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大理寺門前。
一個半百老者,一身布衣,面容矍鑠,看著迎出來的排名第七的大理寺少卿耿儒杰直接道:“這是我來的第三趟了,我就問你們大理寺,這個案子,你們到底接不接?”
耿儒杰陪著笑,瞥了眼四周,走近低聲道:“楊公,您既已致仕,何必摻和這趟渾水?那陳朝明擺著拿您當槍使,萬不可不當心啊。”
這半百老者就是虢郡開國侯,楊繪,是王存前任的杭州知府,是熙寧年間的‘相公’,因反對變法而被外遷出京,后又與呂公著等爭執,再次被流放,因此憤而辭官。
朝廷按照慣例,給他加官進爵歡送,爵位就是虢郡開國侯。
楊繪冷笑一聲,道:“我豈不知,用得著你來提醒我?我就問你,關于王安禮的的狀子,你們大理寺是接還是不接?你要是接了,還則罷了,若是不接,我就帶著他們去敲登聞鼓,我看官家能不能熟視無睹!”
在臺階下,有一群衣衫襤褸的百姓,一看就是辛苦跋涉而來,面黃肌瘦,一臉愁苦。
耿儒杰聽到‘登聞鼓’三個字嚇了一跳,這若要鬧到御前,那就是不能善了了。
他情知楊繪干得出來,遲疑著道:“此事重大,下官做不了主,楊公進寺坐一坐,下官去請示。”
楊繪紋絲不動,道:“你去問曹政,我就在這里等著!讓開封城上下都看看,大理寺這改制,是真改還是假改,看看你們這些變法派是不是只是爭權奪利的畫皮!”
耿儒杰面上有些僵硬,壓著怒意,抬了抬手,轉身進了大理寺,來到曹政值房。
曹政原本是大理寺卿,但改制后,應該由宗室親王,也就是趙顥兼任,奈何趙顥死活不肯就任,是以曹政一直在。
耿儒杰將楊繪的態度說完,神色凝重的道:“寺卿,這楊繪明擺著是故意的,就是來給我們難看的!”
曹政看向外面,眼神冷冽,道:“我們還不夠資格,這件事,怕是沖著章相公,甚至是沖著官家去的。”
耿儒杰沉色點頭,道:“那,現在怎么辦?若是尋常人,接了就接了,這王安禮是王公的幼弟,這些人拿他出手,顯然是沖新法復起來的。”
這接了,那些人就陰謀得逞,說不定還有下一步。可要是不接,任由楊繪以及背后的人鬧下去,甚至是去敲登聞鼓,讓朝廷以及官家下不來臺,那就更難堪了。
曹政也頓感棘手,想了想,道:“你先接進來吧,我進宮去見章相公。”
耿儒杰抬手應著,又道:“燕王遲遲不就任,我們很多事情被停滯了,還得想想辦法。”
耿儒杰說的不止是法理上的,還有就是需要有人背鍋,那么多大案要案,他們小胳膊小腿根本扛不住。
曹政思索著,道:“我知道了,走吧。”
耿儒杰沒有再多說,兩人分頭行事。一個去安撫楊繪,一個進宮。
大理寺門外,不少人在看著,見耿儒杰將楊繪以及一群苦主接進去,紛紛竊竊私語。
拐角處的陳朝見著,一擊掌,大喜的道:“成了!”
他身旁站著一個年歲相仿的中年人,也是喜上眉梢,道:“下一步怎么辦?”
陳朝心里驚喜過望,當即道:“曹政現在應該是從后門出,去宮里見章惇甚至是官家了。我們同樣不能閑著,將東西準備好,我也進宮。”
旁邊人一怔,道:“你進宮做什么?”
陳朝笑著道:“這大理寺官家已經下詔改制,那真正做主的人就是燕王。燕王現在在太皇太后宮里,你說,他以及太皇太后聽到這個消息,會無動于衷嗎?”
旁邊人雙眼一睜,興奮的道:“對啊!我怎么沒想到,太皇太后與燕王肯定不會坐視,他們要是出手了,我們就不用這么費力氣了。”
陳朝面露得意,道:“我去進宮,你繼續散播消息,一定要傳遍整個開封城。章楶就要帶著王安禮等人回京了,咱們給他們準備一份大禮!”
旁邊人重重點頭,心里被罷官的郁氣忽然少了大半。
只要借機打垮了王安禮,那朝廷變法的正當性就會大減,他們能操作的空間就會變大,只要找準機會,送走章惇等人,他們就能再次回朝!
兩人交談幾句,在人群中又聽了一陣議論聲,悄然離開,各行其事。
皇宮內,趙煦再次感慨這個御花園是真的小,與背后的宗澤,童貫道:“就在這吧,坐下說。”
趙煦在亭子里坐下,宗澤抬手謝恩后跟著,童貫則恭謹的立在趙煦身側,沒有落座。
宮女倒了杯茶,就全數退的遠遠的,亭子里只有趙煦,陳皮,童貫以及宗澤。
宗澤落座后,接著話茬,道:“官家,許尚書已經來信,環慶路等諸事差不多料理妥當,大約會在十一月五日之前回京。”
趙煦已經接到了信,笑著道:“許卿家這次辛苦了,回來后,朕不會放他的假的。”
宗澤一怔,旋即反應過來這是個玩笑,卻沒有什么反應,頓了頓就道:“官家,目前虎畏軍所轄的軍隊數量接近三萬,火器軍有一千多人,騎兵有五百多人。步軍基本沒有大問題,火器方面問題最多,一來火器威力大,不好操作,在實戰中發揮有限,或許守城更為合適。騎兵的問題,一個是我朝缺少良馬,二來,騎兵消耗巨大,需要有足夠的精力去培養、訓練…”
童貫站在趙煦身側,默默的聽著。
他與宗澤在虎畏軍時間已經不短,很是明白趙煦想要訓練一支強兵的心愿,但童貫心里雖然有些想法,卻不敢說出口,他自己都知道比較幼稚。
趙煦靜靜聽完宗澤的話,神色認真的道:“火器問題確實比較多,但不能棄置不用,要加強運用,逐漸消除弊端。朕還是那句話,將來的戰場,會由火器決定,棄之不理,我們以及后代會吃大虧的。騎兵的問題,朕與許尚書等聊過。許尚書回來后,兵部會統管后勤,將會籌建至少三個馬場,培養優質戰馬。至于消耗,朕決意對軍隊進行削減,起碼削減二三十萬,省下來的足夠了…”
宗澤聽著,當即道:“是,臣領旨意。”
趙煦點點頭,道:“三萬人還是太少了,等許尚書等回京后,要對北方各路進行整頓,朕給你們三個番號,加上騎兵,火器,總共五個,總數要有六萬人,駐扎在開封城三面…夏人一敗,我們起碼有一兩年時間,時間不算多,任務緊,莫要懈怠…”
宗澤傾身,道:“臣明白。”
趙煦瞥了眼童貫,道:“你今后就留在宮里吧,坐視機要房。”
童貫一驚,悄悄看著趙煦的側臉,本能般的猜測是不是他哪里做的不妥,心驚膽戰中想到‘機要房’又悄悄一松,暗暗分析著趙煦話里的目的,不動聲色的道:“小人領旨。”
童貫話語一落,一個小黃門遠遠跑過來,與趙煦行禮后,在陳皮耳邊低語了幾句。
陳皮眉頭皺了下,揮退小黃門,來到趙煦耳邊低語。
趙煦拿起茶杯喝茶,聽著就道:“你是說,陳朝是求見燕王,而不是祖母?”
陳皮應聲,道:“是。”
趙煦神色玩味,笑著道:“這是學聰明了啊。”
宗澤不語,也仿佛沒有聽到。
想了片刻,趙煦笑容越多,道:“準。想必章相公很快就要來見朕了,陳皮,你讓人去攔著,就說朕與宗卿家在談事情,分不開身,讓他看著辦。”
陳皮道:“是。”說著,就招來人,低聲吩咐。
趙煦沒有在意這件事,繼續與宗澤道:“軍隊首先在‘魂’,一支軍隊必須有強大的精氣神才能有戰力,塑魂十分重要!同樣要紀律分明,軍法森嚴,任何一點都不能懈怠,軍隊事關國社,必要要有足夠的重視…”
宗澤神色肅然,認真的聽著,應著。
趙煦在與宗澤說著軍隊的事情,曹政這會兒到了青瓦房。
章惇聽完曹政的話,神色冷漠,瞥了眼蔡卞,道:“這些事,真假多少?”
曹政抬著手,道:“從狀書上看,什么結黨營私,任用奸佞都是虛的,最關鍵的,就是一條‘侵占永業田’,下官還得核實。”
曹政話語落下,章惇沒有說話。
蔡卞知道他的意思,沉吟一陣,道:“當年確實有這件事,王公聽到后很生氣,勒令退回,我也命當地監察。后來我等被放出京,鞭長莫及,慢慢淡忘了。算起來,快有十年時間了。”
蔡卞是王安石的女婿,王家的事,自然少有他不清楚的。
章惇見著,冷哼道:“還是沖著我們來的。我還沒動手,他們倒是先發制人了!我去見官家。”
蔡卞道:“那個陳朝進來了,打著見燕王的旗號,可能要去見太皇太后了。”
章惇已經站起來,目中驟然閃動厲色,道:“這一次,我要讓所有人清醒清醒!來人,將蔡攸叫來見我。曹政,你在這里等著,我去去就來。”
蔡卞看著章惇迫不及待又凌厲非常的背影,深深吸了口氣,看著曹政道:“無需顧忌我,你回去之后,調查清楚,該怎么處置就怎么處置。王安禮畢竟不是我岳父,動搖不了熙寧之法復起。”
曹政有些猶豫,道:“下官擔心這只是個開始,王經略這次是隨章經略等回京敘功的,要是由此撕開一個口子,演變成了朝野對環慶路一戰的功過爭論,怕是影響朝廷以及官家的布置。”
蔡卞聽著,不由得皺眉。
曹政說的,何嘗不是他擔心的。朝野本就沸沸揚揚,要是由著這件事引爆,不說明年復起新法,今年的改制未必還能順暢推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