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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何時忘記

  李玄都望著李非煙的背影,嘴唇微動,剛想說話。

  然后就見李非煙隨手將“青云”斜插地面,瞬間來到李玄都的面前。

  兩人對視,李玄都擠出一個僵硬笑容。

  李非煙伸出雙手,捏住李玄都的雙腮,狠狠一拽:“小紫府,你是不是忘了師姑了?”

  當年李道虛為李玄都取名的時候,沒有等到成年再取表字,而是把名和字一起取了,所以李非煙還記得李玄都的表字。

  李玄都不敢反抗,無奈道:“師姑這是哪里話,我怎么會忘了師姑。”

  李非煙半點也不信,根本沒有松手的意思,又是往外一拽,生生把李玄都的嘴巴扯開一個類似彎月的弧度:“沒忘?如果沒忘,你不知道主動與長輩打個招呼?李道虛就是這么教你規矩的?他不是自稱最重規矩嗎?”

  李玄都只能實話實說道:“畢竟是多年未見師姑,一時沒有認出,師姑恕罪。”

  李非煙這才松開李玄都的臉頰,輕輕拍了拍,又忍不住揉了揉,搖頭嘆道:“沒有小時候好玩了。”

  幸而此時無人,否則李玄都算是徹底沒臉見人了。

  對于這位師姑,李玄都是有印象的,不過因為時間久遠的緣故,他對這位師姑的印象有些模糊。在李玄都剛剛被李道虛帶回清微宗的時候,因為李卿云身死的緣故,李非煙已經與李道虛徹底決裂,不過大概是女子天性使然的緣故,她對于當時還是小孩子的李玄都卻不討厭,后來張海石逐漸勢大而引起李道虛的忌憚,所以李非煙與張海石的關系還算不錯,捎帶著也會幫著照看年紀還小的李玄都。

  只是在李玄都的記憶里,那根本不成稱之為照看,分明是逗弄才對,沒事就摸摸腦袋,捏捏小臉,總之就是女人逗弄小孩子的那一套。現在李玄都再回想起來,又有不同感觸,也許是因為李非煙和李如師夫妻不和的緣故,一直沒有子嗣,對于她來說,未免不是一種遺憾。

  再到后來,李非煙就失蹤了,當時李玄都還小,也沒有往深處想,等他長大之后,對于李非煙的印象已經很是淡薄,知道師父不喜歡這位師姑,便不曾相問,倒是在私下問過二師兄張海石,不過張海石讓他不要多管,于是李玄都便將這位師姑漸漸忘卻了,只當她也像大師兄司徒玄策那樣,一個不慎淹死在了江湖之中。

  正因為如此,李玄都萬萬沒想到李非煙還活在世上,所以在李非煙現身的第一時間,他只是覺得臉熟,卻沒有往自家師姑那方面去想。

  李玄都輕聲問道:“師姑這些年都去了哪里?”

  李非煙一指“青云”,問道:“認得嗎?”

  李玄都點了點頭:“認得,正一宗的‘青云’劍,我曾用過一次。難道師姑被…”

  李非煙輕哼了一聲:“當年我被張靜修擒住,張老兒也不殺我,只是將我關押在正一宗的鎮魔臺上,這次他放我出來,是要我幫你們解決麻煩。”

  李玄都聽到這兒,不禁有些黯然道:“那師父他…”

  李非煙冷笑一聲:“這不是正合了他的心意?”

  李玄都輕嘆一聲,知道李非煙說的是實情,也不去反駁。

  李非煙伸手一招,“青云”飛入她的手中:“作為交換,除了還我自由之外,張老兒也同意將這把‘青云’暫借于我,有了它,我就算不能找李道虛的麻煩,找一找李道師的麻煩,還是不成問題的。”

  當年李非煙遵從父親的意愿,下嫁給李道師,不同于性格較為柔弱的姐姐李卿云,李非煙的性格強勢,而且李如師也遠比不得李道虛,境界修為還要遜于李非煙,所以李非煙很是看不起自己這個只有一副好皮囊的丈夫,平日里對李如師嚴加管束,使得李如師成為全宗上下無人不知的懼內之人。

  李玄都輕咳一聲:“師姑,李師叔如今已經不叫李道師,而是改名為李如師了。”

  李非煙一怔:“李如師?這不是平白矮了一輩嗎?”

  李玄都將李如師改名的經過緣由大致說了一遍。

  李非煙聽完之后,勃然大怒:“我早就知道他是個軟骨頭,沒想到他根本就是沒骨頭!名字是師父給的,也能隨意改嗎?竟然不要臉到這般境地,等我回了清微宗,非要讓他跪上三天三夜不可!”

  雖然李玄都與李如師不和,但是聽到這句話的時候,還是有些身為男人的兔死狐悲之感。李如師固然不是好人,但是他徹底倒向自己的師兄李道虛,而不是與自己的妻子站在一起,除了大勢所趨之外,恐怕也是過夠了這種懼內的日子。在這個世道,沒有尊嚴的男人誰都瞧不起,李如師寧愿臣服于另外一個強大的男人,也不愿匍匐在自己妻子的腳下,便是此理了。而且聽李非煙的口氣,讓李如師罰跪也不是第一次了,平心而論,換成李玄都,是絕對忍受不了的。所以還是他的秦大小姐好,善解人意。

  不過這些話,李玄都是不敢付諸于口的,兩人已經超過十年未見,若非再次見到李非煙,李玄都甚至回憶不起李非煙的音容相貌,兩人無論如何也算不上熟悉,交淺言深則是江湖上的大忌。

  李非煙自然也感受到了李玄都的疏離,怔了一下,隨即感懷道:“當年那個小紫府真是長大了,難道你覺得我會害你不成?”

  李玄都搖頭道:“當然不會,若非有師姑出手相救,我已經兇多吉少。只是這些年來行走江湖,養成了習慣,還望師姑見諒。”

  李非煙輕輕嘆息:“我在鎮魔臺上被困多年,鎮魔臺乃是正一宗禁地,等閑人不得入內。這些年來,除了張靜修和一個名叫張非山的少年,我幾乎沒有見過其他人,每天都是看同樣的山景,早已麻木,過去種種,歷歷在目,還當是昨日一般,現在看來終究不是了。”

  李玄都想起一事,不由問道:“師姑又是如何認出我的?”

  李非煙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雖然你長大了,但還是有你小時候的影子。只要記得,就能認得出來,不僅是你,就算是冰雁在這兒,我也能認得出來,只是你已經記不得我了,所以我才會問你是否忘了我這個師姑。”

  李玄都無言以對。

  李非煙有些黯然,沒了剛才對敵時的飛揚跋扈和脫困后的意氣風發,因為她發現周圍的一切都已經變了,自己的丈夫因為入贅的緣故而改了姓氏,現在連名字也改了,當初那個眼神清澈見底的小小少年,此時已經長成了大人,原本如清澈小潭的眼神變成一口深不見底的古井,看不清心中所想,渾身上下隱隱透出殺氣,與那些清微宗同門們并無二致。李玄都如此,陸雁冰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一切都與她記憶中大不相同,她好像被丟在了十幾年前。

  李玄都見到李非煙黯然的樣子,思緒起伏,許多已經淡忘的記憶又從腦海深處涌了出來:這位師姑曾經帶著他和陸雁冰乘鯨出海,飄蕩八百里;曾帶著她們兩個去一些荒無人煙的小島,順帶捉些海魚,在海灘上烤魚;也曾帶著他們去過她的家中,李玄都記憶尤為深刻的是在她的家中有一口自鳴鐘;甚至在這些記憶中,李元嬰的身影也不時出現,遠不像后來那般老死不相往來。

  這些瑣碎記憶,只是隨著時間漸漸淡忘了。此時再回想起來,李玄都恍然驚覺,少年時,他和陸雁冰曾經是那般和睦,說是青梅竹馬也不為過,也曾對李非煙懷有似姐似母的孺慕之情,甚至他與李元嬰也有過真摯的笑臉。

  那么,他又是在什么時候把這些忘記的呢?

  為什么那個曾經乖乖跟在李玄都身后的小丫頭會變成現在的墻頭草?為什么在李元嬰身后的跟屁蟲少年又與李元嬰互相視若仇讎?為什么他會下意識地防備李非煙?

  李玄都忍不住捫心自問。

  那些本以為會一直相親相愛的兄弟姐妹、長輩晚輩,為什么會變成現在這樣?

  是因為后來的爭權奪利?還是僅僅因為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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