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一身金色法袍,神態肅穆,看起來無比威嚴的老道士從小夏和明月剛才所站位置的地下邁步而出。這地面就算是剛才的雷光中被挖去一塊,依然是夯實無縫的土層,但這老道士就如邁過一層有形無質的虛像一樣就那樣走了出來。
這老道正是之前原本隨著金色長龍一起飛天而去的地靈師。原來他并沒有真的飛上去,或者說,飛上去的那個并不是真正的他。
就在地靈師邁步而出的同時,他整個人也好像變得無比高大,頂天立地,自身的存在感直接便充塞滿了這方天地,然后隨著他的袖袍一揮,口中喝令出悠遠威嚴,仿佛與天地共鳴的話語,這方天地中的所有一切都停止了。
南宮無忌似乎剛剛從太過震驚的呆滯中清醒過來,他正要起身朝小夏那邊掠去,但是隨著這老道的出現,他的身形就那樣直接凝固在了半空,好像琥珀中的昆蟲一樣。
明月剛剛從小夏的懷抱中掙脫出來,雖然她的手還被小夏牢牢抓在手中,但是那道不可杜測的奇妙云紋對她卻沒有一點影響,她滿臉驚奇地正要伸手去擰小夏的臉,這時候也完全停止了動作,臉上的驚奇之色也定格住了。
另外一邊,唐輕笑也被生生凝滯住了落下的腳步,整個人以一個非常奇怪的姿勢定在了地上。只有他手中的刀沒有變,整把刀上的暗紅色光芒依然在流動間明暗不定,發出低沉的嗡鳴聲,好像沒有受到這仿佛桎梏萬物的力量的影響。
地靈師皺了皺眉,看著那把厚背大刀輕輕咦了一聲。在他臉上浮現表情的時候,那股仿佛充塞天地的威嚴感和存在感才弱了下去。
“這人道中的碎滅崩毀真意,無論攻伐威能還是大道根源。果然都遠勝過其他真意。居然能在彌羅道尊令下破開一線縫隙,不愧是在順天神策上能排上第二位的。看來這人性中的‘毀’‘殺’之意,確在其余真意之上。只是不知那最為根本超脫的大自在天子又是何等一番景象。”
看著地上的刀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之后。地靈師再轉過了頭來看向了那邊的小夏。而此刻的小夏。是這場中唯一沒有受到任何影響的人。
小夏依然懸浮在半空中,雙眼圓睜。卻是茫然無神,身體和四肢也毫無動彈的跡象。但是他和其他三人那種完全被凝固靜止的狀態還是不同,至少他的胸口還在微微起伏,最大的不同還是那一道玄奧難言的云紋,那好像始終都在變幻著什么,明明應該是極簡單的形狀,卻又讓人完全無法分辨。
看著小夏,或者說看著和小夏完全重合起來了的那一道云紋。地靈師的表情第一次變得像是一個真正的人了。在此之前就算他的形體再如何真實,再有些情緒表露出來,最多不過都是一點小小的單向的波動,眼神中那種以非人的角度看透世間萬物的蒼涼淡漠一直都沒有變過,但是此刻卻變了。他的表情和眼神都變得很豐富,有歡喜,有猙獰,有怨恨,有感慨,還有貪欲。那是只有人才有的眼神。
“果然...果然是太上正一彌羅萬有真符...張道陵,你將此符留在世間,是特意準備要給我留著的么?”地靈師喃喃地自語。看著那道好像在不斷變幻生滅,又好像根本就沒有任何動靜的云紋。不過他也只是站在那里看了看,并沒有急著上前去有什么舉措。
看著看著,地靈師神色中各色感慨漸漸散去,眉頭卻反而皺了起來:“以破滅真意和先天罡氣去撞擊,倒確實將萬有真符給激發了出來...不過要從如何這小子靈臺中強行剝離出來,現在看起來還是件頗為頭痛之舉...在激發之態,老道這陽神法體可不敢直接去觸碰這真符...難道要等這小子自我蘇醒再將之擊殺?這倒最為穩妥,但誰又知曉這小子幾時醒來。抑或干脆被這真符給徹底同化?”
皺眉猶豫了一會,地靈師便丟下小夏不管。轉身伸手一招,南宮無忌胸腹間那被氣浪一直抵在他面前的蛇道人身軀就落在了地靈師的手中。只是微微一頓之后,就如沒入水面一樣沒入了地靈師的手掌間消失不見。
地靈師微微閉了閉眼,好似回味一口難得的佳肴一樣,好幾息過后才睜開眼睛,視線重新地從在場所有人的面上掃過,臉上的表情又再變得豐富了幾分:“...原來如此,這人類不愧是萬獸之靈,果然遠比我等紛繁復雜得多。摒棄天道,自我斷絕向上之路后,以自我獸性衍化而生的‘淫’‘迷’‘盜’‘亂’之道混雜交織,繁衍生息,輪回不止,居然能演化出如此精彩繁復的情形來,最后以‘毀’‘殺’而終...這順天神教果然是順應人道大勢而自成。”
“你等幾人有幸今日在此遇見了老道,看在讓老道看了一場好戲,還為老道送來這一道大禮的份上,待老道取了這道彌羅萬有真符之后,賜爾等一具相應的人道金身,以各自人道真意永世為老道護法,也算脫離苦海的超脫之道了。”
正頗有些意氣飛揚地看著幾人說著話,忽然間地靈師似有所感,抬頭看向了上方:冷然一笑:“呵,御宏小子,直到這時候才發現不對么?倒也不枉老道舍了個假身和這一道龍虎法術了。”
高空之上,一個仿佛把天都撕開了的霹靂聲炸響。金光龍虎旋繞而成的那個包圍圈終于破裂開了,被困于其中的金身神人一手綻放無窮的紫色雷光,一手揮舞一把金光長劍,猛然將金光龍虎的合擊之勢斬開,金光龍虎之相終于開始崩解,他自己則化作一道金光朝著地面直射而來。
“只是從你決定聽正陽小兒的話來追蹤我的時候,你的身死道消便是注定了的。和這和尚靈光一現的佛道合力,在老道看來其實也是自尋死路,可知老道就等著你們這全力一擊。”冷冷微笑了一下。地靈師的形象隨即又變得無比威嚴,氣勢恒古悠遠直貫天地,他伸手朝著急速飛遁而來的金光遙遙一指。宏大無邊的話語再次響起:“異出豈能同源,涇渭怎能不分?道君有命。敕令萬法自衍,各復其源。”
隨著這一句話和這一指,飛遁的金身神人一下從急速下落化作了完全停滯,然后那金光凝聚的身軀便開始片片碎裂,無數紫色雷光也盡數消散,環繞在周圍那若隱若現的曼荼羅更是不見了蹤影,露出了藏身其中的張御宏和十方。
半空中的張御宏嘴一張,一大口鮮紅的鮮血吐出。而十方則是身軀巨震,七竅齊齊濺出血跡來,然后雙眼一翻就這樣暈了過去。他們各自以本門全力配合演化這尊法相,原本就是臨時湊合出來的應急之法,看起來一時威猛無兩,但在地靈師這等可說是天下間最為熟悉天師道法的人眼中卻如篩子一般滿是破綻漏洞,之前謹守自身留有余力還好,這情急之下的全力施為,卻被地靈師從根本上破掉法術,兩人能只傷不死。已是因為傳承正大底蘊深厚。
還不等他們有什么應變,在他們上方原本已經有些渙散的金光龍虎便化作兩道龍虎狀的金光洪流激射而至,在他們兩人身邊不遠處相互一撞。立刻便生成一道驚天動地的巨大爆炸。金光四射的爆炸中,張御宏勉力召喚出的一道金甲虛影如紙片一樣破碎消失,他和十方的身軀也像是兩片枯葉一樣被高高地拋起,再帶著飛濺出的血花無力地朝下掉落。
看著無力落下的張御宏,地靈師的眼底泛出一絲灼熱。陽神法體原本就是以張家血脈為基礎的一道高深道法,張御宏身為龍虎山百年一出的天才,修為又如斯之高,他的一身精血元神又豈能是張恒亮所能比擬的。就算如今已經得到了那具稀奇古怪的軀體,還有重寶在前。血肉精元一時也顯得不那么重要,但在地靈師眼中。這終究也是普天之下最為極品的血食。
不過就在這時候,一道貫穿天地的巨大雷霆轟然響起。粗如山峰的雷光中。四匹純以雷電凝結為身軀的駿馬拉著一架華貴威嚴,包裹在無數金光符箓和雷光中的馬車沖出。
“咦?”地靈師眉頭一皺,伸手朝半空中的張御宏一指,一道金色巨手忽然出現抓住張御宏就朝下急拉。
雷光馬車以極快的速度在高空中疾馳,似乎只猶豫了半眨眼的時間,就臨空一個轉折朝著抓住張御宏的巨手追去,同時數道粗細不同的雷光從虛空中生出,將抓住張御宏的大手擊得粉碎。
地靈師袖袍一揮,那股悠然浩大,與恒古天地共存的感覺又從他身上彌漫開來,他張口道:“道君有命,敕令天地......”
這一次,那直接可與天地共鳴的聲音終于被打斷了。仿佛天都碎了一般,無窮無盡的雷光從虛空中劈出,萬道金蛇,億縷紫電交織成一幅幾乎密不透風的雷光絕域在地靈師頭頂上炸開,那幾乎能將方圓數十里內的人全都震聾的巨大雷聲,活生生地將地靈師的話語打斷了。
雷光消散,地靈師依然站在原地毫發無損,不只是他,連不遠處完全靜止不動的南宮無忌,唐輕笑,羅圓圈和明月也是沒有一點損傷,連固定的姿勢都沒有絲毫改變,好像剛才那好像天崩一般的雷光就純粹只是為了圖個響亮一樣。
但是地靈師的臉色卻不大好看,那種掌控天地,貫穿永恒的氣勢已經從他身上褪去了。他只是用有些陰冷的神情昂頭看著高空中那架雷光環繞的馬車。那雷光馬車飛速在空中兜了一圈就將張御宏和十方接住,隨后就停在了半空和地靈師遙遙相對。
只是馬車當然沒什么好看的,地靈師注視著的是端坐在雷光馬車中的那個人,那正是正一教當代教主,龍虎山天師張元齡。
“居然如此揮霍天師教歷代留存下來的信仰神力,只是剛才那一擊,至少便需要整個荊州信眾的五年心力吧。加上這一路用雷光遁法而來,正陽小兒。你真當這龍虎山這天師教便只是你張家的?”地靈師沉沉地說道,聲音不大,卻還是能毫無阻礙地傳達到百丈之外的張元齡耳中。
“前輩道法深湛。元齡也是迫不得已。”張元齡的聲音卻是滾滾而來,和他的人一樣威嚴凜然。宛如天上的神祗。“我天師教護衛荊州萬民,受萬民民心所向,自然也要替萬民除魔衛道。前輩以人為食,當為萬民所不容,本天師執掌萬民心愿,自然要全力以赴。”
瞥了一眼馬車上滿身鮮血奄奄一息的張御宏一眼,張元齡就不再理會,只將自己居高臨下的眼光掃過下方。當看到張恒亮那一具干枯得不成模樣的尸體的時候,他的眼神一滯,隨即精光大盛,馬車周圍閃耀的雷光也開始頻繁起來,轟轟的雷鳴開始在這一片天地中響起。
不過也僅此而已,張元齡臉上的神色一直保持著穩重威嚴,如山如獄,直到他看到漂浮在半空中的小夏和那一道玄奧莫測的云紋之后,他的臉色才驟然大變,一下站立了起來。
“太上正一彌羅萬有真符?”張元齡的聲音雖然依然宏大。夾雜著周圍的滾滾雷聲如剛才一樣的威嚴,但仔細分辨還是能聽出有些微微顫抖。“為何...為何會在此處...?”
不過在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之后,張元齡重新坐下了。神態完全恢復了平靜,除了眼光更為深邃了之外,好像剛才那吃驚失聲的根本就是別人一樣。他牢牢地看著地靈師低聲道:“此符乃是我張家先祖傳承之寶,外人留之也不能完全發揮作用,若是前輩將此符相讓,晚輩必然將給前輩補償。”
“補償?正陽小兒,你覺得有什么補償能抵得上這一道彌羅萬有真符?”地靈師冷冷一笑。“而且你搞錯了,這道萬有真符乃是天地根源法則所化,張道陵何德何能膽敢據為己有?他也不過是機緣巧合曾藉以參悟天機道法。創下天師教一脈道法而已。便是張道陵活著的時候,也不敢說這道真符是他的。如今到了你們這些張家子孫的口中。居然就口出狂言說這是你張家傳承之物?嘿嘿...”
張元齡的神色不變,繼續說道:“但確實只有我張家歷代天師才知曉這道真符的駕馭之法。前輩就算曾隨先祖參道。但也無法領會這等最為核心的秘術。這真符就算前輩落入手中亦無大用。而若前輩只要將此符相讓,我以我張家歷代先祖之名立誓,對前輩之前所有既往不咎,只要前輩愿意,我可放開龍虎山正一龍虎大陣,請前輩入駐為護山神靈。從此前輩與龍虎山共存,乃是我天師教永世的太上長老。”
地靈師只是沉沉一笑:“嘿嘿,果然是好心性。當斷則斷,當舍則舍。張道陵都不敢做的事,你便敢一口就答應下來。”
“此一時彼一時也。祖師當年創下莫大基業,人心歸一,天下皆服,自然無須行此多余之事。而如今時值西北蠻夷蠢動,九州之內也是人心散亂,宵小張狂,借釋家愚民之說排擠我道門,正需要前輩坐鎮山中,穩固人心震懾宵小。”張元齡淡淡說道,宏亮話語聲中夾雜著雷聲轟鳴,依然是那般地威嚴穩重。“至于所有有關前輩的風聞傳言,我天師教自會處理,從此前輩所需血食自然也由我龍虎山供給。如此總勝過前輩飄零在外,朝不保夕地強過萬倍吧。”
“哦?是不是會說你張道陵祖師特意留下法旨,料定如今道門式微,便令我于此時轉化法身,匡扶天師教?”
“自然如此。匯聚民心乃是天下根本,鼓動教內弟子士氣也是第一教務。不過這些俗務前輩不必理會,只需答應我一聲,許是不許?”張元齡的目光深邃中隱藏著莫可名狀的陰沉,那聲音中夾雜著的雷聲也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沉悶,好像一尊天上的神祗正在將他的怒意逐漸展示。“前輩若是想拖延時間,大可不必了。這一道萬有真符在如今這激發狀態,憑前輩的陽神法體可是萬萬不敢去觸碰的,否則便是以支流之法逆觸源流之道,被吸納入其中魂飛魄散的可能性極大。所以前輩必須等,但我卻是不會陪前輩去等的。”
“沒錯,前輩的天師道法確為當世第一。無論是修為造詣,道術境界還是運用之法,我和御宏師弟,乃至龍虎山任何一人都只有瞠乎其后,尤其是前輩已成陽神法體,請道尊神臨之術,以法馭法之巧妙靈活更是難以言喻,可說前輩出一分力,我等便要出百倍的力氣才能相提并論......”
“但是本天師乃是正一教主!當今道門第一人!身后是天下間萬千信眾這數百年間的心念信仰!前輩若有百分法力,本天師就有百萬分!千萬分!若是我不顧后果傾盡全力,前輩自問可能抵擋得了么?”
隨著張元齡的喝聲,是萬千怒雷紫電的咆哮,這一方天地宛如成了雷電的世家,無比的輝煌壯烈恐怖。唯獨只有地靈師周圍那一圈地面還能保持原樣,好像雷電狂潮中的一個小小孤島。
面對著如海如山的電光,地靈師的臉色第一次變得陰沉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