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五人對五人的斗將之戰,只看得王荀第一個先與飛云大將軍茍正戰在一處。
眨眼間已然戰去四五個回合,一桿鋼槍如臂指使,速度個更是快得驚人。
蘇武眼中,也是第一個看他,只因為頭前蘇武心中對王荀拿不定,此時只看得王荀來去的那桿鋼槍,內行看門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
王荀,當真不凡!
正是王荀要表現的時候,便是十分的力氣與悍勇,發揮出來的十二分,本是憑著技藝來去,眾人還在試探之中,他竟是不管不顧主動搏命!
如何搏命?
茍正長槍來,王荀是不躲不閃不避,手中鋼槍架都不架,只管快速也去,甚至后發先至。
有時候,軍陣之上,兩軍對壘,還真就是這個道理,你一錘來我一鑿,沒那么多花里胡哨!
只看那一瞬間,誰稍稍怯懦了一下,誰稍稍猶豫了瞬間。
要問茍正強是不強,顯然也強,但真要問轉戰四方的茍正有沒有真正在戰陣中遇到過強敵,其實…沒有。
在此之前,茍正遇到的戰陣,從來無往不利,他手下殺得不知多少人,但從來沒有幾合之地。
只看這兩人兩槍來搏,誰猶豫?
茍正明顯猶豫了瞬間,興許也不是猶豫,只是下意識里少了瞬間的狠厲,多了瞬間的錯愕。
為何錯愕,不該,當真不該,這些朝廷軍將,要說有武藝在身也就罷了,一個領幾貫錢?多少貫錢值得這般不要命?
念頭,其實不多,因為鋼槍已然扎透了腰甲,更把茍正身形戳下馬去!
倒是傷勢不重,茍正在馬下連忙站起,左右看了看,原來旁的軍將并不這么搏命,還在叮噹打個不停,只有他茍正對戰的人這么搏命來打!
就看王荀也在勒馬,甚至直接下馬而來,腳步飛快,鋼槍又起。
茍正自也挺槍再戰,再戰而去,不過二三回合,茍正就知自己戰不過了,為何?
左腰雖然傷勢不重,卻也血流如注,疼痛倒是還能忍,更主要的是腰間發不出力來。
那王荀似乎心知肚明,便更往茍正左邊去攻,是大力也好,是快速也罷,只管連連搶攻去拼。
茍正心中知道,這么打下去,遲早一命嗚呼,見得一個空檔,他便轉身就去。
“狗賊哪里走!”王荀大喝一聲,邁步就追。今日一戰,便是要在蘇將軍這座下,打出一個眾人之認可,乃至也是往后在軍中的地位。
下一次再與蘇將軍請戰,蘇將軍當放心點頭才是。
王荀追得極快,便是三步并作兩步,已然又把茍正追到,茍正無奈,唯有轉頭再架長槍,心中叫苦不迭,這是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過。
飛云大將軍茍正,唯有再去看看左右,便有一念,有沒有哪個兄弟先勝了宋將,如此也好來幫他。
卻是再看去,茍正心中大驚,竟是自家兄弟,個個都在下風,茍正心中的驚駭,已然無以復加!
這是怎么可能的事?
那萬人宋軍,并不是什么幾十萬軍,一萬人里,何以有得這么多武藝高強絕頂之人?
這就完全不合理!
無論怎么不合理,但眼前的事實就是這般,沒有人能來幫自己了。
茍正忍著腰間劇痛,連連去架那王荀的長槍。
王荀更是得勢不饒人,甚至心中還急,便是想著自己應該最先斬得一將來,拔得頭籌,不僅僅是為了個人出彩。
也是為父親大人爭口氣,更為了婺州人爭口氣!
還有一點,這江南之戰事,如此境地,江南之人江南之兵,必然被天下人恥笑,若是再無一個江南人能站出來,那往后,這江南之兵,當真就成了天下之笑柄!
來日,這江南之軍將,見到任何人都抬不起頭來,不免人人都說一句,江南皆怯懦!
得勝,真正得一場勝利!王荀憋著這口氣許久了!
這是王荀此來動手就要搏命的真正原因!
所以,王荀格外心急,連連把身軀放開,撲身而上,甚至心急之下,兩桿長槍一架,王荀直接把手中的長槍脫手了去,一個撲身而上,一把抱住茍正。
兩人立時翻滾在地,兩個鐵甲,好似孩童一般在雪水泥地里翻滾起來。
未想,這王荀還有一手極好的相撲絕技,翻滾幾番,已然拿到了茍正后背,一手臂彎箍住賊人脖頸,一手已然在腰間去拔短刃。
箍人昏迷也是極好的辦法,但王荀還是覺得慢了,一心求快,短刃拔出,就往那賊人脖頸之間刺去。
一時間,血流如注往天,血流到得高處,再如潑水一般落地。
那短刃依舊不停,不斷切割,磨得那脊椎骨咔咔作響。
忽然氣力一減,一顆頭顱已然就抱在了王荀的懷中,王荀抬腿去踢眼前的身軀,把那賊人身軀蹬開,人立馬站起,把那頭顱高高舉過頭頂!
頭顱溫熱,還有鮮血在滴,鮮血滴落在王荀的鐵盔之上,流到王荀的臉頰之中,王荀抹了一把臉,把臉上諸般血跡抹勻了一般,抹得個滿臉血紅,
他張開嘴巴大吼一聲,露出森森白牙,兩個眼眸瞪如銅鈴,渾身上下,血水,雪水,泥水混作一團…
王荀甚至還往后看了一眼,似是在看父親王稟,也是在看那八百婺州兵,更是在看將軍蘇武!
蘇武大喊一聲:“好!”
八百婺州兵更是一聲大喊:“威武!”
王稟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回頭又看了一眼蘇將軍,再回頭去,只看自己兒子把頭顱一扔,正在飛身去上馬匹!
蘇武看出來的許多事,左右大喊來問:“誰人斬將最快!”
武松當真就答:“哥哥,是婺州王荀!”
蘇武還要來問:“到底是何人斬將最快?”
身旁眾人明白過來了,齊聲一喊:“婺州王荀!”
王稟循聲回頭,眼眶之中似有濕潤,再看八百婺州兵,皆是回頭,更也左右去看,這一刻,婺州兵,與有榮焉!
就看那王荀上了馬,尋著最近一個就去,正是呼延灼在打飛熊大將軍徐方!
只待王荀正要去幫手,人還沒到,就看那徐方一槍出去被單鞭架住,長槍再回,已是來不及了,一根熟銅鞭照著徐方的腦門就下。
霎時間,火光四濺,腦漿迸裂,兩只眼球都好似被打凸了出來!
那徐方哪里還有命在?身形好似機器斷了電一般,立馬就栽。
呼延灼還轉頭咧嘴一笑:“小王總管好武藝!”
王荀血臉之中,也咧出了一口白牙:“多謝呼延將軍夸贊!”
兩人轉頭再去看,最近處,是史文恭在戰飛虎大將軍張威,便看那張威架勢,武藝著實是高,至少與頭前那個劉赟不相上下。
也難怪史文恭戰得來去,一時還沒拿下。
卻是那張威早已是險象環生,著實是史文恭那柄方天畫戟技藝過于高超繁瑣,便是怎么來怎么有,哪個方向來去都是威脅重重。
王荀與呼延灼自是就要去幫,史文恭一語來:“不必,三招之內,取此賊頭顱!”
王荀與呼延灼對視一眼,自就不去幫了,只管是王荀往左去,奔往孫立,呼延灼往右去,奔往楊志。
何以史文恭如此自信?
因為他捉單之技藝,著實過于強橫,其中更還有算計在內,越打越是從容,便是一招去,敵人應對之法他都有了預料,第二招再如何去,史文恭已然也是想好,第三招自是收尾,當真如同下棋一般。
一招下劈,那方天畫戟能如大刀一般以側刃劈砍。
早已落入下風險象環生的張威,唯有頭頂去架,剛一架得,那方天畫戟借力彈開,便是桿尾順勢去杵。
張威連忙把橫在頭頂的長槍往身前下壓,把這杵來的桿尾再擋,剛一擋得,只看史文恭握著長戟的兩手交錯,腰間側來發力,那大戟的側刃橫來。
張威連忙豎槍要去側擋!
說時遲那時快,張威頭還沒來得及轉過去,視線余光里,寒芒一閃,他竟是自己下意識里都知道,自己的項上人頭已然被大戟側刃切落在飛。
只問那十萬大軍,或是二十萬大軍,還喊是不喊?
早已是噤若寒蟬!
也不全是,還是有人在喊,那方貌喊得撕心裂肺:“回來,快回來!都回來!”
方貌顯然亂了方寸,五人對戰,幾個片刻之前,還看著茍正與那宋將抱在地上翻滾廝打,還想著這般廝打,定是一時半刻分不出勝負。
卻是陡然間,茍正人頭已斷,那宋將還拿著人頭正在展示。
只待方貌回神再去看旁人,才把視線移到另外一邊,正是擔憂之時,卻又是徐方腦漿迸裂而倒…
他已然心中大急,就喊起來了,就在喊“回來”,卻好似無人理會他一般。
再頓瞬間,又是一個人頭從馬上飛落。
五員大將,瞬間去了三人,方貌豈能不撕心裂肺去喊?
回來,哪里還回得來?
就看那青面獸楊志,比起來,他雖是慢了,不是他慢,是旁人太快,他可著實不慢,祖傳楊家槍,本是在那昔日遼宋大戰的絞肉機里磨練而出的絕技,楊家將傳到如今,著實是沒落了。
他楊志這輩子,一心想要恢復楊家昔日之榮光,此時萬軍陣前,豈能不勇?
呼延灼已然趕到身側,只讓楊志心中更急,馬匹剛剛與那飛豹大將軍郭世廣錯過半個身位,他便是猛然在馬鐙上站起身來,身形站得直直,腰間還往后去倒,長槍更是往后而去。
當真神乎其技,這般一手回馬槍,比昔日蘇武從盧俊義那里學來的還要精彩幾分。
正是那飛豹大將軍郭世廣后背,已然扎了個通透,那郭世廣身形更被扎得往前一撲,從馬頭落了過去,還被自己馬匹踩踏幾腳。
呼延灼與楊志早已相熟,關系已然甚篤,見得此景,還有笑語:“還怕你拿不下來…”
楊志黑著臉,著實有些覺得臉面少了一些,悶哼哼說道:“這廝武藝比我差得遠,但著實有一身巨力!”
呼延灼也不當真嘲笑,又道:“倒也看出來了,幾賊之中,這廝力氣最大,教你好費一番手腳。”
就問此時此刻,誰最著急?
自是那病尉遲孫立了,那郭世廣是力氣最大,他眼前這人,飛天大將軍鄔福,既不是武藝最高,也不是力氣最大,
這廝,最滑溜,最謹慎,其實更也是最怕死…
這般人,在這斗將場面中,其實最麻煩,怎么麻煩?
打得幾下,這廝就會拉開距離,甚至會主動讓馬匹多跑遠幾步,孫立去追吧,這廝也不跑,也還轉頭來戰。
兩人就要再交錯,這廝竟是最后關頭,又會稍稍把馬轉向,便是孫立側身鋼鞭去夠,又還夠不著。
便是打得孫立是怒火中燒,心急如焚,只看一個一個都在勝,唯有他,打得憋火不已,久久不勝!
只看王荀來助,孫立先說一語:“不必相助,這廝武藝差我甚遠!”
這倒是實話,剛交手的時候,幾番也就試探出來了,便也是如此知己知彼了,鄔福才會如此滑溜來戰。
只待孫立話語說完,又戰幾下,依舊戰不實在,氣得孫立大呼一語:“小王總管,快往那邊堵住他!”
王荀點著頭,當真去堵,不堵也是無奈,這般打下去,孫立怕是還不知要多少合去。
只看王荀頭前在堵,那鄔福也是無奈,左右皆是敗亡,他心中更驚,立刻打馬轉向!
只道他轉向是去迎孫立?
自也不是,他轉向一半,直朝自家陣前而去,一邊催馬狂奔,一邊大喊:“大王,還等什么,擊鼓進軍啊!”
方貌聞言一愣,立刻左右大喊:“擊鼓擊鼓,全軍出擊!”
孫立與王荀正在追著,就聽得呼喊,王荀立刻勒馬,只看身后孫立還要再追,王荀便喊:“孫指揮使,快快停下!”
孫立哪里聽得進,還在猛夾馬腹,比起來,今日屬他不露臉,不露臉得過于憋屈了。
就看孫立快馬就要從王荀身邊過去,王荀眼疾手快,側身伸手一撈,撈到了孫立的韁繩,猛然一扥,當真把孫立的馬匹拉得一止。
孫立正要發怒罵人,就聽得那鼓聲隆隆而起,對面賊陣,鐵甲一叢叢往前而來,腳步咔咔作響。
孫立猛吞一下口水,氣得鼻孔呼呼作響,前后一看,說得一語:“多謝!”
“走!”王荀打馬轉身,便是如此大戰,縱使有天大的本事,一人陷于千軍萬馬之中,那也不可能真去大殺四方。
五人皆是打馬回頭,空中甚至還有箭矢射來,軟弓強弓,呼呼一片。
五人伏低身形,轉頭舞著手中兵器,打亂箭矢無數,卻是箭矢太多,依舊釘得身上甲胄作響。
也是賊人著實沒有那真正的硬弩,更沒有那只有京城甲仗庫里才有的神臂弓,不然五人想要安然而回,那真只能寄托命運的眷顧了。
官軍陣中,鼓聲早已也響,八百婺州兵踏著步伐最先而來,武二郎陷陣在后,重騎不動,輕騎兩翼在出。
蘇武看得此時情景,看得五人狼狽在奔,心中一緊,心中篤定一事,再也不做這斗將之事了,除非,只在自家陣前!
卻是蘇武也知,這番斗將,效果也是顯著,只看對面十萬大軍之陣,鼓聲敲得震天在響,卻是賊人前軍也不快,左右也慢。
乃至再往遠處看,中軍更是稀稀拉拉,已然不似那沖鋒陷陣之景象。
必就是有人往前,有人猶豫,有人已然心中開了小差。
往前的也不快,猶豫的在挪動,開小差的,想來更是臉上表情精彩非常。
反而是官軍這邊,鼓聲一響,沖鋒起來,那真是雙腳飛奔不止,快速非常,陷陣第一婺州兵,更是跑得爭先恐后!
就看這架勢,勝敗興許已然定了大半,乃至,勝敗已然分了。
再想那三王方貌,著實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卻是蘇武哪里知道,他身后千余重騎之中,有一人緊盯他的后背,著急不已。
他著急得開口來問左右:“將軍怎的還不讓咱們沖陣啊,再不去,賊人可就又要跑了。”
說話之人,正是范云,他心急的原因不必多言,卻是他也看出了敵人軍心不在,會很快潰散。
都頭來言:“莫要心急,莫要多言,將軍什么時候出過差錯?將軍自有定計!”
范云怎么能不急呢?他算得不知多少次了,若是精銳鐵甲,他要八個人頭,若是從賊,他要二十多個人頭。
還差多少貫?二百多貫!
這般等著,只待賊人在散,他范云在千余重騎之中,又不能私自脫隊,上哪去湊這么多賊頭?
唯有賊勢正緊,沖入陣中,范云才可能在無比奮勇之中,興許湊到這么多人頭來,便也是二百多貫錢!
似是座下馬匹,也感受到了背上主人躁動的情緒,腳步來去在動。
都頭來罵:“怎么回事?安撫住馬匹,怎的越來越不行了你?”
范云連忙伸手去輕輕拍打坐騎的脖頸,好馬才稍稍頓了腳步。
再看將軍,將軍依舊在頭前小土丘上老神在在,動也不動,只管一身甲胄威武落座在馬背之上。
便是連忙去看前方,雙方已然接陣,那八百婺州兵,當真如離弦之箭,一下突入了賊陣之中,大斧重錘,殺得是人仰馬翻。
范云只恨自己怎么昔日不入陷陣營,非要喜歡馬,當什么馬軍。
卻是忘記了,昔日當上馬軍的時候,那股子喜悅與激動的情緒,忘記了他騎上馬的那一刻,那鼻孔朝天的榮耀之感。
將軍啊將軍,快啊!
將軍依舊老神在在,甚至都不回頭看一眼,將軍身邊有鼓有旗幟,一通鼓還敲打得正是酣暢,二通鼓還不知道什么時候,那代表重騎出擊的紅旗也不見掛起。
前方,兩翼之輕騎已然繞敵陣在奔,箭矢如雨一般在射。
中軍已然也在向前,刀盾也起,弓弩連連。
就看那小土丘旁,五百將軍親衛營,其中三百步卒列陣在將軍面前,不動如山,一百重甲騎也是動也不動,還有一百輕騎,多當令兵來使,也不見一人往后奔。
將軍,快啊!
將軍顯然注意不到身后那一雙急切得要噴出火來的眼神,只管去看頭前戰場,五將已然安然回陣,王荀下了馬,直接隨在父親王稟身邊陷陣。
其他幾人,各自歸了自家部曲,早已轉頭向前。
一場斗將,當真斗得賊人士氣大減,什么神明護佑,什么神將飛將,什么百戰百勝,盡皆破功。
賊人精銳也好,從賊也罷,明顯就能感受到戰意不多,再往遠看,賊人前軍中軍,已然明顯脫節。
再也沒有了上次湖州之戰的那種悍勇無比的前赴后繼!
興許,所有人都疑惑,難道圣公之天命是假的?
為何斗將出六人,個個都敗?一個都不勝?自家將軍,昔日里百戰百勝,殺人如麻,何以到得此時,連一陣都勝不了,除了鄔福大將軍膽怯而逃,竟是盡皆丟了命去?
官軍之勇,反倒好似天命所在?
戰場不遠,二百多步之外,蘇武看得清楚,那王稟父子帶著八百婺州兵,當真悍勇無當,陷陣之快,遠超想象。
比蘇武頭前預料的好要快,武松在后,兩營,好似直接把十萬大軍從中分成了兩半。
蘇武左邊去瞧,賊人左陣成了一條斜線,中間最前,旁邊已然遠遠落后了去。
再看右邊,賊人右陣,更起騷亂,仔細去看,便是軍官在催促,賊兵在怯懦,軍官在趕,賊兵在磨蹭,便是殺了人,引起了不大的騷亂…
蘇武回頭一眼,看得是麾下重騎。
見得將軍回頭來看,范云激動不已,卻又見將軍把頭又回過去了,范云心中又緊,再打下去,賊陣都要潰了,將軍怎的還不下令啊?
正是范云急得無以復加之時,卻見頭前將軍慢慢抬起了手,有言在喊:“魯達,那里,看得到嗎?”
頭前二三十步,魯指揮使點頭去答:“看到了!”
將軍抬起來的手,終于揮下來了:“出擊!”
“得令!”魯指揮使一聲呼喊,并未打馬就走,而是回頭大呼:“兄弟們,上陣了!”
千余重騎齊齊來喊:“愿隨將軍效死!”
這已然就是慣例之言。
范云更是站起來喊,喊得是目眥欲裂,喊得臉上青筋暴跳!
赤色的旗子升起了,一通鼓猛然一止,換了七八個鼓手,二通鼓就起。
咚咚咚咚咚咚!
鼓聲帶著心臟在跳,馬蹄摩擦了幾下地面,瞬間猛然而去。
“駕!”
“秋!”
“駕駕駕!”
陡然好似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有那低沉的鼓聲捶打著耳膜,一下一下,咚咚咚咚,不絕于耳!
密如雨點,籠罩大地!
馬蹄轟鳴之聲,早已習慣非常。
范云不在最前,他不是都頭,不能在指揮使那里爭來那最前的位置,他前面豎著數去,最少有二三十人。
左右去看,便也不在最外,被裹在人群之中。
他急!
馬蹄快催幾下,卻是都頭又來罵:“莫要亂奔!”
今日都頭好生來氣,便是不知范云是怎么了,發了病一般!
總不是頭前手上磕壞了腦袋吧?
若是如此,這大隊頭可沒得當了!
范云立馬稍稍勒馬,自也是知道不能亂奔,剛才是過于心急了…
頭前,碩大的魯指揮使,騎著碩大的健馬,二三百步,健馬正是急速,已然入陣,那碩大的樸刀,砍人只如砍瓜切菜。
千多鐵騎,瞬間沖入賊陣,天翻地覆在攪!
范云依舊急,賊人在躲在避在逃,頭前同袍,過于悍勇,便是遇人就砍就刺就殺,一個都漏不到他面前來!
賊人并不來迎,何以會有人能漏到他馬前來?
陣型這么緊密,如何殺得敵去?
范云失望不已,卻又著急非常,他頻頻起身去看,又急魯指揮使怎的盡是挑賊亂之處在奔?
怎的不去挑那賊還緊密之處去奔?
當然,他并不是真不明白,重騎入陣,就是為了攪亂賊陣,自就是怎么亂怎么攪,效果怎么大怎么沖。
卻是已然入陣許久,范云依舊兩手空空,一個人頭都不得。
這可怎么辦?
這還如何回得湖州去?小枝娘還等著呢…
小枝娘…
賊人中軍之中,方貌呼喊之聲早已沙啞:“上啊,快上!沖上去!”
十萬人打一萬人,怎還能沖不上去?
“沖上去,快沖!”方貌從未敗過,這兩三個月來,那真是感受到了男人這輩子最完美最暢快的體驗,權柄,氣勢,威嚴,百戰百勝,所向披靡…
他頭前更不認為今日會敗。
所以,即便明眼人誰都看得出來,今日當是要敗了,但方貌依舊看得撕心裂肺,他不信!
只看那官軍陷陣,越陷越近,方貌抬手去指:“打退他們,快,打退他們!”
方貌在高處,喊得是手舞足蹈,跳腳不止,早已失態,只是突然自己渾然未覺。
只問身邊有誰?
從孫立手下逃脫出來的飛天大將軍鄔福,他早已面若死灰,頻頻回頭去看。
什么十萬大軍二十萬大軍,在哪呢?
在猶豫,在徘徊,在轉身,在逃…
許是有一個詞來說,一觸即潰,甚至還沒真觸到那里,已然在潰。
兩側官軍之游騎,更是越發大膽,貼著五步八步去射,甚至再貼近了用長槍去捅,捅了就脫離去,拉弓再射,射了又近前來,那馬側的鉤子放著長槍,拿起又扎,扎了又放…
許多人,湖州之處就經歷過一番,此時再來經歷,那是跑得比誰都快,便是也知道,只要散開來跑得快,便能活著回去。
十萬二十萬之人,官軍殺是殺不完的,只管是誰跑得慢,誰就死。
“殺啊,必勝,必勝!”方貌還在喊。
終是鄔福一語來:“大王,快走吧,敗了!”
“胡說,胡說八道,本王百戰百勝,豈會敗!”方貌厲聲呵斥,卻是更來說:“你怎么還在此處,快快上前去殺!”
鄔福聞言,往前去看,往后再看,竟是…打馬就走,往后走!
方貌一臉不敢置信,呆愣瞬間,跳腳而起:“回來!回來!!!你給我回來!”
鄔福哪里還會回頭,只管飛馬快走,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麾下一千七八百號精銳到底在何處,便是身邊百十騎,只管帶著就走,
已然是全陣大亂,官軍陷陣已近,官軍中軍更是在推,那些鐵甲步卒,陣型緊密而來,早已沒有了絲毫有效的阻礙。
這已然是敗得不能再敗了!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此戰之敗,誰之罪也?必勝之戰,誰之罪也?
三王方貌,斗將之罪也!
鄔福想得清清楚楚,圣公座下八飛將,八驃騎,八個兄弟,已然就剩三個,五個橫死當場!
回杭州!
就看不遠,一隊重騎從側陣突入,毫無阻礙,甚至比那鄔福敗逃還要奔得快,突入陣中,卻又不去追那奔逃的從賊,只管轉彎橫向而來,目標正是中軍。
鄔福心中一緊,只管打馬更快,卻是頭前時不時也有自家潰兵阻路,好在,那隊重騎當是要往中軍,當是不會來追自己。
只管快走。
卻是陡然,鄔福發現,那隊重騎似乎又在轉向,直奔自己而來。
怎么回事?
怎的不去打了中軍之統帥,來追他鄔福作甚?
鄔福自是不知,那重騎之將魯達,正在遠遠抬手指他,口中有語:“那中軍奔逃百騎,定是賊首!”
這是個天大的誤會,賊首方貌,還在中軍之處跳腳呼喊呢!
但此時此刻,魯達看來,還能這般緊密快速奔逃的賊騎,豈能不是賊首?
卻是魯達又看了看中軍,那里似也還有一伙人站在高處,大纛也還立著,此時此刻,是賊首重要,還是大纛重要?
以大戰略而言,那自是大纛更重要,只要大纛一倒,那為數不多還在奮戰之賊,定然立馬崩潰,賊人全軍,再無絲毫戰力,此鼎定之事也。
但那賊首顯然在逃,既然碰到了,那自也不能放過。
魯達心中瞬間下了決定,回頭抬手一揮:“你們兩個都曲,速速去追賊首,其他人,隨灑家直去中軍!”
千余重騎,瞬間分兵。八百騎再突充軍,二百騎直追賊首。
那人群之中的范云,心中一喜,為何,只待分兵一開,他立馬從人群之中變到了隊伍最前最外。
他屬于追賊首二百騎之中,立馬打馬再往側邊占了位置,抬頭去看,四五十步外,正是一賊用肩膀扛著自己人頭在跑。
可惜,是個無甲之輩。
長槍腋下夾緊,快奔快奔,長槍從腋下就出,開張了,一個!
只值十貫。
又打眼去看,又是一個!十貫!
快快快!
再來十貫!
再快再快!披甲賊,還是騎兵,百十人,就在不遠!
那百十騎,正是鄔福,無奈了,這么被咬著,必是一個一個被身后掩殺殆盡,好在追來的官軍也不多,不論如何,當要繞場奔一奔,繞個方向,轉頭迎敵,如此才有生機。
沒有其他辦法了,迎敵一戰,只恨這江南小馬,著實跑不過人家的高頭大馬。
只待片刻,繞了個迎頭對敵,兩軍甲騎,已然就是對沖之勢。
馬自有靈,并不迎頭相撞。
其實舞著兵刃,拼命在揮,只看誰更熟悉馬匹相錯之速度,誰更抓得住那瞬間恰到好處的時機。
兩彪騎兵對沖,瞬間無數落馬。
一陣錯去,只管勒馬轉向再來,大隊頭范云心中在算,一個…三十貫!
只待馬匹轉回來,再看,還在馬背上端坐的賊騎不過四五十了,范云已然越發焦急。
再去再去!
都頭呼喊有聲:“坐穩夾緊,莫要落馬!”
只要不落馬,哪怕有傷,存活的機會其實不小,渾身重甲,難受重傷,一旦落馬,馬蹄踩踏而去,那就難說。
范云聽得提醒,下意識緊緊夾住馬腹,再去。
賊人也是再來,由不得他不來,他若不來,跑不過,那就只得是一個個后背捅殺。
那鄔福,又起心思,這一陣,沖是要沖的,卻是如何能逃出生天,也要去想,著實是被狗皮膏藥黏上了,只怪運氣太差。
兩彪騎兵再沖,一百多步的距離,在馬蹄狂奔之下,近在咫尺,瞬間再是交擊。
范云心中在念,再來一個,最好兩個。
頭前一個去迎,一槍去,時機好得不能再好了,是范云無數次操練與上陣學成的穩準狠!
卻是不想如此完美一擊,當面那人竟然長槍一挑,把范云的長槍打在一邊。
范云大驚,怎么可能,立馬回過神來,挑開長槍錯過去的那賊騎,定是大賊,唯有大賊才有這般技藝,范云猛然一想,把那人面貌記住。
對,大賊,大賊值錢!大賊就不是那幾十貫的事了,剛才那個是大賊!
快快快,前方勒馬,調轉馬蹄,再奔!
那大賊還在,范云眼神牢牢鎖定去,那大賊來了,來了來了。
長槍再去,那大賊依舊一挑就開,大賊馬蹄又要錯過了。
范云急得…長槍一扔,雙腿一蹬馬鐙,身形飛撲而出,好似用上了全身力氣。
甚至在半空之中的范云,能清晰看到那大賊臉上錯愕的神情,其實范云,早已下意識在馬背上半蹲而起,便是如何也不能放過這個大賊。
只看范云撲身而去,好似把自己整個身體扔出去了一般,瞬間撞在那馬背大賊身上,兩人立馬滾落在地。
還聽得都頭一聲大喊:“范云!”
眾馬早已錯過去,都頭口中嘟囔不止:“發病了發病了,這廝發病了!”
只待眾騎往前去得不遠,都頭連忙勒馬:“快快快,聚過來,回頭回頭!”
也看得那七八十步外,范云緊緊摟住那落馬之賊的身軀,那賊人更是拼命在掙扎,隨手撿起一個鐵盔,不斷打在范云腦袋之上。
著實是范云與這大賊一比,渾身力量小了不止一籌,范云也練過相撲之數,卻是壓也壓不住,鎖也鎖不住,只能牢牢箍住這賊人的腰腹。
賊人手上鐵盔砸得凹陷,便要去拔腰刀,卻是范云箍在腰間,把刀柄一并箍住,拔不出來,便是又去撿那地上的石頭,只管往那范云腦袋上敲。
其實,范云本不該這么被動挨打,他雖然力小,但從來悍勇,只因為他左腿在高速落馬之時骨折了去,渾身再也沒有了其他解數,唯有這么一招,反正把人箍住,死也箍住。
這個是大賊!這個值得幾百貫,乃至上千貫!
只看那范云鐵盔之內,頭顱上的鮮血已然流滿整個臉頰。
那大賊一邊打砸,一邊急著也喊:“放手,放手,要你命去!還不放手!”
范云的鐵盔被敲得咚咚作響,卻是還能說話:“你是我的!”
那大賊一邊用石頭去敲范云的鐵盔,一邊抬頭去看,看那已然又奔來的官軍騎兵,那領頭一個,正也在呼喊不止:“范云,范云!”
七八十步,來得太快!
那大賊鄔福,把那已然不知敲得多少下的石頭往旁邊一扔,雙手一攤,躺在地上,萬念俱灰,便是躺著任人來綁吧,但要喊一句:“我乃飛天大將軍鄔福是也!”
喊這一句,是為了保命,他鄔福這般身份,活捉了去,那當是大功一件,不知幾人升遷,幾人得賞!
眾騎下馬圍來,鄔福也不再反抗,倒是有那拳腳相加,算不得什么了…
那廝雙手終于是松了,有那呼喊:“范云,你怎么樣了?你犯什么病啊?”
卻看已在都頭懷中的范云,咧嘴嘿嘿笑著:“這個值錢,我錢夠了。”
“什么錢?你要多少錢?你欠人錢了?”都頭連連喝問,若不是一看范云滿臉是血,當真就要動人了。
“沒有,小枝娘,許了身子與我,我要替她贖身!”范云答著。
都頭雖然聽得這云里霧里,卻也多少明白過來了,只上下一看范云慘狀,更還是來罵:“多少錢啊?”
“還差二百六十貫!”范云轉頭去看那地上躺著不動的大賊,渾身一松,這回真夠了,回了東平府,興許還能在城里置個小宅。
都頭氣也是氣,心疼更是心疼,倒也不呵斥了,只說:“你怎么這般的傻,你只管與兄弟們說啊,兄弟們上哪給你湊不出這二百多貫錢來?唉…你要是死了,那什么小枝娘倒也就舒坦了…”
“嘿嘿,都頭,我這不沒死嗎?”范云還能咧嘴來笑。
都頭轉頭去問:“這是個什么賊啊?”
鄔福連忙再答:“我乃圣公座下,飛天大將軍鄔福是也,去你們將軍那里,必然值錢!”
如此一答,鄔福倒也心安不少,要錢好說,不要命就行。
就看一圈之人都有驚喜,長槍立馬圍得更緊,更有人俯身就來摁壓。
卻見那都頭放下范云平躺,自己起身了,拔出腰刀,口中一語:“范云,這個人頭,是你一個人的了。”
說著,都頭還看左右,眾人立馬也點頭:“該是范隊頭一個人的!”
“對對對,不必與我等來分,是范隊頭用命換的!”
鄔福聞言大驚失色,只問左右:“為何要人頭啊?活的不是更值錢?”
卻是鄔福哪里知曉,蘇武軍中,人頭就行了,人頭值錢,活不活的無所謂,死的就行。
便是這亂戰之中,帶個活人哪里方便,帶個人頭,多方便。
倒也沒人去答鄔福話語,只管是那都頭一刀就來,把那摁壓在地的飛天大將軍鄔福當場砍成兩截。
提了人頭,都頭把人頭往腋下一夾:“走吧,還能打馬嗎?”
“能!”范云篤定一語,腦袋昏懵,腿上骨折刺痛,但就是能,只管眾人來架著他,往那馬上送去。
要問都頭姓甚名誰,魯達麾下,跳澗虎陳達是也!此番回去,定是營指揮使無疑。
上了馬,馬蹄再起,都頭還來問一語:“小枝娘長個什么模樣?”
“美!”范云笑著,笑得幸福無比,口中只有這一個字來,篤定非常。
(兄弟們,這一萬六百字,寫了許久,當也是精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