盡量將各種不利條件轉化為有利形勢,同時將有利條件也發揮到了極致,比如擴大與借助虎娃在相室國的影響。
其實相窮也很清楚自己想做什么,卻不清楚或者不愿意承認——他想做的事情做不到。這是他不走運,還是愿望根本就超出了現實呢?
山爺讓虎娃設身體諸人諸事。那么對于世人來說,他們當然都希望自己是少務而非相窮。但少務何以為少務、相窮何以為相窮,這恐怕不好回答。
這世上有太多的人都喜歡事后聰明,知道所發生的一切之后便難免會設想——假如我是少務、將如何如何;假如我是相窮、又將如何如何;甚至假如我是彭鏗氏大人、還將如何如何…
世間這樣的人非常非常多,而這樣的想法,究竟映襯出怎樣一顆心?而很少有人去想,當初白果城被鄭室國攻占,后廩可是一直忍了三十年。直至離世都沒動手啊!
總結他人的經驗得失,當然很有必要的,但某種心態卻很值得玩味。且不說那么想的人能否成為相窮或少務,假如他們真的站在相窮或少務的位置上,一切退到開戰之前。并不知曉后來的形勢變化,就一定能夠做得比相窮或少務更好嗎?
這恐怕太難了。少務非常人所能及,相窮亦非無能之輩。
退一步說,假如有個人站在相窮的位置,就算提前知道這場戰事的所有過程,戰略上做出相應的調整和改變,也未必能戰勝少務。因為他不像相窮那么做,少務也不會像原先那樣應對,那么所有的狀況都會發生變化,難以預料到最終的結果。
虎娃為何會想到這些?因為他在體會那從未謀面的相窮的心境,相窮臨終時回顧這一生,又是怎樣的感受呢?虎娃進而又想到,人們會有各種設想——假如自己是相窮或少務將如何,那么在這種心態下,每個人最希望一生又是什么樣呢?
虎娃的腦海里曾經閃現過的靈光,如今已變得清晰,浮現出四個字——夢生之境。
他先前已隱約悟出了夢生之境是怎樣一種定境,此刻感悟更深。修為五境九境圓滿、能將形神融于天地,邁出那看不見的一步后,所能求證的神通,便是展開一個只屬于自己的元神世界。那么在這樣的定境中,行走于自己的元神世界里,是一種特殊的經歷。
誰不想所擁有的世界,就是自己所希望的樣子?那么夢生之境中的一切,便可以成為自己想看見的世界。有人希望自己是相窮,那么他便會成為相窮,并能擊敗少務大軍一統巴原,這是真真切切的經歷,擁有與現實中一般無二的感受。
夢生,夢生,現實中的經歷,仿佛是一場大夢,而定境中的大夢又仿佛真正的一生又一生。若證入這種定境,人可能就會陷進去出不來。打個比方,有修士證入了夢生之境,然后又自以為出離定境回到現實,其實他還在夢生之境中。假如連自己是否已醒來都分不清,又談何堪破大夢呢?
虎娃進而又想到,能證入夢生之境,亦是一種大神通、甚至是一種大超脫。有很多人可能本不會去堪破甚至沒想去堪破它,哪怕明知道這是夢生之境。人們一生所求又是為何,假如生活的世界,一切皆能符合自己的心愿,這便是人生最大的滿足。
修士入此境中,看上去只是閉關修煉,但他人根本不清楚——此人正在享受怎樣精彩與逍遙的人生!
這樣的享受仿佛是無窮無盡的,可為何要堪破它才能邁入六境呢,此神通必然亦有所限。這種定境也要消耗神氣法力,神氣法力一旦耗盡,人便會離定而出。假如一名修士的神氣法力非常精深渾厚,入定雖然短短時間,卻能在元神世界中經歷多年,又會怎么樣呢?
由此一念,虎娃悟出了夢生之境的玄妙。夢生之境中消耗的不僅是神氣法力,更消耗的是壽元。哪怕只是入定一彈指,卻在夢生之境中經歷了十年,那么修士本人所消耗的壽元同樣也是十年。
假如有人堪破不了夢生之境,卻總是沉迷于夢生之境中,那最終的結局恐怕就是在現實里坐化。比如在證入夢生之境時還有百年壽元,他一次又一次進入夢生之境,去享受希望中的各種人生,不論前后多少次,定境中的經歷累積百年之后,便將壽元已盡。
夢生之境的玄妙,古往今來,眾修士要在證入之后,在境中度過很長時間才能醒悟。而虎娃自悟修行、諳合大道本源,未入此境便有所悟,莫名也暗出一身冷汗。
就算知道夢生之境是怎么回事,想堪破它也是很難,大部分修士應該不是主動堪破的,而是通過定境中漫長的歲月經歷最終自然邁出。在自己的元神世界中,只要醒悟這是何種定境,便能讓一切事情的發生都符合自己的愿望,在這個世界里想得到什么都可以。
只要一入定便擁有一個只屬于自己的世界,且一切心想事成,那么很多人便會會實現自己平生種種原本不可能實現的愿望,在定境中用幾年、十幾年、幾十年逐漸將妄心消卻,或者將一生中種種事情從頭來過、彌補諸多遺憾。
修士既知此境之玄妙,往往也不敢輕易在夢生之境虛耗壽元,畢竟他們還想堪破之擁有大成修為,這一念起,才是關鍵。但也有很多人是自己摸索著修到這一步的,無更高境界的秘法傳承指引,也可能會認為這便是修煉之盡頭。
既有此悟,虎娃突然又笑了。他想到了自己的修行,自忖有什么愿望需要在夢生之境中去實現與滿足嗎?當然沒這個必要,諸事諸愿在夢生之境中好似都可以實現,但那并不是真的。就算他在夢生之境里殺了所謂的仇人一百次,那仇家也仍然還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