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騷太盛防腸斷…
不等王天明反應過來,邊學道說:“我們都希望富人有文化,為社會做出好的典范,但也應看到,富人沒文化,關鍵在于文化沒力量。靠文化和規則,既換不來成功,又換不來尊重,也換不來金錢,更解決不了長遠的問題,甚至只有背向文化、背向道德、背向規則,才能得到實際利益,那么,富人們走向文化的動力何在?未富先奢,有虛榮性消費的因素,但同時也是不平衡的大環境的產物,不解決大環境這個根本問題,一味指責富人,意義不大。”
王天明嘴唇翕動,正在措辭,邊學道接著說:“文化和創新一樣,只有持之以恒,不斷投入,才能最終獲得收益,是一個長期效應。可對企業來說,如果沒有好的大環境,不管做多大,隨時都可能倒下,如果總有一只閑不住的手,在企業和企業家的懷里亂摸,如果對知識產權保護不力,盜版遍地,那么,為什么要為明天投資呢?為什么要創新呢?為什么要惠及他人呢?沒文化不是富人的錯,只會山寨復制別人的產品也不全是企業的錯,這些應從大環境入手,需要在制度層面上提供更有效的保護。”
既然已經開了口,邊學道就不準備放過王天明,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這話不假,可他壓根不準備再跟王天明相見了:“有一些義憤,說一些氣話,其實沒什么,但于事無補。更何況,這個社會上的很多人,天天罵貪官,轉身就去報考公務員,天天罵社會不公平,一旦躋身既得利益集團立刻誓死捍衛他們曾痛罵詛咒不恥的規則,天天看不起富人的德行,然后下班路上必買彩票…我剛才說劉禹錫,是因為我覺得現在這個社會上,敢說‘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的人很少很少,幾乎沒有。一個人,如果自己的德行本身就不夠看,卻整天以批判別人的德行為己任,是不是很滑稽?”
王天明終于回過神來,調整坐姿,問邊學道:“邊總很有辯才,不知是什么學歷?在哪里留的學?”
邊學道平靜地說:“本科,沒留過學。”
王天明感覺自己扳回一局,語帶戲謔地說:“我教了差不多二十屆本科生,碩士、博士也帶過幾批,本科…也算知識分子了。”
邊學道笑了:“不敢當知識分子。”
王天明說:“韓愈詩言——人生處萬類,知識最為賢。廣義的知識按內容分為四種,關于‘知道是什么’的知識,記載事實的數據;關于‘知道為什么’的知識,記載自然和社會的原理與規律方面的理論;關于‘知道怎樣做’的知識,指某類工作的實際技巧和經驗;關于‘知道是誰’的知識,指誰知道是什么,誰知道為什么和誰知道怎么做的信息。”
王天明是大學教授,掉書袋,拼定義類記憶從不服人,剛才被邊學道將了一軍,他立刻就找到辦法反擊。
潘中富看看王天明,看看祝植淳,又看看邊學道,在心里嘆息一聲:不管了,隨他們較勁。
王天明用手輕輕轉著水杯說:“如果按照這樣的定義理解知識一詞,那么知識分子應該是掌握了知識的一個階層,翻譯成英語應該是knowledgeablepeople。在古代漢語中,其實本來有一個字專指有知識的人,那就是士,是士農工商四民之一,現代的學士、碩士、博士應該都屬于知識分子階層。你本科畢業,如果沒什么處分,拿了證的話,應該是學士,所以當得起知識分子這四個字,別謙虛了。”
還沒等自信滿滿的王天明把后背靠在椅背上,邊學道直接說:“你這么說不對。”
立刻,整張桌子的人都醉了!
好好一頓飯,這兩人居然語言廝殺根本停不下來。孟茵云在桌子下面輕輕踢了祝植淳一下,祝植淳伸筷子夾了一口菜給孟茵云,期間遞了個“沒關系”的眼神。
邊學道看著王天明說:“王老師,既然當老師,應該沒少翻字典,那么請問王老師,漢英詞典里,對應知識分子的,真的是knowledgeablepeople嗎?”
王天明一時語塞,裴桐忍不住插話說:“漢英詞典里對應知識分子的詞是intellectuals。”
邊學道扭頭沖裴桐說:“謝謝。”
看著王天明,他接著侃侃而談:“將intellectuals偷換成knowledgeablepeople,是一種曲解,也是一種退步。”
祝植淳來了興趣,問:“這話怎么說?”
邊學道說:“如果說知識分子是knowledgeablepeople,那么當一個知識分子的必要條件就是有超強的記憶力,這也是數千年來中國式教育的著力點,從私塾背誦古文、科舉八股文直到今天的高考,有了好記性就能考高分進名校出人頭地,這樣的人應該算知道分子嗎?我說不算!”
自問自答,氣場十足,在場的人都感覺到邊學道身上的自信。
掉書袋?拼觀點?
簡直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
除了特別勤奮的圖書館管理員,和專職的報紙評論員,很少有人比強制性讀報的審讀邊學道更有觀點,尤其現在是2006年,他有領先時代8年的見識。
這個時候,王天明沒法接話,因為他要等邊學道說出為什么knowledgeablepeople不算知識分子,才好找機會反駁。
邊學道繼續說:“一個intellectual應該是具有研究、思考、推斷能力,可以在各領域提出和回答問題的人。培根說‘知識就是力量’固然不錯,但是我們不能忘記愛因斯坦的名言‘想象比知識更重要’。我國科技工作者總數超過2000萬人,居世界第一位,但卻至今沒有一名諾貝爾獎獲得者,究其原因與我們對知識分子概念的理解和培養方式的偏差不無關系。在當今中國,學富五車的knowledgeablepeople數不勝數,博士、碩士、學士滿天飛,但是才高八斗的intellectuals卻寥寥無幾,缺少發明家、缺少創新者,更缺少具有獨立見解的思想家。”
“所以我說,得到博士學位的人早已不足看作是知識分子,即便是大學教授也不一定就是知識分子…”
邊學道說到這,王天明的臉一下就紅了,裴桐緊張地看著老師,感覺像是怕他當場掀桌子。
把目光從王天明身上移開,邊學道說:“至于科學家,只在有限的條件下才算是知識分子。真正的知識分子,應該不止是一個讀書多的人,他的心靈必須有獨立精神和原創能力,他必須為觀念而追求觀念,他應該是以思想為生活的人。另外,知識分子必須是他所在的社會的批評者,也是現有價值的反對者,批評他所在的社會而且反對現有的價值。”
“一個人,不對流行的意見,現有的風俗習慣,和大家在無意之間認定的價值發生懷疑并且提出批評,那么,這個人即便讀書很多,也不過是一個人云亦云的活書柜而已。從這一點上看,在座諸位,只有針砭時弊的王老師,才當得起知識分子四個字。”
坐在椅子上的王天明,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突然起身,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一飲杯盡,拂袖而去。
裴桐見了,起身說“對不起”,追了出去。潘中富向秘書使了個眼色,秘書也追了出去。
看著秘書的背影,潘中富轉回身笑呵呵地說:“王教授書生意氣,邊總別見怪。”
邊學道說:“我大學時是辯論隊的,遇到好對手就按捺不住,潘總回去幫我跟王老師道個歉。”
潘中富說:“包我身上了。”
餐館外,跟潘中富分開,祝植淳問邊學道:“你大學時真是辯論隊的?”
邊學道拍著胸脯說:“如假包換,我那還是校隊呢…”
在波爾多幾天,潘中富的酒莊沒買成。
一是他眼光高,看中的幾家都太貴。二是中介告訴他,投資波爾多酒莊不是那么簡單的,不僅需要投資者事先經過細致的調查研究,而且還需要投資者有十二分的耐心,因為通常情況下,賣家方面還有一系列程序要走,要完成一項波爾多酒莊收購計劃往往需要6個月之久。
6個月…黃花菜都涼了。
潘中富買酒莊是想報一言之仇,6個月后,再想把班上的同學聚在一起就不容易了,況且到時沒準人家都忘了這茬兒,他又何必自揭傷疤?
而且冷靜下來仔細想想,投資酒莊風險不小,至少在潘中富眼中是這樣的。因為他賣保健品起家,一路都是賺快錢,賺慢錢,他不喜歡。
潘中富不買酒莊了,裴桐也就失業了,失業前,她還要替潘中富去一趟中介,幫他撤銷購買意愿。
在中介,裴桐遇見了在飯桌上把王老師氣走的邊學道。
這次邊學道是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