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秦家是三房的老宅,青磚黑瓦,屋檐高聳,青石小路、臺階墻角,處處可見斑駁的苔蘚痕。
秦小舅是個消瘦的中年人,嘴上留著兩撇小胡子,個頭不高,還比不上十七歲的林若謹,兩人站在一處,外甥像舅這句話,怎么形容怎么不妥帖。
小舅母賈氏是典型的江南人身段,嬌小玲瓏,一雙彎彎長長的柳葉眉,未曾開言杏眼先帶三分笑,熱情而夸張的拉著林若拙的手就贊:“好個美人兒外甥女,真個兒是天仙下凡。和姑奶奶長的一模一樣。”
秦小舅像模像樣的抹了兩把眼淚,哭道:“我可憐的姐姐,只留下你們兩個骨血,竟沒福看你們長大,真真是可憐!”
林若拙少不得也跟著灑幾滴眼淚,陪著哼兩聲。林若謹是又氣又傷心,紅了眼眶,一句話說不出來。
三叔插話:“親家舅兄,時候不早,我還要帶侄兒去拜見知州大人,恕先失陪了。”
秦小舅眼珠一亮:“三爺人生地不熟,不若我陪你一塊兒去拜見。”
三叔立刻拉下臉:“不用。我雖不才,路還是認得的!”
秦小舅還要歪纏,三叔頓時冷下臉:“親家舅兄,請自重!”
林海嶼是監察御史,地位特殊,相當于廉政檢察官。在都察院待久了,不怒自威。所謂民不與官斗,頓時唬住了秦小舅。不敢再多言。眼巴巴送了林若謹出門,轉頭看見林若拙,眼睛又是一亮:“好外甥女,舅舅家就當做是自己家,別見外。”
賈氏笑瞇瞇道:“房間早就準備好了,是你母親幼時住過的,來,我帶你去。”到了內宅,又給她引見幾個表弟表妹。
賈氏生了一兒一女。老大秦定業,今年十四,比林若拙小兩個月。小女兒秦定瓊十一歲。這也是秦小舅唯一的一雙兒女。秦小舅是白身,四十無子方可納妾。雖有兩個通房,賈氏避子湯送的理所當然,庶子庶女一概沒有。
秦定業半大少年樣。一雙眼睛半分愁苦不知,高高興興的給林若拙送上備好的見面禮,一份紫茉莉根香粉:“這是我和妹妹自個兒做的,擦臉比外頭買的強。姐姐的屋子好幾天前就收拾好了,那窗臺下頭種了幾株茶花。現還有開著的,各色都有。院門前兩棵梔子花是十多年的老樹了,可惜不是夏天。不然滿院子都是香味,可好聞了。”
皮膚嫩的似能掐出一汪水來的秦定瓊,開心的拍手附和:“就知道你會炫耀,林姐姐,屋子的擺設可是我給你收拾的,那帳子是水墨織綃的,我挑了好久呢,你瞧瞧去。可喜歡不?”
這一對兄妹簡直不像他們的父母,簡單、快樂。只有在父母完全嬌寵下長大,未經過人世風雨的孩子才會有這樣單純的善意和熱情。
他們毫不知曉這一份富貴悠閑的生活來從何而來。也不會考慮有一天會不會突然消失。他們只是簡簡單單的在雙親構建的‘伊甸園’中快樂的生活。
這樣的一對兄妹,林若拙沒法擺出冷臉。但他們快樂安逸的生活又那樣刺目。
賈氏欣慰的看著一雙兒女和外甥女的互動,這是她一輩子最大的驕傲:“好了。你們的表姐又不會跑掉,還不趕緊讓人安頓下來,有話留著日后慢慢說不遲。”
房間自然是極好的,螺鈿繡床,水墨綃帳,紫檀筆架,青瓷花瓶,處處透著江南特有風味。
晚間,三叔和林若謹歸來,秦小舅開了個小小接風宴。秦定業和秦定瓊都有出席。三叔見到這兄妹二人,也是一愣。壓根沒料到如此市儈的一對夫婦竟養出一對不食人間愁苦的兒女。
仔細一想,這也在情理之中。
林若謹是直接驚悚了。尤其是對秦定業這位表弟。十四歲,在林家足可算是大半個成年人。該懂的人情世故得懂,肩上該擔負的負責要承擔。這位倒好,居然活的跟個孩子一樣,做香粉、養花、養金魚…他實在是和他沒有半點共同語言。
聽說林若謹想去看茶園和桑園,秦定業就笑:“那些地方有什么好看的。自有下頭人去操心。表哥,不若我陪你去街上逛去,我們這兒雖然地方小,好吃好玩的也不少。像陳福記的糕點、橋頭老楊家的蜜餞、都是別處吃不到的口味。對了,表哥可愛聽戲?最近城里來了個新出名的班子,里頭有個小旦,扮相特別俊,唱功也好。有見識過的人說,不比京中新紅起來的袁清波差。”
秦定瓊好奇的問:“林姐姐,你從京里來,可聽過德慶班袁清波的戲?聽人說,他青出于藍,比原先的段如錦唱的還要好。可是真的?三年前段大家來我們這兒唱過,我去聽了幾出,真真是好。聽說現在他不唱了,為什么?”
林若拙駭笑。還能為什么,又不是備受尊敬的人民藝術家,誰還能唱一輩子?段如錦是早就不想唱了,因恒親王喜歡,才拖拖拉拉一直沒退。現在袁清波上來了,人年輕,身段扮相唱功樣樣都好,還新鮮。恒親王有了新歡,方準他封唱。好在東西什么的賞賜了一不少,置辦個家業不成問題。
三叔聽的耳朵疼。草草用完,借口累了,小宴匆匆而散。
當晚,他嚴重警告林若謹:“別和你那個表弟走的太近。不務正業!”接著又提醒,“還有六丫頭也是。特別要注意,保不準秦家人就打著親上加親的心思,那樣一來,嫁妝正好不用歸還了。”
林若謹立時警惕,連忙表態自己一定嚴加防備。
一夜過去,第二天一早,三叔收拾收拾準備出發。走到大門,就見兩輛馬車停在外頭,上面下來兩個中年夫婦。卻是秦大舅和秦大舅母。
“親家小叔,怎么這就要走了?”秦大舅見這架勢,趕緊幾步上前,見禮詢問。
三叔打著官腔:“…公務在身,不得拖延。若謹和若拙兩個。就拜托親家舅兄多多照料。”
“好說,好說。”秦大舅是特意來見三叔的,見是公務在身,也不好阻攔,殷勤的欲送他出城。
三叔哪里肯依,到了巷口就堅決請辭。秦大舅直說不用。你來我往推辭之間,堵住了大半條路,好幾個路人停下來看他們,小聲議論。
好容易客氣完畢,三叔見天色不早。趕緊上馬。這時,就見路邊一個穿著青布衣的女子遲疑的靠近,小聲呼喚:“可是林海嶼公子?”
三叔一愣。放下剛抬起的腿,回身一看,大吃一驚:“你是宛如?你,你怎的是這模樣?莫夫子呢,還有師娘可好?”
布衣女子輕聲道:“爹娘都已故去。家里,只剩我一個人了。”
三叔驚愕:“一個人?你不是回鄉嫁人了么?怎的…”他看了看女子一身婦人打扮,“你夫家何在?”
“都不在了。”布衣女子眼眶一紅:“淮河發了水,河堤塌陷。家里人都沒逃出來,只有我去山上進香避過一劫。”
三叔一驚:“淮河發水,河堤塌陷?淹了多少地方。死了多少人?”
“老爺!”身邊長隨提醒他,此地不是說話的地方:“時候不早了。”
三叔恍然醒悟,轉頭一看。街上行人一副看熱鬧的架勢。秦大舅一臉高深莫測,秦小舅一臉曖昧。三叔懊惱,對著兩人拱手:“這是書院夫子的之女,現今孤苦無依。又熟知水患內情。在下需將她帶去金陵細詢。”
“好說好說。”秦小舅回以一個‘我懂的’的眼神,笑的曖昧:“林三爺只管帶人去。橫豎這婦人也孤苦無依。夫子之女,照顧是應該的。”
三叔苦笑。如果不是涉及河工,將莫宛如留在秦家,等回頭的時候再安排是最好。可現在…算了,身正不怕影子斜,帶上就帶上了。遂對秦小舅拱手:“勞煩親家舅兄給安排一輛馬車,順便告訴我那侄女,借她一個丫鬟使使。”
秦小舅便去安排。林若拙聽聞后,便命小福跟隨而去。
秦大舅夫妻二人過來是為了見三叔,三叔是官員,他們過來一趟是應該的。現在三叔走了,林若謹兄妹還得去大房一趟認個親才不失禮。畢竟秦氏從十二歲至出嫁前,都是在秦家大房居住。
秦大舅的長子秦定疆就是那位中了秀才的,目前在衡陽書院讀書。另外還有兩女一子。林若拙和林若謹過去認了親。接著,就提出想去桑園看看。
秦小舅一臉不樂意。秦大舅倒是無所謂,這些產業又不是他在打理,每年的出息他也不沾,爽快的道:“行,今天晚了,明天一早出發。我陪你一塊兒去。”
吃過午飯,大舅家的表姐秦定嵐、庶女秦巧、連著秦定瓊、林若拙共四個女孩子一塊兒說話。林若拙笑道:“咱們姐妹說話,讓丫頭們也去玩吧,枯站著陪咱們怪沒意思的。”
秦定嵐微笑:“妹妹說的是。”便命丫鬟們各自散去說話,只留一個在身邊服侍。
林若拙身邊留下小丫頭畫船。小喜便跟著秦家的眾丫鬟去她們房里吃茶。
另一邊,夏衣來到馬廄,她家男人許冬正在給馬喂水。夏衣叫他到一邊,遞出一把碎銀:“這是姑娘給的,讓你到外頭街上去逛逛,順便打聽一下秦家三房這幾年的收益,添置的家什,常去的銀樓、外頭交往的人家什么的。你可明白了。”
“你就放心吧。”許冬笑瞇瞇的接過銀子,捏了捏她的手:“我知道姑娘要打聽什么。只是你告訴她別急,我們是外鄉人,有些事不是一天兩天能問出來的。”
夏衣白了他一眼:“姑娘才沒急。對了,她還讓我提醒你一句。秦小舅這些年日子過得不錯,長房就算了,另外那十房人家保不準就有眼紅的。去他們那邊打聽打聽,說不定可有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