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僅僅是秦素如此,便是心志堅定的李玄都也有了一瞬間的恍惚。
僅僅是驚艷二字已經不足以形容,真乃天人也。
蘇云媗一步一步走向顏飛卿,然后兩人并肩站定。
兩人心有靈犀地對視一眼,有欣喜、有柔情、有感慨,似乎萬千情緒都融匯于這次對視,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年輕道人與白繡裳看著一對新人,眼神中隱有嘉許之意。
新人三拜。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對拜。禮成之后,即是夫妻。
秦素被情緒感染,偷偷握住了李玄都的手。
李玄都面上不顯,心中亦是感慨。試問幾個女子不羨慕此情此景?只是不知他何時才能送給秦素一場如此盛事?以他在江湖上毀譽參半的名聲,又沒了清微宗作為依靠,在不依靠秦家的前提之下,怕是難了。
念及于此,李玄都忍不住輕嘆一聲。
女子不強求是一回事,自己能不能做到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禮成之后,大天師張靜修和白繡裳分別送出了自己的心意。年輕道人送了蘇云媗一枚玉佩,可以清心明性,不受心魔之擾,不懼外力亂心,乃是許多攝魂功法的克星。白繡裳則送了顏飛卿一把短劍,乃是一把法劍,有種種玄妙之用,關鍵時刻可以保命,只是白繡裳并未言明到底是何種玄妙,想來是怕被旁人知曉。
接下來就是一場大宴,今天注定是一場不醉不歸。
張不驚和徐有仁也在賓客之列,只是兩人距離李玄都等人極遠,處在一個角落里。
張不驚給自己倒了一杯百花露,輕聲笑道:“今天眾多英豪共聚一堂,若是突然有仙人出手,將此地夷為平地,我們這些人全都死絕,那你說江湖會是什么樣子?”
徐有仁道:“你還沒喝酒便醉了,這世上哪有什么仙人?”
張不驚點了點頭,道:“是這么個道理。”
徐有仁給自己倒了一杯百鳥釀,小酌一口:“有句老話叫做‘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就算世上真有仙人,也不會在今天出手。”
張不驚嗤笑一聲:“老徐,你替你娘去那些道觀還愿,難不成你還真信了這一套?這世上哪有純粹的惡人和善人?惡人會偶爾為善,善人也會偶爾為惡,就算天上仙人是個大善人,也不妨礙他今日偏要行惡一回。”
徐有仁嘴角勾起,輕輕笑道:“其實善也好,惡也罷,說到底還是立場不同,就拿本朝太祖皇帝來說,現在說他是開國之君,救世之主,可放在金帳年間,他就是造反的反賊。由此而推,今日所謂的亂臣賊子,殊不知千百年后,到底誰是君來誰是賊。”
張不驚一改平日里的嬉笑無賴,正色說道:“當年金帳殘暴,民不聊生,就算沒有本朝的太祖皇帝,也會有其他人去驅除韃虜,所以本朝太祖乃是順勢而為,于大勢所趨之下以殺止殺,大魏立國之后,也的確是天下太平,此乃救民于水火,解民于倒懸。而如今的亂臣賊子當下所做之事,卻是勾結外敵,于太平時重燃烽火,做的是生靈涂炭之事,兩者之間大不一樣。”
徐有仁沒有反駁,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顏飛卿和蘇云媗一起向李玄都和秦素敬了酒,然后李玄都和秦素便借口偷溜出來,登時覺得神清氣爽,輕松了許多,他們兩個實在不喜歡這樣的應酬,喧鬧吵嚷之后的安靜,就顯得難能可貴。
眼看著距離散席還早,兩人也不好就此離去,便信步慢行,在這座大真人府中游覽一二。
不得不說,大真人府的景色是極好的,夜色月色中如此,陽光明媚時又是另外一番風情,再加上眾人此時都在殿中,外頭不見幾個人影,只剩下鮮花碧草,仙家勝景此時獨屬二人,實是讓人忘憂。
兩人走了一段,遇到個遮掩在樹叢中的小亭子,兩人走進其中坐下,只覺得涼風習習,便也不想走了。
秦素從方才起,便很少說話,李玄都起先還以為她是因為看到了顏、蘇二人成婚大典后念及自己,便心生失落,可后來發現不是,而是秦素心頭又有不安之意隱現,讓李玄都心生疑慮。
就在此時,一道流光自天外飛至,直奔李玄都而來。
李玄都伸手接住,卻是來自于寧憶的飛劍傳書。
李玄都從飛劍上取出書信,只是掃過一眼,便臉色大變。
寧憶在信中說,他抵達西京之后,幾經周折見到了張鸞山,而張鸞山則告訴他一個極為駭人的消息,那就是早在六月下旬的時候,唐周剛剛倒向澹臺云,地師徐無鬼便親自面見澹臺云,決定與澹臺云講和。
先前的西京爭斗,其實都是地師攻而澹臺云守,說到底,澹臺云比起樹大根深的徐無鬼終是有所不及,更多時候還是為了自保,雖然她現在有了唐周和青陽教相助,但也至多是與地師徐無鬼維持均勢罷了,想要勝過徐無鬼,只能借助大天師張靜修的勢力。
可張靜修一直奉行離強合弱,扶弱抑強之策,意圖使澹臺云和徐無鬼彼此牽制和相互爭斗,防止一家獨大,所以張靜修的立場就是幫助不那么強大的一方,同那一方聯手,挫敗制衡強大的一方,不管是誰。
在這種情形下,澹臺云處于弱勢,張靜修便站在澹臺云這邊。待到徐無鬼弱勢,張靜修便站在徐無鬼這邊。萬不會幫助澹臺云去消滅徐無鬼,也不會幫助徐無鬼消滅澹臺云。所以澹臺云面對徐無鬼的主動講和,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直接答應下來。
此時西京已經講和,西北五宗又重新變成一體,那么接下來地師會做什么?是積蓄實力,還是直接開始報復?畢竟在這番爭斗之中,十殿明官足足隕落了三人,對于陰陽宗而言,已是有些疼了。
李玄都神色變幻不定,他預想到了西京會講和,卻沒想到地師竟是如此果決,講和的時間大大提前,這便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想來大天師等人也是如此。徐無鬼剛好打出了一段時間差,以徐無鬼的老謀深算,絕對不會無的放矢,那么他會如何利用這段多出來的時間?再聯想到秦素的幾個夢境,李玄都愈發肯定,徐無鬼這次的目標就是正一宗。
秦素見李玄都臉色陰沉,不由輕聲問道:“紫府,怎么了?”
李玄都沒有說話,直接將手中的信交給秦素。
秦素接過之后快速瀏覽一遍,她也不是笨人,立時明白過來,驚訝道:“如此說來,邪道是要對正一宗出手了?可如今的正一宗中賓客云集,正道高手大多聚集于此…”
李玄都輕聲道:“素素你發現沒有,正道十二宗,清微宗、靜禪宗、妙真宗、東華宗、神霄宗、真言宗、金剛宗、法相宗的宗主都沒有前來,原本定好要來的太平宗沈大先生和玄女宗蕭時雨也沒有露面,也就是說十二宗中有十位宗主沒來,遠遠算不上正道高手云集,若是地師集合道種宗、皂閣宗、牝女宗、陰陽宗、無道宗五宗,傾力來襲,大天師還在閉關,以正一宗一宗之力,就算底蘊深厚,又有眾多來賓,也是勝算不大。”
秦素聞言一驚,道:“那么他們會選擇在什么時候動手?”
李玄都剛要說話,忽然發現“十八樓”中有異動,就好似“子母符”燃燒傳信。李玄都立刻以神識查看“十八樓”,發現發出異動的是一枚太平錢。
李玄都取出這枚太平錢,只見它此時仿佛被火燒一般,通體透紅,與李玄都的掌心相觸,嗤嗤作響。
秦素皺眉道:“這枚太平錢…”
李玄都望著這枚太平錢,回想起一幕發生在天寶六年的場景。
喝過了茶,掌柜的從袖里摸出一枚錢,外圓內方,在正面的方孔四周篆刻有“天下太平”四字,在背面的方孔左右位置篆刻有“萬世承平”四字。
他把這錢往桌上一擲,滴溜溜地旋轉不停。
“千百年前祖龍定天下,統一天下錢幣,新錢重十二銖,因為一兩等于二十四銖,所以這種錢就叫做半兩錢,此錢就是仿照半兩錢的樣式所鑄,只是所用材質改為了赤金。都說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赤金錢,顧名思義,就是用赤金制成的錢幣,想來公子應該知道金子遠比銀銅鐵鋁要重,更何況是赤金,所以這種錢雖是半兩錢的樣式,但每一枚都重達一兩,一枚赤金錢就是一兩赤金。”
“黃金無足色,白璧有微瑕。世上本無赤金,不過以人力可以勉強造就赤金。如今就有人專門從事這個行當,從普通黃金中提煉赤金,其成色不敢說十成十,九成九還是有的,所以赤金的價格差不多是尋常黃金的三倍左右,現在市面上一兩黃金可以兌換雪花白銀九兩三錢,加上冶煉費用,一兩赤金差不多可以兌換白銀三十兩。”
“不過在我這兒,它不叫赤金錢,而應叫太平錢,也不是用來花的,而是用來卜卦的。”
“剛才我替公子算了一卦,得了一個乾卦。《易經》卦辭有云:‘乾,元亨利貞’,這一卦變爻落在九三,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總得來說,雖然公子處境艱難,但終究沒有災難。”
啪的一聲,掌柜伸手將正在旋轉的太平錢拍在掌心下,然后緩緩移開手掌,顯露出錢上的“天下太平”四字。
他抬起頭,望著李玄都說道:“那便討個吉利,將這枚太平錢送與公子了。”
李玄都收回思緒,望著太平錢上的“天下太平”四字,沉聲道:“沈大先生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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