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氣象刺痛了他的雙眼,刺痛了他的心。
謝家賠償的十萬兩忽然顯得微不足道起來。
若是明輝還活著,若是郭清啞嫁入了江家,江家肯定也是像這樣。正如郭里正對張李兩家人說的:人活著才最重要!明輝要和郭清啞成親了,這輩子何止掙十萬兩!
所以,他見了江大娘怎能不恨!
江大娘忽然也大哭起來,像孩子一樣坐在了地上。
江家兄弟和媳婦急忙兩頭勸,混亂中相互看著嘆氣。
再回頭說郭家。
江家人走后,郭大有便安排卸貨,用小船將紗線運到郭家西坊門前水道。搬運工都是村里的莊稼漢,得郭家照顧在農忙之余掙這份工錢。反正又不用整天守在這,有活計叫一聲就是,搬完了就走,一點不耽誤農活。
吳氏就被婆子媳婦們圍住了,招呼奉承之聲不絕入耳。
有夸郭家船大、堅固牢實的,有罵李紅棗不是東西得報應的,有贊郭家有威望、一來就壓住一場大鬧的,有贊郭家仁義不記仇的,還有就是純碎來討好招呼的。
吳氏都笑臉相迎,一面招呼一面急忙往家趕去。
清啞和二嫂等人先走,早上了圍堤了。
離了喧囂的人群,觸目都是水鄉景色,心情才明朗了。
因見一邊田地里綠茵茵的成片,煞是養眼,恍惚間好像到了春天一樣,便問道:“這不是麥子,是…胡蘿卜!怎么種這許多?”
阮氏不禁笑了,道:“你忘了?這些都是要賣給咱家工人吃的。一千多人,一天要吃多少菜!這還不算多呢,別的地方還有。”
清啞恍然大悟,是她糊涂了。
楊安平家的忙湊趣道:“還有白蘿卜。姑娘,這些人家可占大光了,光一個冬天賣菜都能抵得上以往一年的莊稼收成呢。這蘿卜拔完了,開春再種棉花,一點都不耽誤。蘿卜纓也不白丟,也挑去咱們家喂豬喂羊,換肥料回來肥田,隔年那田照樣收成好…”
她呱啦呱啦說起種田經,清啞聽了覺得挺有趣。
俗話說“冬吃蘿卜夏吃姜”,本來大家都種白蘿卜的,是清啞覺得,工人們上夜班熬夜傷眼睛,而胡蘿卜對眼睛好,所以才種的多了。
工人多,需求大,蘿卜吃了,蘿卜纓卻剩下了。
郭守業是多精明會算計的人,一看這個情形,忙叫多喂豬。從十里八鄉搜買許多小豬仔回來,再從族中和村里挑選那些無力種地,或無田地又本分的老弱來喂豬,算是幫扶照顧。
這些豬長大也不賣,有時宰殺給工人們加菜。
清啞聽見了,忙說逮些羊喂吧,她想喝羊奶。
郭守業立即叫人連母羊帶小羊買了幾十只回來。喂了一年發現:這畜生比豬還好伺候,春夏割草喂,秋冬喂蘿卜纓,一點都不用額外花本錢的。不但他閨女有羊奶喝了,且羊肉燒蘿卜大家都喜歡吃,大夫也說冬季羊肉最溫補,比豬肉養人,于是他便叫多多的買種羊和小羊回來,擴大養殖。
羊喂多了,羊奶也多了。
郭家老小都喝羊奶,這還用不完。
清啞便用羊奶做點心,又教給廚房的媳婦和作坊的大師傅。于是連郭家下人也跟著沾光了;作坊里人多,只能今日供應這一班,明日供應那一班,隔三差五的,織工們也能嘗一嘗沒吃過的好點心。
郭家這些舉措籠絡了人心,在郭家做工的人感覺特別幸福:工錢高還在其次,這吃的伙食好,比在家里強百倍――誰家沒事常吃豬羊肉?更別說那些點心了,你就有錢吃,也沒處湊齊那些材料來做是不是!也不能有空閑常去城里買。
因此,不但先來的工人舍不得走,再不說熬兩年學了手藝就回家的話了,便是沒來的聽見這樣好差事,都求爺爺告奶奶托人找關系想要進來。無奈郭家現在招人可嚴格了,輕易進不來的。
說到這還有一樁奇事不能不交代,因為涉及郭家工坊規制改革。
在坊子做工的大多是媳婦姑娘。姑娘還好,媳婦有許多的牽掛和不方便:回家少了,跟男人在一起的機會就少了。家人看在那么高工錢的份上,也能體諒,舍不得讓她辭工,只能熬著。可長久下來,必然影響夫妻生活。已經生了娃的還好,那沒生娃的可就急了,照這樣下去,不影響傳宗接代了?
于是,有個女工的男人想了個絕妙的主意:他花幾兩銀子買了個丫頭回來做妾!這多劃算,錢也有人掙了,也有人為他暖腳生娃了,家里家務活也有人干了。
得知消息后,那女工躲在墻角哭泣。
郭家從婆婆到媳婦到閨女都大怒!
吳氏是想到清啞,這情形太像清啞幫了江家后,結果江家另挑了媳婦,還想讓清啞做妾;蔡氏和阮氏因為自己身為媳婦,將心比心,自然看不慣這樣的事――哦,媳婦累死累活掙錢養家,做丈夫的不但不心疼還用這錢買小妾快活,這不是往女人心上捅刀子嗎!清啞是新社會的女性,不用說對這行為義憤填膺。
吳氏告誡那家人:要不把這妾給退了,就讓他媳婦回家。
沒錢掙了看你還納妾去!
郭大全親自上門去傳話。
他對那男人笑道:“我說兄弟,你真想得開!曉得不委屈自個。我郭家兄弟三個,撐起這么大家業,從沒想要討個小老婆回來生養。你還怕你這家業將來沒人接手?”
說著目光在他屋內一掃,不過幾件破桌椅而已。
那男人羞愧萬分,囁嚅道:“總不能不養娃…”
郭大全道:“你急什么!我二弟不也只有一個女娃,也沒說急著要討個小老婆回來生兒子。這女人生娃她也得趕時候不是,不是說生就能生的。你先忍忍。為了你這事,我們家要調整上工和休假的規矩了,總不能叫大家斷了香火,那時沒人敢來了。”
那男人見郭家這樣給面子,急忙保證把那丫頭送走。
這件事了結后,郭家調整了工人上工和休假的規定,保證每個成親的女織工每三天可以回家歇一晚,這空擋由未婚的女孩來替補,當然要加酬勞的。并且,還新規定了產假:凡是懷孕的女工可保留差事回家待產,等生產完再來上工。回來還有產期補貼呢。
這是郭家的經營策略:無論從忠誠度上,還是手藝的熟練上考慮,留住老織工很重要,總換人可不行。
新規定一出,女織工們都感激萬分,尤其是郭家為那家丈夫納妾的女工出頭,保護了她在家的地位,更令所有女織工感動。
從此大家不但用心做工,還把郭家當娘家和靠山一樣,有了煩難心事都愿意和郭家婆媳說。
人心所歸,這兒仿佛成了女兒國,吳氏就是那女王。
清啞自然就是公主了,織工們提起來都稱“我們家姑娘”。
此意想不到的收獲,不必多說,且說眼前。
清啞和二嫂等人坐船久了,一路疏散活動往家走。
前面是綠竹夾道,直通向郭家院門。
清啞四下張望,雖然冬季草木凋零,但竹子卻依然翠綠。竹林中偶露出一角屋檐,上面停著一只鳥兒歡快地鳴叫,再加一兩聲狗叫、稚童呼喚等,鄉村風味濃郁。
她不大出門的,一般出門也是從門前水上坐船離開。
算一算,走這條路居然是她穿過來后第一次。
想想忍不住微笑,覺得自己跟那些養在深閨的小姐也不強些。
她這么想,阮氏可不這么想。
她覺得小姑是嬌小姐,就不該輕易拋頭露面,尤其是在鄉下,因此不住催清啞“小妹,走快些!”說著前后張望,生怕再有人來。因為這一路上,來來去去的走過好幾撥人了,路過的人都好奇地將目光重點放在清啞主仆身上。
阮氏不禁后悔,該坐船從前面繞的。
她有意將清啞擠在中間,害得清啞總被擋住目光。
好在很快到了郭家西坊院門口。
西坊已經徹底同郭家住處隔開,這道院門是專給織工們進出用的。前面還有一道門,才是郭家人自己進出的東院門。
西坊守門的護院一色都是年輕漢子和少年,見了阮氏忙都出來打招呼,“東家奶回來了?哎喲,姑娘也回來了!”
護院頭領阮秀恰是阮氏的族人,認得清啞,見她出現在這很意外。其他人都不認得,聽見他叫傳說中的“姑娘”,急忙就尋找目標。沒費神,目光一下就落在人群正中的清啞和細腰身上。再一看眉眼,就定在清啞身上了――她身上有郭家人相貌特征。
確定后,一個個都想“姑娘真好!”
他們不知如何形容清啞的純凈,只覺“真好”。
阮氏笑著應一聲,拉著清啞腳下不停地直往前走。
郭儉和巧兒好奇地跑到院門口,扶著門邊對里面張望。
清啞也側首打量門房設置,見護院們都看著她笑,她也禮貌地微笑致意。
一個少年問道:“儉哥兒和小姐想進去瞧?”
說著話,眼角余光偷偷地瞄清啞,有些緊張。
郭儉眼中露出渴望的神色。
阮氏忙喊:“巧兒、儉娃子走了!”
巧兒忙拉弟弟跑來跟上,又越過眾人,直沖向東院。
一行人走過去,幾個少年還在后邊張望。
阮秀喝道:“看什么看!盯著姑娘看太沒規矩了。”
眾人方收回目光。
一個少年小聲嘀咕道:“張福田真是瞎了眼的混賬東西!”
想想又道:“江明輝也混賬!”
另一個少年性直些,說得更露,道:“定了這樣好的姑娘還不知足,活該他們倒霉!”口氣很是憤憤不平,想姑娘要是選了他,他一輩子都把姑娘捧在手心里,才不舍得讓她傷心呢。
江家人來找李紅棗算賬,鬧那么大動靜,他們都聽見了,自然有一番感慨。
阮秀哪里不明白這些小子的心思,有些好笑。
清啞進了東院門,熟悉的景象撲面而來:干凈的小路,路盡頭的房屋,屋周的樹木竹林,屋前的菜地被遮住只露出一塊邊角,還有屋前面的水流等,霎時覺得寧靜歸心。
看見巧兒和郭儉向前飛跑,她也拎起裙子小跑。
阮氏沒有阻攔。
到家了,總要松泛些。
聽見動靜,好幾條看家狗迎上來,又叫又跳,圍著清啞姑侄打轉,搖頭擺尾的,還伸舌頭到處舔。巧兒和郭儉一點不怕,清啞忙抬高手臂,生恐被它們舔著了。
“狗!別討嫌!”蔡大娘趕了出來。
“外婆,我回來了!”郭儉大喊。
“哎喲,我的乖乖!怎么才待了這幾天就回來了?”蔡大娘沖他張開雙臂,接他撲進懷,一面笑著問。
“想回來就回來唄!”巧兒煞有介事地說道。
蔡大娘聽了呵呵笑,看向清啞,還有后面的阮氏等人。
“大娘!”清啞微笑叫她。
“累了吧?怎不坐船來家,要走路過來?”蔡大娘奇怪地問。
“坐僵了,想活動活動。”清啞道。
“哦!那是,這么老遠呢。快回去歇歇。”她沖大家招呼后,又對屋里高喊,“朱順媳婦,東家回來了!快準備著,叫她們燒熱水,去園子扯些菜回來煮飯!”
朱順媳婦高聲答應,帶著幾個媳婦就忙開了。
郭大貴成親,郭家全家都進城去了,西坊那邊交由郭里正管理,下面又有大小管事頭兒,十分穩妥;東院這邊則托了蔡大娘看守主事。
當下,大家進去,各歸各屋。
等小船將行李運送來,又忙著整理。
清啞帶的東西最多,因為她打算在家研究織毛巾,在城里搜的許多資料和相關書籍等都搬了回來,一一歸類擺放。
郭大有來家后,去西坊將織毛巾的機器都搬了出來,找了幾個心腹來,全敲散了,劈成木柴送進廚房當柴燒。清啞也將收藏的相關圖紙翻出來一把火燒了。從此,底稿就存在兄妹倆的腦海里。
唯一留存的一臺機器放在后院清啞屋里,方便她研究。
郭大有要改進機器,也來這里。
從此,兄妹二人就一心鉆研毛巾。
三日后,冬兒等幾個研究小組的女工也都回來了,還帶了郭大全口授、郭勤寫的一封家書給清啞。
謝謝大家支持,肥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