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譚繼澤確實是個無法無天的貨。上輩子他這個一副衣冠楚楚溫文爾雅的文官模樣的家伙,就沒少親自策劃組織過濕活,而這輩子…余連一直都不懷疑,如果自己沒有參加戰神祭,這家伙是干得出去劫獄的事情來的。
可即便是如此,聽說這家伙已經潛回了帝國境內,余連也確實覺得這展開也未免是抽象了一點。記得那家伙對自己說過,他是正在努力搞個社會調查什么的。
…所以說,在帝國的本土搞暴動,也是調查的一部分了?
只能說,真不愧是你啊!老譚。可是,這不太像是一種勇敢,更像是魯莽的妄動,這可就一點都不像你了。
余連是真的開始擔心對方了。在他的認知中,譚繼澤可是一個足可以托付一切大事的戰友。齊先生畢竟也快七十歲了,哪怕是在這個時代,也遠遠不算年輕了。如果自己有朝一日真的沒了,就只有他是有資格托付一切后事的。
現在,站在一條戰壕中的同伴們很多,先驅黨員和獅心會的成員也都有千人之多,愿意和他并肩戰死的死黨也不在少數。
可余連卻依舊堅定地認為,楊老師骨子里真的是個偽裝成法術之徒的,還帶著點老莊式的避世和天真。學姐,還有830屆的小伙伴們更都是純粹的軍人,即便是擅長軍政的米希爾和羅澤士等人也是如此。
或許,如果自己沒有了,還真的只有譚繼澤,才是最有可能把赤旗給扛下去的。
老譚這家伙,要是真的因為魯莽地在帝國境內搞事而遇害,余連是真的會覺得,自己一下子損失了一百艘泰坦。那種生命不能承受之痛,是足夠讓自己痛徹心扉的。
就在他還在糾結的時候,便聽到了斯托克的后續補充:
“繼澤兄的來信上說了,他已經準備離開黑勞士星區了。是和一群奴隸們打造的冰船。如果一切順利的話,再有一兩個月,便可以穿過費摩星云,進入切爾克王國的境內了吧。”
“…和奴隸們一起?”
“和奴隸們一起,足足有十萬多人呢。”斯托克用力點頭。
“冰船?”
“冰船。是黑勞士星區冰川礦區的奴工們自行建造的。”
“運上十萬人的冰船?跨越太空?”
斯托克也是滿臉苦惱的樣子:“聽起來很不可思議,是這樣吧?他在信里面也沒有說得太詳細。可是,您知道的,他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胡說的。”
余連在短短思索之后,微微頷首道:“他確實不會胡說的。說實話,這個冰制作的宇宙船,如果能攢得出一些重要的零件,譬如引擎啊中樞傳傳達啊穩定承軸啊之類的,這種事情當然是有可能實現的。是這樣吧?布斯卡船長?”
正在陷入“這種話也是我聽得嗎?我是不是應該找個由頭消失,還是把自己偽裝成家具”的布斯卡,頓時打了一個寒噤,趕緊道:“這,應該是可以的把。如果不考慮居住型和實用壽命,可以用來做宇宙船的材料還是很多。簡陋地超過了大多數人的想象。”
他不是專業的造船技術,但確實專業的機械工程師和冶金工程師,這方面的知識儲備還是平均線以上的。
“可是,畢竟是用冰的,設計方面一定有什么精密的考慮。這樣的設計師,如果能加入新神州船廠就好了。”布斯卡沉吟道。
他雖然年輕,但真的已經是個很負責任的船長了,整得余連更覺得感動了。
“我其實也是挺好奇的。要是能有些詳細的設計圖就可以了。”余連看了看斯托克:“不過,看你這樣子,他應該沒有在信上詳細說明吧?”
賽爾迪斯托克苦著臉繼續點頭。
實際上,譚繼澤對自己一路上的行程也沒有進行太詳細的說明,只有一段很簡略的流水賬。可即便如此,余連也依舊感受到了這位老朋友那生機勃勃的行動力。
他乘坐走私船來到了抵達了費摩星云,在道上有名的公驢懸旗酒店下榻了一段時間,和同樣也在道上大名鼎鼎的星海怪先生談笑風生了一番,然后布置下了一個交通情報站,由“孤夜城孩子”中最聰明的小水根和最果敢的小嘉弗羅什來主持。
隨后,譚繼澤又拿出了一副“武林盟主”的范兒,和一眾反帝國的義軍領袖們碰面共商大事。事實證明,義軍組織們的行動效率可是比正經的合法政府高多了,短短不過三天的會議,他們商討了各路義軍的互助互惠,獲取外界支援的交通路線,在帝國之外設立辦事處的可執行性,甚至還商量了一下所有“原色組織”的聯合協會成立的可能性。
譚繼澤甚至給這個還沒有正式成立的聯合協會組織,起名為了“人民星際”,頓時讓余連聯想到了“xx國際”。
關于這一點,義軍組織們紛紛表示自己是樂見其成的。他們甚至愿意請譚繼澤先生擔任執行書記,請對此事一無所知的齊先生和余連擔任名譽正副主席,突出的就是一個垂拱而治。
對此,余連只能沉吟半晌,感慨道:“我只能說,不愧是他…”
正在當一個忠實聽眾的布斯卡聽得心曠神怡。他記得好友巴巴魯也和那位譚先生見過一次面,比對其相當推崇,現在一看果然是盛名之下無虛士啊!
隨后,譚繼澤繼續跟隨著著名的走私船萬年鷹號,來到了帝國的黑勞士星系。想辦法見到了奴工領袖們,再次和大家談笑風生了一番,便有了這次冰宇宙船的逃亡計劃。
銀河帝國的奴隸待遇確實不錯,貴族老爺們甚至能拿出奴隸生活待遇上的開支數據,做列表和ppt來嘲笑對面的資本家不做人,但這畢竟只是一個形而上的中位數概念。
實際上,在龐大的銀河帝國中,被視為人形牲畜甚至財產的奴隸階級,具體數量雖然沒有詳細的統計,但保守估計也在五千億以上的規模,是整個帝國中人口第二大的社會階層,幾乎達到藍星共同體總人口的兩倍了。如此龐大的階層,用膝蓋想也知道,要是他們人人都生活得仿佛余連上上輩子某部《飄》里的黑奴那樣田園牧歌,宇宙的文明大同早就實現了。
于是,便總有人是有掙扎在生存線上,迫切想要改變;總有人不像被當成牲畜,希望能活得頂天立地;總有人對銀河帝國有著刻骨銘心的仇恨,只要能給龍王們添堵,隨時隨刻都想要過來幫幫場子。
當然,這其中也一定會有很優秀造船技師,一定有人能搞到重要的造船材料。然后,便有了這次冰制宇宙船的逃亡計劃了。
在冰宇宙船出發的前三天,譚繼澤把長達100頁的信交給了萬年鷹號的漢福特船長,讓后者將信送到新神州。
漢福特船長在黑道可是有名的遮奢人物,人品甚至比天秤銀行和珈藍商會還要堅挺。他既然得了委托收了報酬,便一定會拼了命把信送到的。
至于為什么不用源質波通訊,乃是因為黑勞士星區本就相當于帝國最龐大的奴工大營,所有的源質波中轉站都控制在軍方手中,一旦發生跨星河的即時通訊,是很容易被發現的。
另外,用神秘學手段走亞空間也不太現實。
這大約是因為余連和靈研七子給了大家太大的誤解,覺得靈能者走虛境彎道超車橫跨星海,就像是租共享單車似的,但事實卻并非如此。對絕大部分靈能者來說,虛境依舊是難以逾越,難以接近,甚至莫可名狀的禁區。
純鈞小姐手里面當然也有一些從師門拿來的寶貴道具,可以在緊急關頭溝通虛境,但那是用于保命而非送信的。
既然如此,請哈福特船長這樣可靠的信使,當然便是最有性價比的選擇了。
至于為什么要把信送到新神州而不是余連手里…畢竟萬年鷹號還是走私船,讓人家直接跑到塞得要塞也未免是不當人了。
總之,算時間的話,譚繼澤和他的冰船逃亡艦隊如果沒有死在漫漫的星海中,現在應該已經逃出帝國邊境了。至于具體逃到了哪里,信上沒有說,但無非也就是費摩、切爾克和鈀萊等少數幾個地方。
畢竟是冰船,想要靠著這種船一路沖到聯盟的地盤上是不可能的,總歸是需要找個地方換乘正經的宇宙船。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說不定再有一個月左右的時間,就能得到對方的消息了。
余連這次是多沉默了幾分鐘,接著再次齜牙比出了一個大拇指:“真是個精神充沛的達瓦里希啊!我還是覺得,他做冰宇宙船出船難,一定不比潛伏在帝國境內被鎮壓部隊干掉的可能性小,但居然覺自己是松了一口氣,這一定也是犯了什么大病了吧?”
斯托克小聲嘀咕道:“…如果在支配者們看來,我們這些人不都有病呢?當然,您確實是疾病之源了。”
“還得是你啊!我的綽號很多,但這個‘支配者的疾病之源’雖然太長了,但居然特別合我的心意。”余連頓時滿意了。
上了年紀的中年領導最喜歡和年輕的員工談笑風生,自然是因為年輕人腦子活泛且說話還好聽。余連雖然生理年紀還不大,但心理上已經有這方面的大病了。
至于譚繼澤的百頁長信,講述自己這段時間經歷的只有十頁不到,而其余的內容自然便是異常豐富的。包括了費摩星云各大勢力犬牙交錯的混亂局面,帝國境內義軍組織的近況,帝國境內非人類異星種族的現狀和態度。
根據譚繼澤的理解,像是費摩星云這片前埃羅人帝國的領土,之所以始終是整個銀河的動亂和恐怖主義策源地,是滿足兩大陣營的需求的。
在共同歷開始的這800年間,費摩星云的歷史就仿佛一大鍋烈火烹油的火鍋。強橫一時的梟雄和霸王此起彼伏,但他們的名聲和功業也不過是這火鍋中的調位料罷了。
現在,根據標準航運協會的初步統計,費摩星云一共有127個住人星球和458個萬人以上規模的太空城,卻分屬600多個勢力,但卻沒有一家是銀河文明議會的正式成員,當然便只能被視為是土軍閥和幫派勢力了。
星云之內確切的總人口自然是無法統計的了,但也應該在萬億的規模。
可是,他們大多卻都是共同歷開始之后,來自銀河各地的移民。到現在,埃羅人的原住民剩不下兩百萬,還處于各大勢力的敵視和打壓狀態下。如果沒有銀心的埃羅人掠奪者,這幾乎可以算是一個快要功能性滅亡的文明種族了。
費摩星云的亂局其實很已經持續八百多年了,所有人,甚至包括本地的住民都覺得,這樣的日子應該還會再持續另外八百年的。
至于這么亂的星區,為什么人口還一直在增加…這大約就要問問歐羅巴的黑暗時代和神奇的小日子戰國了。
不管怎么說,費摩終究是一片青壯年的恒星群,土地肥沃,資源豐富,地理位置重要,交通便利,航道密集且穩定,是兩大陣營最明顯的分界點。
譚繼澤認為,混亂的一切都是帝國和聯盟的聯手所為。而要想讓這片星空恢復治安,指望軍閥和幫派是不可能的。同時,必須要有一個強有力的組織,把費摩星云中所有的勞動者組織起來,成立一個新興而強大的政權,才有可能在兩國之間左右逢源,最終讓國家生存下來。
當然,前提是,聯盟和帝國在一段時間內都失去干澀費摩星云風云變化的力量。
“這倒是和共同體的設定差不多。”余連道。
“可是,繼澤兄也說了,有的新興國家是真的在強權的夾縫中成長為了一極,有的卻成了強權的公交車。”斯托克道。
“共同體倒也沒有淪落到公交車的地步”余連笑了。
當然,離開左右逢源獨立自主,也確實差了不少。
不過,如果譚繼澤的構想完全實現,這個國家或許是可以成為勞動者的理想國的。
余連算是看出來了:譚繼澤應該認為,相比起一言難盡的共同體,費摩星云才更像是白紙上面好作畫嗎?不過,他在來信上卻又明確指出,不管是建立組織也好,發動群眾也好,建立國家也罷,時機都是不成熟的。
他同樣指出,不管是受到結構性歧視的非人異種族,還是失去了基本人權的奴隸階級,對銀河帝國的統治階級也依舊充滿了幻想。
“我在敘摩厄星區和黑勞士星區走過十二個奴隸定居點。八成以上奴工的平均工作時間不會少于是個小時,平均一個月才有一天休息日。連續十代人都會從事機械性和重復性的勞動。可是他們會為了主人提供的體檢和營養糖而感恩戴德,會在主人的安排下組建家庭,生兒育女。他們覺得,一出生就有了穩定而安全的生活,這也是一種福報。陛下和主人的恩德還不清。”
“黑勞士星區的12冰封采礦區的工人們愿意和我逃亡,是因為即便是銀河帝國龐大的奴隸階層中,他們也是最苦難的。可即便如此,他們也不愿意戰斗。雕琢冰的宇宙船,從帝國的壓迫之下逃亡,便是他們反抗的極限了。”
以上的都譚繼澤信件的原文,并拓展出了非常詳細長篇報告。他很明確地指出,聯盟工人的“自由”也好,帝國奴隸的“安定”也罷,本質便都是一樣的。
余連認真地翻閱著這長達八十多頁的詳細報告,贊嘆不已。他現在是真的覺得,譚繼澤手里的著作如果可以完成,一定是可以成為《原論》之后的第二本圣經的。
“所以,這些報告也都是他那本《銀河各階級問題分析》的一部分了?”余連好奇道。
斯托克點頭:“我現在除了本職工作,就是要幫他整理這些文稿了。”
“那么,他認為,造成這一切的,到底是什么呢?”余連還沒有看到最后,隨口問道。反正是看報告又不是讀小說,應該也就不存在劇透的問題了。
然后,便見賽爾迪斯托克的臉上閃過了非常明顯的掙扎。他沉默了好幾秒種,一直到余連疑惑地看向了自己,才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似的,用低沉的聲音道:“偉力歸于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