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繼澤看著眼前的老作家。他當然知道,這位老先生已經沉浸進了自己的創造世界中,這段時間的平均睡眠時間還不到五個小時。他同樣也能感覺得到,老先生的精神卻依然飽滿得宛若一個對未來依舊還充滿了憧憬的少年人。
這哪里像是個鑄劍師?分明是找到了神劍,準備踏上征途去屠龍的少年啊!
“您終于完成了?”
“算是第一部分的初稿吧。當然了,得拿小余連看看。”齊先生笑道:“這部《原論》我準備通過各國歷史發源、文明沖突、宗教沖突以及靈能者的派系沖突來分析現有社會的階級構成。最后才到了對生產力和社會制度方面的最終闡述上。現在,我只是完成了歷史和種族文明沖突上的闡述,還早得很呢。”
譚繼澤打開了齊先生發過來的文檔,只是看了一眼目錄便覺得血壓上來了,仿佛剛吃了一整管芥末似的,渾身的毛孔都在透著一股涼意。可是,這樣的涼意卻并沒有侵蝕到五臟六腑,反倒是讓自己的精神和靈魂都激蕩地燃燒了起來。
處于冰火九重天狀態的譚繼澤一時間無話可說,便又翻看了幾頁,不由得苦笑:“我原以為,我的骨子里已經是個無法無天的反體制分子了,但先生,您顛覆的…可能會是數千年,不,或許是所有文明有文字記載的萬年歷史中最堅定的社會認知啊!”
“這可不是我,而是余連。我都這把年紀了,想象力、觀察力還有思辨能力都在退化。若是沒有人地提醒,是不可能從這個意想不到的方向去思考社會現實的。歸根結底,我只是一個工具人,他才是罪魁禍首嘛。”齊先生趕緊擺了擺手,一副“我其實是從犯”的樣子。
譚繼澤點頭,隨即又搖頭道:“我以為他是個危險的野心家呢…”
“現在呢?”齊先生笑了。
“比想象中的更危險了。”譚繼澤苦笑道:“卻不知道我現在下船還來不來得及?”
“哈哈,別裝了,小家伙。有一點你是說對了,正因為你骨子也是個反體制分子,所以才會加入進來的,不是嗎?西裝革履的法學界高級知識分子,是最容易變成保守的建制派的,可這一切若都只是偽裝,卻是最懂得如何顛覆體制的。”
譚繼澤沒有正面回答齊先生的問題,卻道:“這段時間,您每天都早出晚歸的。今天更是上午的時候就出門了,霍桑團長還以為您是出去拜訪您的老朋友了呢。”
齊先生現在是臨時代表團的成員,從帝都卸任之后就直接到華胥和代表團會和。地球方面需要借助的是他宇宙級大文豪的人脈和影響力。不過,很顯然的是,齊先生對這個任務非常漫不經心。
現在,譚繼澤是知道了,自己的現任老板,分明就是找了個咖啡館碼字嘛。
有些人在創作的時候需要絕對安靜的環境,但有的人去喜歡周邊多一點人味兒。齊先生看樣子是后者了。
齊先生笑道:“在抵達華胥之前,我就已經聯系過我的那些老朋友了。可是,這并不取決于我們的努力。無論如何,聯盟是絕不會那么容易就廢棄《軍備條約》的。這一點,你不是來華胥之前,就已經有所預料了嗎?”
譚繼澤道:“因為這只是取決于兩大霸主的利益述求。如果掠奪者攻入的是聯盟的星門,希望廢棄《軍備條約》的便是他們,而反對就會換成帝國了。我只是想不出來,他們會用什么樣的理由。”
說到這里,這位算得上當代地球最優秀的年輕人,也不由得嘆服道:“居然會從《開發條約》方面入手,找出了如此冠冕堂皇的方式。最關鍵的是,萊婭·摩恩女士把自己的女兒都擺上祭壇了,實在是讓人敬佩。現在想想,我確實是因為不夠狠辣,和這些真正的大人物格格不入啊!”
“你也不用和他們臭味相投,只要和他們心有靈犀,明白他們會做什么,就非常好啦!我看好你的成長,非常看好。”齊先生笑容依然爽朗得宛若一個少年似的。
譚繼澤卻總覺得對方應該是在忽悠自己,但本人實在是找不出什么證據來。
齊先生道:“不過,既然是冠冕堂皇的陽謀,那就意味著,聯盟的掣肘也只能用這么一次了。遲早,大規模的援軍是可以開拔的,只不過是時間問題。”
可是,在此之前,新大陸的殖民地,就只能憑借非常稀少的兵力進行防守了。
兩人都不是軍事專家,并不能從專業的角度分析此戰的成敗。兩人也都是務實的體面人,總不至于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打雞血,只能在心中默默期待勝利了。
至少,我們不用懷疑那些年輕將領們的能力嘛。若真能守下來,他們便是年輕一代最閃爍的那些將星了。齊先生在心中安慰自己,然后道:“小譚,可以幫我們訂最近返回國內的船票嗎?我希望在3月到來之前返回地球述職,最晚4月上旬趕到新神州天區。”
譚繼澤拿出筆記本將這些記了下來,又笑道:“代表團這邊的工作呢?”
“本來就不是什么有建設性的工作,只要告訴共同體的民眾,我們在這里維持存在就可以了。我就不必在這里浪費時間了,而且我只是代表團的顧問,不是正式職務。在卸任大使之后,也并不受地球政府管轄了。”齊先生聳了聳肩:“我現在是一個普通的共同體公民,可以敢法律禁止的一切事情。”
這當然也包括了選舉和被選舉,以及自由結社和組黨的權利。
譚繼澤似乎是聽出了對方的潛臺詞,便道:“黨派的籌備工作和所有的組織結構,我已經提交地球方面審批了。這應該沒什么問題,既然是您想要組黨,行政事務部那邊是不會拖延的,最多下個星期就能通過了。”
反正在共同體,每周都有新的黨派出現,有全國性質的,有星區級的,當然也有城市甚至社區級的,但每周也有同樣數量的黨派解散。
無論如何,必須要感謝聯盟開的一個好頭。既然是民主自由的文明燈塔,建立黨派是公民的權利,也必須得是。共同體現在也是效仿聯盟而成立的共和國,當然也得如此。
…當然,這個食肉者更加肆無忌憚的宇宙中,就算是在共同體這樣的共和政體,建立黨派也是有比較苛刻的要求的。譬如說,新成立黨派的黨魁就必須提交非常詳細的財產申報,納稅記錄,不違法記錄乃至以前的工作記錄。
聯盟其實也有類似的規定。
說白了,在這個宇宙中,就算是在共和國中組織黨派,也都是社會名流們的專利。
不過,作為宇宙級文豪的齊先生不是名流,全宇宙所有的地球人中誰還能是名流呢?
總而言之,組織申請黨派的這個工作,對齊先生是水到渠成的事。可是,再理所當然的情況,該走的程序也必須是要做的,光是準備資料就特別麻煩,需要填寫的表格和申請報告要求地很嚴格。
也虧得譚繼澤,這么多繁瑣的事務性工作,卻在這么短時間內全部完成,而且完美得挑不出什么毛病來。若換成齊先生本人,恐怕早就想要撂挑子了。
當然了,作為宇宙級文豪,齊先生其實是有幾個助理的,但都是負責幫自己打理文學作品事務的,主要擔任的是記錄員工作,以及負責對接出版社和電影公司。政界的事,他們還真不專業。
…可是,嚴格意義上,譚繼澤也是初入政壇,以前可是法律界人士呢。
“小譚。余連那小子到目前為止,做過的最著調的事情,應該就是把你推薦給我了吧?”齊先生笑道。
“我確實還在學習中。”譚繼澤當仁不讓地道:“不過在下對自己的學習能力還是有點信心的。”
“好,就是應該有這個氣度。”齊先生撫掌大笑。
“不過,先生,行政事務部要求我們,最遲在后天一定要確立好黨派的名稱。就用我們一開始提上去致公黨嗎?”
“公者千古,私者一時,那小子的這句話說得不是挺好的嗎?叫致公不是更好的嗎?可是余連那小家伙當初為什么是那副表情,還總問我是不是和黑社會有什么聯系…”老先生沒好氣地道:“黑社會倒是想要和我有點聯系呢,想要請我赴宴的黑(喵)道巨酋能從天域排到涅菲去呢。”
“所以,您去過嗎?”譚繼澤好奇地問道。
“…其實還是去過幾次的。黑(喵)道的大佬們沒有什么好人,但有趣的人卻也不少,至少也算是能了解社會的一段經歷吧。”
齊先生倒是很坦蕩。他想了一想:“不過,所謂的公平到底是什么,無論是統治者還是被統治者,當然也包括我們,其實都不清楚。那么,又何談一個‘致’呢?就算是我們,現在也只是在試著尋找公平的意義,也確實沒有資格算是引領他們,頂多算是先走一步的探路者罷了。所以,小譚,我們的黨,就叫做先驅黨吧。”
譚繼澤對名字并沒有什么意見,卻又道:“先驅黨和青年進步俱樂部的成員,是否要開始進行合并工作?”
“有軍職的要先等等,至少得等過問了余連的意見。沒有軍職的,比如說你和賽爾迪就無所謂了。當然,必須是要征求了個人意見才可以。再加入之前,也一定要向他們闡明我們的要求。必須要記住,我們不是傳銷更不是邪教,不能夠強迫,更不能欺瞞。”
“明白。”譚繼澤點了點頭。
“余連有余連的戰斗,我們也要我們的戰斗。回到新神州之后,我便能以先驅黨黨魁的身份,準備星區行政長官的競選了。這樣一來,至少不會有共榮黨和政友黨的說客老是給我打騷擾電話了。明明都至少拉黑四五十個電話了,還這么不知趣呢?”齊先生想了一想:“我記得,星區大選的投票下半年就開始了,現在還來得及嗎?”
“來得及的。我早在去年10月份,正式答應出任您的秘書時,就已經把您的名字報給新神州星區政府了。雖然您現在還沒有回國,但紅星基金會和青年俱樂部已經對您的造勢其實已經開始了。現在民意其實是遙遙領先的。”譚繼澤見齊先生露出了打量視覺奇觀一般的表情,又補充道:“當然,這其實是因勢利導。您本就新神州天區的驕傲,而且白家也是愿意支持您的。”
“…我突然發現,若身邊的戰友真的太有能力,便總是會用意想不到的方式在提醒自己,其實你已經是個老朽了呢。”齊先生發出了爽朗的笑容:“可正是又這么多意想不到的方式,我又怎么能服老呢?哪怕是為了證明我依舊還是個少年,也必須要努力了啊!”
是的,我也是需要努力的。譚繼澤在心里對自己說,然后道:“先生,在幫您成為星區長官之后,我希望能有一段時間的離職?”
“離職?”
“呃,確切地說,不是離職,應該只是停薪留職吧。您這里的崗位,我可舍不得。我只是需要深入到最偏遠的地方去看一看。”譚繼澤安慰道:“放心吧。我離開之后,賽爾迪會繼續留任的,魯米納那邊的葉小姐也會過來。再加上白家的支持,您身邊依然會有一個精干的秘書團隊的。而且,有什么問題,我們也可以即時溝通。”
慶幸我們是在銀河,而不是通訊得靠“跑腿”和“烽火臺”的新大陸吧。齊先生想。
譚繼澤又道:“…我還有太多的東西要學。余連和共同體新大陸的軍民們正在苦戰,我現在卻幫不了他什么。不過,您說得對,先生,他有他的戰斗,我有我的戰斗。”
“他曾經問過我,明明已經到了宇航時代,文明的腳步踏遍了星辰大海,甚至開始開發另外一個星河,但卻有人一輩子都只能看到自己出生那方寸的天空。為什么明明我們已經能在太空的水培農場中種植作物,用不間斷的能源從細胞層面上促進作物的生長,可一邊卻是小型的農場主破產,農業公司倒閉,同時殖民地和偏遠星區卻依然有大量的人民難以填飽肚子。明明我們正在一步步認知這個宇宙,明明我們連熄滅恒星的力量都掌握了,卻仍然有如此之多的人甚至無法讀寫自己的名字。我很想要弄清楚這個原因!”
齊先生關上了自己的筆記本,沉思片刻:“如果你是出于歉疚,那我不會同意你走的。不過,若是出于責任感,倒是值得一行。”
“或許是出于好奇心吧。”譚繼澤笑了。
齊先生也笑了,卻是欣慰地笑:“后生可畏啊!我要是再年輕十歲,此行便應該是我親自來的。那么,你便你去吧。正好我的《原論》后面的兩卷,是需要大量調研報告的,便拜托你了。辛苦一點也好,卻也能讓那小子知道,正在浴血奮戰的,可不是他一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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