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為施主與我佛有緣。”
這一句話在每一個人心中響起,明明是那盲眼老僧慧光的聲音,但卻又像是自己多年以來一直暗藏心底的低語,那么親切那么自然而然,就連最為緊張惶恐,最為警惕小心的唐輕笑都是過了好幾息的時間才驚醒過來。
而當他們霍然驚醒的時候才發現,放眼望去,上下四周再也看不見絲毫原本的景色,眼之所見,全是一片片旋繞著淡淡佛光的琉璃,構筑成一層層不知有多大的空間,連綿朝上不絕朝下地延伸出去,數不清地經文沿著這無窮無盡的琉璃外壁在上面流轉,整個天地間全是琉璃佛光與經文。
佛海無涯,浮屠無量。原來這已經是在那十方琉璃凈世舍利塔中。
雖然用肉眼看去,那枚小小的舍利塔好像還是在慧光老僧的掌中托著,但他們其實已經身在那塔中了,或者說,那尊凈世舍利塔的存在已經完全將他們覆蓋在其中。
須彌芥子,掌中佛國。在這等至高神通之下,距離,甚至空間的內外之別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諸位施主都與我佛有緣,這才在千萬般因果牽扯之下,與此地匯聚一堂。”慧光老僧面帶微笑,對著諸人沙聲說。相對著的南宮無忌和唐輕笑,躺在地上的羅圓圈,坐在馬車中的張元齡,在他身邊的明月,每個人的位置角度都不一樣,但看在每個人的眼中,慧光老和尚都是站在他們面前,對著他們微笑著說的。
南宮無忌還是在原地努力奔跑著,張著嘴還在大聲吶喊,但根本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什么。可能連他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和他差不多的還有唐輕笑。雖然手中還是握著那把厚背大刀揮來揮去,似乎是想努力做點什么,但那甚至能在地靈師的道尊神臨法術下依然保持故我的刀這次卻再沒有了絲毫動靜。再也揮不出一點刀芒。
羅圓圈身上被制的穴道好像已經被解除了,只是傷勢頗重站不起來而已。瞪著一雙牛眼茫然地四顧著周圍。馬車上的張元齡也恢復了自由,坐在那已經暗淡無光的馬車上滿臉陰沉地看著慧光老僧。明月還是皺眉看著慧光老僧手中的舍利塔,好像努力想在自己的回憶中找出什么東西來。
但無論他們在想什么,在做什么,此刻相對于慧光老僧來說都好像水泡中朦朧的幻象一般無力。對他們說完這句話之后,慧光老僧微微一伸手,唐輕笑,羅圓圈。南宮無忌就并排出現在了他的面前,而張天師則和那輛雷霆馬車,以及馬車上的十方和昏迷中的張御宏則出現在了他的身邊。
從一開始出現,慧光老僧就沒有表示出什么特異驚人的地方。相對于南宮無忌和唐輕笑刀芒氣罡的開山破海,相對于張元齡那攜九天雷霆如現世神靈的威嚴,相對于地靈師道尊法相的掌控天地漠視蒼生的氣概,他就像一個平凡之極的尋常老僧一樣,沒有什么寶相莊嚴,沒有什么震懾天地的氣勢,連說話的聲音都有些沙啞。微微佝僂著背,實在再尋常不過。
但當此刻和其他人站在一起對比的時候才能發現,原來他的‘真實’和‘存在’根本就已經超越了這世間任何事物。在這琉璃舍利塔的籠罩下。和他這個平凡佝僂的盲眼老僧比起來,其他人好像根本就是不值一提的假象,或者說就像他這個唯一真實的存在信手涂抹出來的畫面,只要他愿意,隨時可以將之挪動修改甚至抹去。
慧光老僧的聲音在張元齡耳邊緩緩響起:“張天師。此番貧僧得罪了,那位地靈師施主所凝練的金身法相正當是日后有大用之處,既然貴教無力管束,貧僧便越俎代庖,請他入舍利塔了。”
張元齡的臉色陰沉無比。他抬頭向上極目遠眺。地靈師的身影正在極遠處的一層空間中盤膝閉目而坐,無數的佛經如同水流一樣在他身邊的虛空中流轉。而在其他層數的空間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形狀各異的人,或者非人的形象正在盤膝靜坐誦念佛經。相對來說地靈師只不過是其中一個而已。
花了太多的心思和精神在權謀上。張元齡的修為境界還遠遠不能說到真正的絕頂,但能坐到正一教教主這個位置上,眼光和見識卻絕對是足夠的,他知道眼下這般景象意味著什么。
幸好運使這般景象,這般境界,這般大神通并不是毫無代價的,這是和那枚萬有真符一樣,本質上并非這塵世所該有的力量。張元齡可以肯定,慧光老和尚舍棄的絕不僅僅是那一對十方慧眼。
張天師陰沉沉地道:“這本該是用以應對西狄狼妖的手段,凈土禪院居然將之虛耗在此,不知日后應劫之時該如何是好?凈土禪院如此罔顧天下九州安危,只為了一門一宗的名聲前途,不知還有什么面目去面對天下的信眾?”
“來日種種之因,皆是今日種種之果,豈能說是虛耗?張天師將眼光盡落在眼前的名聲前途之上,未免也太為短視了。”慧光老僧的聲音傳來,雖然好像并無掩飾,但張元齡知道這是只有他一人能聽見的。“而今日種種之因,皆是往日種種之果。一切都早有定數,張天師無須掛懷。當年我佛門前輩由南天鐵塔中尋到佛祖舍利,便注定了我佛門當有今日之興。昔年張道陵前輩舍棄那枚菩提法果,令龍虎山再無鎮壓氣運之寶,也是今日彼道衰微之因。”
再轉頭看了一眼旁邊小夏身上不斷幻化著的那道云紋,張元齡的臉色更難看了。雖然看起來就在身邊觸手可及之處,張元齡卻沒有一點伸手的意思,他很清楚,只要慧光老僧愿意,只是動念之間就能讓這咫尺化作天涯,甚至他都不敢肯定自己的每一個念頭是不是真的都能自己做主。
看著面前的南宮無忌三人。慧光老僧緩緩道:“諸位施主皆是放不下心中執念,在人道洪流之中輾轉沉淪,以苦為樂。以妄為常。耗盡心力的一生所得,卻不知都是人道洪流中的因果執念所聚。如今貧僧便借諸位手中匯聚的人道因果一用,以助日后光復人道挽救蒼生。”
“這位佘施主。天資聰穎,智力高絕,又承上古道門傳承,本當是英杰之輩,奈何心比天高,視天下眾生為棋子卻又不知天道之可敬可畏,沉迷于不得解脫。只為一人一己之不惜割離自身妄圖算計蒼生,最終卻落得渾渾噩噩自我迷失,自我殺伐生不如死。見愛成魔,未得謂得,未證言證。此乃人道波旬之‘亂’之‘妄’。”
慧光老僧用手輕輕一指,那原本應該被地靈師吞噬下去的蛇道人的身軀忽然就出現在了羅圓圈的面前,然后淡淡的經文和佛光就環繞在他們身周。
“南宮無忌大人。”慧光老僧轉向了南宮無忌。“你出身儒門世家,心懷匡扶天下振興人道之志。只是不辨曲直之別,以曲心妄求直果,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巧取豪奪,以影衫衛指揮使之職推動江湖風云,修煉奪天魔功。卻不知已然一步一步將自身與他人帶入歧路。此乃人道波旬之‘巧’之‘盜’’。”
隨著慧光老僧的話語,佛光環繞中的南宮無忌的面貌飛速地蒼老下來,幾息之間就從一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變回了一個中年,同時一團半透明的小小氣旋也從他身體中剝離出來。
看著自己的雙手,看著那團離自己而去的氣旋,南宮無忌的神色變得驚恐,不甘,震怒,他也不管自己并沒有絲毫的反抗之力。拼命指著慧光老僧怒吼起來,只是在這佛光琉璃之中沒有人能聽見他在說什么。
慧光老僧只淡淡回了他一句話。就讓南宮無忌徹底地呆在了原地再不動彈:“無忌大人前來本寺求取宏愿大手印之后,令兄無極公公也來親自造訪過一趟。請方丈和我務必在日后有機會時廢了你那一身奪天造化功。這本是絕無可能之事,魔教一旦開始便是以身入道,再無回頭之路。幸好如今舍利塔大成,還能借助佛祖造化之力行此逆天之舉。無忌大人還請迷途知返,莫要辜負了令兄的一番心意。”
“至于這位唐施主。”慧光老僧終于轉向了唐輕笑,只是他好像并不是在和唐輕笑說話,而是對著唐輕笑手中的那把大刀。“這位唐施主身為武道奇才,胸有正氣,豪邁無雙,當為不世出的天下英豪。只是生在殺孽太過,因果深重之家。縱然一身本領,驚才絕艷,也只能在重重因果牽扯之下身死入滅。此乃人道波旬之‘殺’之‘滅’也。不過也好在天留一線,在真靈之火煅燒下保留了一絲英靈不昧,身死而道不消,如今這柄‘滅’道之刀也就正好可作降魔之用。”
明明是唐輕笑握得緊緊的刀,他也從來沒松過手,但慧光老僧的這一說,那柄大刀不知怎么的就脫離了他的掌握在佛光的環繞下緩緩飛到了他面前。
最后,慧光老僧終于將目光投向了明月,微嘆一口氣道:“這位元女施主,姿容天成迷惑眾生。可憐迷人而自迷,癡人而自癡,秉承人道波旬教淫道真意,永沉輪回不得超脫。幸得我禪門弟子舍利重塑肉身,洗練神魂,斬卻前緣惡果。如今正是皈依我佛,證就果位之時。”
一層佛光環繞在明月身周,她好似沒有察覺一樣還是呆呆地看著看著慧光老僧手中的小小佛塔。另一邊,十方雙手合十閉目不言,只是兩行眼淚順著臉龐留下。
“‘妄’‘盜’‘殺’‘淫’,此波旬四道當前,正堪與外道法相金身相合,洗練魔性,成就人道護法金剛,當為開辟人道,守衛正法所用。”
慧光老僧沙啞的話語聲在虛空中緩緩回蕩,那原本在極遠處的高層中靜坐的地靈師忽然出現在了前方不遠處,而蛇道人的軀殼,南宮無忌身中剝離出的那團氣旋,還有唐輕笑的刀都圍繞在了他四周,無數經文佛光環繞之下緩緩化作了四品蓮臺,在他四周流轉。
蛇道人那由許多臟器和符箓拼湊起來的軀殼紛紛解體。然后那剝離出來的各部分又在莫可名狀的力量下融化扭曲,再緩緩重新組合成一把形狀奇特的小傘。這把小傘精奇別致,傘面上描繪出的花紋說不出的美好玄妙。好似世間最為美好最為偉大的千姿百態都在上面盡情展現,讓人一見之下就會情不自禁地凝視過去看了又看。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心神都奉送上去任由被吞噬。
南宮無忌的氣旋則是慢慢從無形化作有形,變作了一身又無數甲片鑲嵌在一起的連身盔甲,威武之極間又不見絲毫的呆滯,那些甲片像是有著生命一般在上面自己流動,又似乎隨時都在虛實之間相互變幻,實之時圓潤光亮有力好像里面蘊含了無窮力量,虛之時則好像是一小片吞沒一切力量的純粹虛無。
那柄唐公正所留下的大刀是變化最小的,只是緩緩拉伸。變細,最后化作了一柄沒有護手,形狀古樸之極沒有一點修飾的長劍,長劍整體漆黑,反射不出絲毫的光亮,只有偶爾泛起一陣若有若無的暗紅火光,散發出仿佛能崩毀一切的恐怖氣息。
這三件事物環繞著地靈師緩緩旋轉,但卻還有一個位置是空著的,還有一個由經文和佛光構筑的蓮臺上并無事物,而按照之前慧光老僧所說的。現在站在上面的那應該是明月。
明月的雙眼緊閉正漂浮在半空中,一身白色衣裙無風自動,一頭烏黑的長發也在緩緩飄揚。朦朧的白色佛光環繞之下,她絕美的面目更是顯出一種超脫人世的純凈和圣潔。她沒有落到那一品本屬于她的蓮臺上的原因也很簡單,她的一只手還握在小夏手里。
小夏還是雙目無神地漂浮在那里,那一道無法形容玄奧無比的云紋還是那樣和他重合在一起,他什么都沒有做,也做不了,只是保持著最開始之前的姿勢,但就是那樣,被他握住一只手的明月卻飛不到那蓮臺之上。在這琉璃佛光的世界中。好像只有他和慧光老僧一樣是真實存在的,是能干涉到其他事物的存在。
慧光老僧看不見這些。但他肯定是知道的,他卻沒有什么做出反應。只是愣立在那里不動也不說話了,好像忽然開始思索一個深奧之極的問題。
在他面前不遠處,地靈師依然還是在無數佛光和經文的環繞之中端坐著,那剛剛由蛇道人身軀等事物變化出來的傘,甲和劍也照樣被佛光蓮臺托著緩緩運轉,只是沒有了后續變化,好像一個莊嚴無比的祭祀大典莫名其妙地被打斷了一樣,陷入一種好像有些尷尬的寂靜中。
其他人雖然有著各自的動作和反應,張元齡一直面色陰沉地看著,南宮無忌則是神色灰暗地呆坐不動,羅圓圈在手舞足蹈地大叫,唐輕笑在發瘋一般地想要撲過去抓回自己的刀,但在這琉璃佛光的世界中他們的存在只是好像一些無意義的斑駁光影,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慧光老僧終于點了點頭,好像是下定了決心一樣盤膝坐下,說:“也罷,既然這一枚菩提法果攔下了貧僧所窺見的因果,那便該當擔負起這份因果。此一道天地根源既然于此時此刻現身于此,那也自當是天機運轉之功,貧僧便借這一份大千根源為本,將這波旬四道直接熔煉升華成就大自在天子舍利,也算提前了斷了來日和那葉紅山的因果。”
一直靜坐旁觀的張元齡這時候卻是再也坐不住了,一下站了起來。可惜他也和其他人沒什么分別,在這里慧光老僧沒有理會他的時候他也只能像個朦朧的影子一樣什么都做不了。
盤膝坐下之后,慧光老僧那原本平平無奇,有些佝僂的身影陡然好像變得無限高大,說不出的莊嚴偉岸,同時,充斥天地的琉璃和淡淡佛光也大放光彩,那些在虛空中流轉的無數經文自動發出了聲音,好似有無數高僧同時在誦念,卻絲毫不顯得嘈雜,只有無窮無盡的莊嚴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