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對章惇的表態很滿意,壓了壓手,道:“坐下說。”
章惇臉角抽搐再三,心里仿佛醞有雷霆,按壓不住,抬著手,緩緩在趙煦對面再次坐下。
趙煦看著他,有些期待的說道:“說說你對變法的看法。”
雖然趙煦最近看了很多資料,但肯定遠不如親身參加過熙寧變法以及在地方輾轉多年的章惇。
章惇稍稍定神,少了幾分戾氣,平和的道:“陛下,青苗法需要多完善,此中問題很多。一個是利息高,二來地方官府存在強制,從中牟利的情形。免役法存在運作不當,地方刻意盤剝的現象。方田均稅法問題最多,一來富戶想方設法破壞,隱瞞,二來百姓也不喜歡,因為查出了地就增加了稅…水利法…市易法…保甲法…”
趙煦坐直身體,認真的聽著,思索著。
章惇言簡意賅,直指問題所在。
梁燾,沈琦在一旁,兩人面露沉色,皺著眉。
他們兩人不是變法派,對‘熙寧變法’多有遲疑,尤其是章惇所說,心里更是猶豫。
趙煦沒有看他們倆,一邊聽著章惇的話,一邊在思索。
‘熙寧變法’之所以廣遭反對,除了‘破壞祖制’這一條,根本原因,還是動了既得利益者集團的利益。
哪些是既得利益者?就是‘祖制’下獲利的人,這些人,包括皇室,朝野的官吏,士紳,富戶,大商人等等。
這些人有權有勢有錢,敢動他們,自然死磕到底!
趙煦早就知道改革是動絕大部分人的奶酪,卻沒想到,面對的幾乎是整個大宋權勢階層,也難怪神宗皇帝加王安石這樣的帝相組合最終還是慘敗收場。
章惇慢慢的將王安石的變法內容以及他分析的利弊緩緩說出來,一口氣說了足足半個時辰。
章惇說完,這處偏房安靜了好一陣子。
梁燾,沈琦是不敢多言,以免說錯話。
一旁伺候的陳皮沒有出聲,他更多的是不懂。
趙煦沉吟良久,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在眾人的注視中,抬頭向章惇,道:“紹述,朕來做。但是,不要立即起復所有新法,要認真,嚴格的檢討其中利弊得失,不要大拆大建。變法首在人,當前重點是肅清吏治,整頓官場,推進制度改革,同時將各項新法醞釀充足,完備,也給外界一個接受的時間。”
章惇當即道:“陛下說的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臣心里已經有一份名單,對于朝廷規制以及各項成法臣等都有考慮。過幾日等蔡卞,曾布等人到京,仔細磋商后,呈送陛下御覽。”
很顯然,章惇也有些等不及了,兩道眉頭如同利劍,就快要出鞘了。
趙煦頓時笑容滿面,開懷的道:“好,朕等著!先做好眼下的事情。”
梁燾與沈琦悄悄對視一眼,心里忽也莫名涌起一抹豪情,神色凜然。
接著,趙煦便開始詢問章惇宋朝地方的真實情形,這些情況,是他從奏本里看不到的。
章惇在地方,朝廷,地方來來回回,認識的十分清楚,聽到趙煦的問話,肅色的回答。
“陛下,官吏的腐敗,推諉超過想象。即便是開封的百姓也只能堪堪果腹。倒是那些士紳大戶,良田萬傾,商鋪遍及天下,府宅奢華,錦衣玉食,奢侈無度…”
“開封之外的情況更是復雜,從仁宗朝以來,大大小小的民亂數以百計,近年來更是激增。地方官、兵肆意縱容,養寇自肥比比皆是…”
“我朝官吏四十多萬,兵卒百余萬,支出毫無節制,總人口卻不過區區六千萬,半數田畝不征稅,外加邊事等費用是逐年增加,由此造成百姓的稅賦,徭役等不斷加重,官逼民反之事,屢見不鮮…”
趙煦聽著,神情不動,眼神里是可見的凝重。
去年國庫的稅款是七千多萬貫,換做實價,高達五千多萬白銀,這么高的收入,其實是不正常的。宋朝對百姓的‘糧稅’是唐朝時期的七倍之多!而大頭的商稅,顛來倒去,最終還是轉嫁到百姓身上。
這樣就形成了‘國進民退’的可怕現象!
皇室,勛貴,官吏,士紳,商人越來越富,朝廷的稅賦在減少,用度在增加,百姓卻掙扎在生死線上!
梁燾,沈琦沉默著,戶部盡管是空殼,卻并不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
‘三冗’的冗兵,冗官,冗費早就形成,錯綜復雜,難以說清楚,但占據國庫高達七成的巨額支出卻是實實在在!
等章惇說完,趙煦沉默很久,忽然坐直身體,斷然道:“從吏治開始,放開手去做,凡事有朕!”
章惇鄭重點頭,道:“是。臣打算以呂大防為理由,整肅全國吏治…可能會有一些波瀾。”
趙煦瞇了瞇眼,淡淡道:“沒有什么波瀾。先穩住西北各軍,讓朝廷這邊再醞釀一下。朕要借著他們,做點事情。”
梁燾這個時候插話了,道:“官家要做什么?”
趙煦看了他一眼,道:“日后你們就知道了。”
不理會三人的表情,趙煦轉頭看不遠處的五張桌椅,道:“章相公,朕視你為左膀右臂,那副桌椅,就是你的,朕要時時垂問。”
章惇聽著一怔,道:“陛下,不是要將政事堂搬過來?”
這次趙煦也怔了,道:“為什么要搬遷政事堂?”
章惇看著趙煦,頓了片刻,傾身道:“是臣冒昧了。”
之前章惇看到這里的布置與政事堂很像,就暗自猜測,趙煦是打算將政事堂搬過來。畢竟這樣能徹底肢解呂大防遺留在政事堂的勢力,重新組織,放在眼皮底下,等于是趙煦親領政事堂以及三省。
趙煦不管章惇冒昧了什么,道:“明天章相公就在這里辦公,朕在垂拱殿,有什么事情,可以隨時相商。沈卿家,政事堂的所有奏本,一律分門別類,該送到這里送這里,該直接呈送朕的直接送去垂拱殿。”
這是…直接架空了政事堂嗎?
沈琦想著蘇頌只是‘暫代’,瞥了眼章惇,會意的躬身道:“臣遵旨。”
就在這時,童貫進來,看了眼里面眾人,走近趙煦,躬著身,道:“啟稟官家,皇城司與開封府巡檢司起了沖突,巡檢司那邊圍了皇城司一隊人馬。”
巡檢司,負責的是日常治安,緝盜,主官品軼并不高。
他們敢圍攻皇城司?
趙煦神情有些玩味,須臾,看著章惇笑著道:“章相公,你說,開封府這是在給你下馬威,還是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