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莊的占地面積挺大,外圍農戶約有百戶。田地山林小河溪澗應有盡有。頗似一個小型村落。
這地方的人分兩種,一種是奴籍,各種原因發配了來此從事耕種、養殖、雜務等工作。另一種則有官職在身,品級多在九品、八品之間。從事管理。其中官職最大的有兩人,一個是莊中總管,內侍出身的馬忠良。另一個則是護陵軍校尉譚志光。
定莊雖大,但對于赫連熙來說被限制在這樣一種地方,其屈辱感是怎么也揮之不去的,情緒一直郁郁,成天將自己關在書房。謝天謝地,總算他心志還可以,沒有寄情于酒精、毒品、濫交什么的,徹底一蹶不振。
林若拙適應良好,這個社會貴族女人的活動范圍本就小,社交更是受局限。不管是靖王府里偏安一隅,還是司徒九的‘秘密花園’。都需要無時無刻的警惕和憋屈。這一比較,單論心靈放松度來說,定莊的田園生活無疑要強上太多。
當然,林若拙客觀分析了一下自己的心理,覺得能適應良好還有一個原因——‘不患寡而患不均’。
話說以前在王府,她得‘安分守己’的關在內宅,忍受共用一個男人的一群女人之間刀光劍影。赫連熙卻在外過著豐富多彩的生活,實現自我價值。
公平嗎?當然不公平。但這是現實社會造成的,不公平也只能憋著。
現在呢。皇權斗爭下,失敗者赫連熙變得和她一樣了——不能出門、不能上街、不能交友、不能旅游、不能喝茶聽戲。最重要的,不能干自己喜歡干的事,這位也被憋著了。林若拙那個高興啊!‘心理平衡’了,心靈舒暢了,神清氣爽了。
七皇子妃的高興是個人都能看出來。
但沒人知道她為什么這么高興,包括身邊的銀鉤畫船。
這兩位是出宮門后匯合的,恒親王所說的‘七皇子妃自有仆人’就是她們。
兩人一直待在袁清波的宅子里,被恒親王給逮著也正常。至于為什么兩個都能來。很簡單,七皇子的家眷不是一位,而是兩位。
五周歲的赫連暮晴懵懵懂懂的被抱了來,雖然她很早就被找著,但因林若拙出現的晚,老七一直光棍著。她便被小九夫妻倆暫管。這回離京。自是要一塊兒送來。
幼兒園中班年紀的小孩子,遭受了這么大一次恐懼,十分害怕。原本就有些內向的性格有往自閉癥傾向發展的趨勢。林若拙也是無聊,就成天帶著她在田間空地跑來跑去,捉蝴蝶、追蜻蜓。咿咿呀呀逗她說話。
“晴晴,看,這是小蝌蚪。”春天時節。池塘的邊緣聚簇著許許多多黑色圓腦袋的蝌蚪,小尾巴一顫一顫的游著。林若拙蹲在河邊,伸長手臂,拿繃了一圈竹子的紗網下水輕輕一兜,幾只傻頭傻腦的蝌蚪就被舀了上來。
“來來,放進缸里去。”將網紗浸入細白瓷缸,放出蝌蚪。遞到赫連暮晴手中:“小心捧好了。放回屋里,天天換水。小蝌蚪會慢慢長出四條腿,到了夏天就變成青蛙啦!”
赫連暮晴沒說話,手牢牢捧住了白瓷缸。
林若拙微微一笑:“這回晴晴自己捉幾個再放進去好不好?”
赫連暮晴不吭聲。對著她遞過來的網紗視若無睹。
林若拙也不氣,笑笑收了回來:“那好吧,還是我來。”又舀了幾個。取出水面。
赫連暮晴將手中白瓷缸往她面前伸了伸。林若拙抿唇一笑,放了新捉的進去:“好了,現在我們去問問農人它們吃什么,該怎么養?”說罷,起身去欲一只手接過瓷缸。
赫連暮晴一躲。
林若拙笑:“你想自己捧著走?好,那得慢些。小心別灑了水、別摔倒。”
赫連暮晴捧著瓷缸慢慢走。速度自然堪比烏龜,不過倒是很穩,至少水沒有灑出。林若拙也不催她,慢慢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見她小手臂有些晃,便道:“累了就放下歇一歇再走。”
赫連暮晴放下瓷缸,守在一旁休息。片刻后再捧著走。
如此一來,真是慢的和烏龜一樣了。林若拙瞅瞅四周,索性掐了嫩柳枝,一邊編個綠茵茵的小環一邊等她。
好容易走到屋子門,林若拙已經編了個大大的柳枝環,上面插滿了野花,手工粗糙不堪。笑瞇瞇的問赫連暮晴:“好看嗎?來,拿著玩吧。”
赫連暮晴放了瓷缸回屋。又出來,接過花環,低頭站到一邊。
林若拙暗暗嘆了口氣,從房里搬出一張凳子:“坐下慢慢玩。今天天氣好,我們在院子里畫畫。你坐一會兒,我去搬畫畫的桌子椅子來。”
赫連熙坐在書房簡陋的椅子上,無聊的翻著一本書。見林若拙進來,目光掃到她頭上的柳葉,褲腳的黑泥,再看那從頭到腳的棉布衣服,頓時氣悶:“你看看你,成什么樣子!”
“我怎么了?”林若拙莫名其妙,瞅瞅自己。上身粉色曲裾,下身褐色長褲,利落整齊:“你又發什么神經?”
赫連熙冷笑:“你倒是適應的快!這就成農婦了。怎么,外頭有沒有哪個農夫來與你搭訕?”
神經病!林若拙翻了個白眼:“你有病吧!整個定莊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誰不知道我們三個的身份?搭訕?”掃一眼他手里的書頁,上書《花間仙緣》四字,嗤笑:“你話本看太多了吧!”
赫連熙一陣胸悶,猛的甩出手上書本!該死的這破地方,連個正經書都沒有!盡是艷情話本。當他看的很樂意嗎!該死的馬忠良,什么破品味!
卻也不想想。一個待在這種犄角旮旯的太監主管,要看什么正經書?
林若拙不理他發飆,自顧自搬了書桌出去。恰好小何子進來,一見就叫:“夫人別動!讓小的來,讓小的來!”
赫連熙喝罵:“你是誰的下人?不準幫她!”
林若拙就差眼里翻“幼稚”兩個字了,溫和笑道:“小何子,去伺候你家主子吧。我就搬張桌子。”
小何子猶豫:“那,您等等。我去叫銀鉤姐姐。”說完,一溜煙跑了出去。
林若拙笑笑,改拿了張椅子往外頭走。
身后傳來赫連熙的冷笑:“惺惺作態、收買人心。”
林若拙對心理受傷的赫連暮晴很有耐心,因為她是無辜受害者。對這位肇事者就沒好性了,冷笑一聲回應:“我是比不過某些人,有手有腳的養尊處優。金尊玉貴。難怪瞅著那腰帶系的比以前粗了不少呢。”
“林若拙——!”赫連熙氣的七竅生煙,恨不能一腳踹死她。吼完卻發現自己的手居然下意識的摸到了腰上,臉立馬黑的不能再黑。
林若拙端了椅子到院子,卻見赫連暮晴驚恐的縮在墻角,兩只手緊緊的握住花環抱在胸前。遂放下椅子。臉上微笑著走到她身邊,蹲下,輕輕拉了她一只手:“別怕。你爹就是愛大嗓門吼。不吼他嗓子閑著難受。就跟有人愛唱歌一樣。你看,那田間農人閑了,不是也會唱兩聲?一個意思。放心,他不會打人的。就是愛吼,聽著聽著就習慣了。沒事的,啊!”邊說,邊摟住了她抱在懷里輕拍:“不怕,不怕。”
赫連暮晴被她哄著帶離墻角。卻怎么也不肯獨自坐。拉著她的衣襟不松手,花環上揉碎的花瓣柳葉汁水染的林若拙衣服前襟一團褐色。
銀鉤跟著小何子進來,一見大驚。趕緊上來要拿開赫連暮晴:“姑娘,快把那東西放下,夫人的衣服都弄臟了。”
赫連暮晴手攥的死緊。就是不肯松開。
林若拙道:“算了,一件衣服而已。你去屋里搬桌子吧,一會兒我在院子里陪她畫畫。”
“夫人!”銀鉤委屈之極,“若是往日,一件衣服自不值什么。可如今這樣,您才幾件衣服呀?料子又沒有多少。”
“傻丫頭。”林若拙安慰她,“便是穿著臟衣服,難道我就不是我了?過幾年她長大了,自然不會再不懂事。我便有干凈的穿。可心若是有陰影,這個時候不想法子去了根,以后幾十年都不得舒坦呢。一輩子不安生。你看看孰輕孰重?”
銀鉤恨恨甩手:“我說不過您。希望她將來有良心,當您是親娘才好。”
“又胡說!”林若拙有些無奈,兩個丫鬟忠心耿耿跟著她來這里受苦,她很感動。但有些問題這兩人看的不深遠,自認對她好,實際卻是很不妥的。便如她們對赫連暮晴的態度,既防著她惦記親娘,又時常刻意提醒‘你要記得夫人的好’等等。
只能盡量解釋:“你別在小孩子面前說這些話,以為她不懂。她其實都懂。我不要她將我當做親娘。我本就不是她親娘。她自有疼她如珠似寶的親娘。我難道是為了搶親娘這個位置,或者圖她長大了孝順我才對她好的?那成什么人了?你就這么看輕我?”
“不是,我…”銀鉤一急,話差點說不周全:“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那個意思。”林若拙溫聲道,“可旁人不若我,聽了那話,難免會覺得是這意思。咱們做事只憑本心,別想那么多,活得簡單輕松些不好么。”
“我說不過您。”銀鉤氣哼哼的扔下一句就往屋里沖,總是替自家夫人不值。一開門,猛見赫連熙在里面,炯炯有神靠窗口端坐,嚇一跳!
“七,七爺。我來搬桌子。”她結結巴巴道。
赫連熙揮揮手,沒理她,繼續翻一頁手里的書。銀鉤視線一晃掃過頁面:《花間仙緣》。趕緊扭過頭,老老實實搬了桌子出去。
小何子過來幫忙,眼角瞅自家主子,見沒再啰嗦,遂利落的搭手。
不一會兒,院里放好了桌椅。林若拙左手抱了赫連暮晴坐在腿上,右手執筆:“院門口有棵棗子樹,咱們就畫它好不好?”
一株郁郁蔥蔥的大樹躍然紙上,因顏料缺少,只畫了黑白線稿,添幾筆隱隱做個素描的意思,立體感很強。
門外傳來聲音:“奴婢見過夫人。”
林若拙抬頭一看,見是馬忠良。趕忙放下孩子,笑道:“馬總管怎么有空前來?”
馬忠良身后還跟了兩個人并一輛車,笑著遞過一張單子:“有人給夫人送些日常用品來,夫人可清點一下。”
林若拙十分納悶,誰有這么大能耐送東西到這里。莫不是恒親王?接過禮單,一看上面清雋疏朗的字跡。心下一動。
“這是司徒九的字。”聞聲從屋里出來的赫連熙走到她身后,看一眼禮單,聲音低沉。
馬忠良笑的如一朵老菊花:“正是顯國公府送來的。”
赫連熙嗤笑:“我到是不知道,司徒九有這么大的能耐。”
馬忠良“哎呦”一聲:“七爺,您還不知道吧。奴婢也是剛聽說的。老國公爺身子不好。上了折子自請退位。如今駙馬爺可不是世子了,是新國公啦。”
赫連熙看了林若拙一眼:“是么,這是喜事啊!難怪三姐夫如此熱情。八弟那邊有么?”
馬忠良笑:“這個奴婢就不知道了。穆莊離這兒遠著呢。”
赫連熙輕笑:“怎么。司徒九府上的人沒和你拉呱幾句?”
馬忠良笑道:“七爺,他們送完東西就走了。我可是一句話都沒多說。雖說上頭沒下死命令,可這兒也不是誰都能送東西進來的。我收下這個已是冒了大干系。七爺,您見諒。”
赫連熙也笑:“不過隨口一問而已。我瞧著東西不少,你也拿些回去,添些衣裳酒菜。”
馬忠良笑嘻嘻道:“這哪兒成。不瞞七爺,國公爺早有打賞,我已收了。這些是專給您們送來的。”
赫連熙笑:“是了。他一貫會做人的。既如此,東西就放進來吧。”
小何子便叫了銀鉤畫船,三人連著那外頭押車的兩個。將東西一一搬進屋。
搬完了,馬忠良帶人告辭。
赫連熙目送他遠去,關了院門。冷冷看向林若拙:“你進來。”
林若拙嘆口氣。拍拍赫連暮晴:“晴晴,讓畫船姐姐陪你回房去玩,可好?”
赫連暮晴怯生生的看了赫連熙一眼,小心翼翼的松手。畫船忙上前牽了,領著她回房。小何子和銀鉤也趕緊四下散開。
關上書房門,赫連熙彈了彈手中禮單:“說吧,怎么回事?”
“有什么怎么回事。”林若拙無謂的找了椅子坐下,“就和你看到的一樣,三姐夫送了禮來唄。”
赫連熙狠狠的‘哼’了一聲:“你當我傻子呢!”
“我不是當你傻子。”林若拙無奈的解釋,“是我自己是傻子。真的,我腦子笨,我真不知道司徒九想干什么?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我,你說我是心眼多的人么?”
赫連熙險些被她帶歪思路,趕緊轉回來,狠狠質問:“你和他到底是什么關系?”
“合作關系。”林若拙眼眨都不眨,“上回我不就告訴你了。大皇子身邊宮女是淑妃娘娘的人。那時候我就和皇后娘娘合作了。”
“合作?”赫連熙眼若寒冰,“你能給他們什么?他們又給了你什么?”
林若拙一攤手:“我給他們的,無非就是夢里得知,林若涵知道的那些。他們給我的,當然是靠山。若不是有皇后娘娘做靠山,你當我一個無子無寵的王妃在靖王府日子很好過么?”
赫連熙緩緩道:“林若拙,你知不知道你給的那些消息,足以置我于死地?”
林若拙點頭,反問:“知道。可我怎么敢保證,你為了成功不會置我于死地?”
赫連熙一字一句咬牙:“至少你可以試一試?若早早和我說…”
林若拙毫不留情的打斷他:“我是笨,但不是笨到連腦子都沒有。赫連熙,我早早和你說我知道林若涵的一生結局?只怕最大的可能就是你防范于未然,提前一刀將我給宰了!”這個主意才真叫腦殘到抽。
赫連熙深吸一口氣:“你就一點兒也不相信我?”
這句問話言情的可笑:“你都想當下一任皇帝了。還有什么是不能犧牲的?”事實上,不管是上一輩子還是這輩子,他都是這么做的。只不過自己運氣好,這輩子某人失敗了。
赫連熙有些難堪,但反駁仍舊很有力度:“我又不是殺人狂。你與我無礙,我做什么要取你性命?”
林若拙嗤笑:“我可不敢保證能永遠不擋著你的路。林若涵若不是攔著你的路了,相信你也沒必要那么狠。”
用她簡單的思維來分析,就是赫連熙有兩種模式,一種常規模式:古代貴族精英一個。有缺點有優點,基本人情味、風度什么的都有。參照物:平時的靖王爺。這樣的模式下,不能生育的發妻就算和他沒多少感情,也能保得一生平安。
但是!關鍵的但是來了。赫連熙還有一種帝王模式。這是一種非常危險的狂暴模式,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為此不擇手段,什么都能犧牲。簡而言之就是:不是人。不是人了,自然也就沒了人性,只剩利益權衡得失。這樣的模式下,別說原配發妻,就是親娘老子親兄弟,攔住了路也照殺不誤。參照物:某些時候的赫連熙。李世民、楊廣等等歷史人物。
所以吧,你讓林若拙怎么能有信心?誰知道你什么時候會轉成狂暴模式?
赫連熙冷冷一笑:“所以,你選擇了司徒九?他又比我好多少?還不是棄的你無路可走,只能回來這里。這會兒又假惺惺的送溫情來撩撥你。當我是死人呢!”
唉——?電路好像接錯了?
林若拙驚訝的抬頭,一腦子漿糊:“你在說什么啊?”
為什么她都聽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