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西部,從蜀州東流而出的明馱江上,一條看似不大起眼的商船正在順流而下。
一條藏身在江邊蘆葦蕩里的小船上,一個年輕的水盜將探出的頭收了回來,有些興奮地對船艙中打盹的老年水盜說道:“總算碰見只落單又沒有掛上鏢行旗幟的商船,我們九龍寨今日終于也算可以開葷了。快快出去跟上去,準備報訊焰火。只是不知道上面的東西值錢不?能有個千把兩銀子的話也不枉我們在這里苦守了五天。老子還看見船尾坐著個漂亮女娘,老子這次要拼命了!”
“真的?你小子可不要看走了眼。這時節下來的商船可不多。”老水盜打了個哈欠,懶洋洋地將身子探出看了一眼,但是一看之下就好像被蛇咬了一樣猛地縮了回來,雙眼圓睜,竟是被嚇得不輕。
“怎么了?被水蜂子給蟄了么?”年輕的水盜滿臉的奇怪,還一邊在拿著船槳準備劃出去。還沒等他把船槳伸下水,老年水盜跳起來搶過船槳就一巴掌就狠拍在了他的頭上。
“怎么了?”年輕水盜被拍得生痛,大叫起來。
“還怎么?你看沒看清楚那是什么船?”
“什么船?上面那又沒標記又沒掛旗,我怎么知道那是什么船啊?”
“那是唐家的船!你還敢跟出去,想死也別帶著我啊。”
“唐家的船?”一聽這個名字,年輕水盜也呆住了。想著自己剛才差點還要追出去,想著船尾上那個漂亮女娘,想到江湖上對這個家族的種種傳聞,全身像掉進冰窟一樣一片冰涼,腿間卻是一熱。居然嚇得尿了。
遠處漸漸遠去的商船上,端坐在船尾的唐輕笑瞥了一眼微微有些動蕩的蘆葦叢,就算是在嘩嘩的水流聲中。那邊的些許動靜也瞞不過他的耳朵,剛才那偷窺的眼神他也感覺得很清楚。不過他也并不在意,在這明馱江水域,就算借那些蟊賊一萬個膽子他們都不敢來動唐家的船。
“還有一天便能到了,到時下船再走一天便可到宏景縣。”
胖胖的唐二爺一身商賈的打扮,配上他那張幾乎永遠都在笑瞇瞇的臉,看起來當真像是個行商。他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在唐輕笑旁邊坐下,拿過茶幾上的蓋碗茶喝了一口。
“二伯的傷還沒好完吧?怎的這次又要陪我們出遠門?”唐輕笑看了一眼唐二爺。他上次在幾只天工級機關獸身上受的傷還遠遠沒有痊愈,連行動起來都好像有些妨礙。
唐二爺搖搖頭笑笑說:“職責所在嘛。這次又是和影衛和南宮家有關。你二伯我負責這一塊,當然是責無旁貸。”
“你這樣怕是不能和人動手吧?”
“當然不能,不過也沒關系,這次我們只是去看看而已。老爺子說了,讓我們只是去看看。”唐二爺很輕松地說,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和你哥上次的任務一樣,只是看看而已。”
“二伯的意思是要我記得,不能恣意妄為輕舉妄動么?”唐輕笑神色不動,只是手不自覺地放到了身邊的木盒之上。即便是隔著那層木盒。他也能感覺到那股血脈的共鳴。
“小四兒,別想太多。”唐二爺一語雙關地說,然后難得地嘆了口氣。
唐輕笑默然了片刻。問:“那為什么又要帶著我一起來?”
“因為說不定有可能需要你出手。雖然可能性不大,卻是有的。”唐二爺聳聳肩,笑了。“到時候二伯可就要靠你來保護了。”
“那為什么又要帶著她?”唐輕笑朝船頭的方向輕輕擺了擺頭,瞥了一眼。雖然那里看過去什么人都沒有。
“有消息說,南宮無忌很急迫地朝那里趕過去,而且行為有些失常。帶上你媳婦兒,說不定到時候可以拉拉關系嘛。”
“必要的時候便是道籌碼,是么?”唐輕笑淡淡說。
“我說你就不能當做是帶著你沒過門的媳婦出來游山玩水看看熱鬧么?”
“因為本來就不是這樣啊。”唐輕笑還是回答得那樣云淡風輕。
兩人都不說話了,一時間只聽水流嘩嘩的聲音。間中有兩聲水鳥的尖叫從遠近中響起,船頭只是一片寂靜。
“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什么這樣?”唐二爺忽然說。
“什么?”唐輕笑一時沒有弄明白唐二爺的意思。
“我是說。你知不知道我們為什么要這樣辛苦?要這樣辛苦算計,要這樣讓每個唐門子弟從小訓練得那么辛苦。要行事不擇手段,要讓每一個江湖人聽到我們的名字都發抖?”唐二爺的臉上還是笑瞇瞇的,言語中卻沒有一絲高興的意思。“你真以為我們就是為了我們唐家的威名?你多少歲了?還相信這個?”
唐輕笑沒有說話。默然了片刻之后他還是說:“那二伯說是為什么。”
“只是為了活下去而已。”唐二爺淡淡說。
“活下去?”唐輕笑對這個答案顯得有些意外。
“對,活下去,活得久一點,就這么簡單。”
“天下間沒有千年的王朝,只有千年的世家。你知道為什么么?因為人心會聚也會散。無論是哪朝哪代,無論是魔教也好,五行宗也好,前朝的儒門盛世也好,興盛之時無論多么地不得了,敗亡也只是時間罷了。人心因為相信什么而凝聚一起,但遲早便會衰敗,因為那些東西都看不見摸不著的。當人們不再去相信那個的時候,朝代也好教門也好道統也好,便那樣就散了。”
“但是這個不同。”唐二爺伸手過來,點了點唐輕笑的手腕。“留在你身子里的血是不會變的。不管你相不相信,你都是你父母所生,你都有和你血脈相連的親人。所以朝代會散,教門會滅,家族卻流傳了下來。人總要抱成團才能活得下來。你看龍虎山的張家。豫州的南宮家,還有我們唐家。這天下最大的三家傳承了多久?又有多強?還有天下間那么多的世家,就算有起起落落的。但卻永遠是這天下社稷間最為根本的組成部分。因為只有血脈的聯系才是最牢固最根本的。”
“張家有個開宗立派的教主祖宗,以神道設教用道門之名傳承香火。南宮家歷代都是抱著朝廷的大腿。本朝更是直接和皇家共榮共辱。但我們唐家呢?我們唐家有什么?我們什么都沒有。當初先祖立足蜀州的時候那還是天下九州中首屈一指的蠻荒之地,西面是西狄最強的雄獅部,南面是人妖的云州諸侗,我們只有靠我們自己才能活下去。所以我們必須變強。我們必須事事算計,我們必須心狠手辣。能殺死對手的時候絕不讓他活著,能讓他死得有多慘就有多慘,能讓人們說起我們唐家的時候有多害怕就做得讓聽他們有多害怕。就像毒蜘蛛身上那般鮮艷的花紋一樣,讓別人害怕的真正原因。其實也只是因為他想活下去罷了。”
唐輕笑默默地坐著,河風將他披散的頭發和衣服吹起,仿佛直欲乘風飛去。
“我知道你對你哥的死一直看不開。但是我只想說,傷心的不只是你。但我們還要活下去,所以我們該怎么做還是得怎么做,你明白么?”
半晌之后,唐輕笑慢慢點頭:“我明白。”
“明白就好。每個唐家人都應該明白這點的。”唐二爺點了點頭,然后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船頭的位置。“你對那沒過門的小媳婦兒還是該多多上點心,畢竟你們還要一起過一輩子,別鬧得和陌生人一樣。說起來那何家丫頭也不錯的。就算不大機靈,本性卻還不錯,難得是那般貌美。你知不知道年輕子弟里有多少人羨慕你?更重要的那可是南宮無嫣和何晉芝的女兒,無論放在哪里哪個位置上,什么時候都會是......一道很重要的籌碼。你說是么?”
“是。”唐輕笑終于笑了笑,笑得冷峻鋒銳如刀。
凈土禪院,天下第一佛宗,也是天下第一道場。
自從大乾立國以來,因為皇室趙家中不少人都崇信佛門的緣故,凈土禪院也倍受照顧,不斷有土地等各種賞賜賜下。百余年來不止分院別寺遍布天下,本寺更是擴建得廣大恢弘無比。整間寺院連綿十里不絕。其中大殿極盡雄偉廣闊,菩薩雕像精美難言。僧舍難以計數,曾有信眾在其中參拜數月也未能盡數得窺全貌。
而這宛如城鎮般的建筑群中,最引人矚目的便莫過于位于最中央的十方琉璃凈世舍利塔。此塔有一百零八層,高一百零八丈,歷經百余年才修建而成。周身盡數以琉璃水晶鑲嵌,上面篆刻滿經文,塔內中有高僧日夜誦念真言,或是靜坐參悟佛法,每層也都供奉有歷代高僧的舍利子。塔之周身環繞佛光,光照數里之外,每日每夜不知有多少虔誠信眾前來參拜,從寺院門口便一步一跪拜地拜到塔下。
當初佛門天臺,禪宗,凈土三宗合一成凈土禪院,便是以成就這十方琉璃凈世舍利塔為契機,整個凈土禪院可說便是以這琉璃塔而成。這琉璃塔也并非只是一座徒具象征意義的寶塔,更是當今天下佛門的至寶,降妖伏魔鎮壓一切外道。數百年來有無數僧人在其中參悟佛法修煉神通,所有被擒捉之后送入的妖怪陰鬼也被悉數鎮壓煉化。
而此佛門至寶真正名震天下的便是七年前西狄入中原之時。當時中原三州糜爛,唯獨有凈土禪院一隅為一方凈土,收容了數以百萬計的難民百姓,便是靠著這凈世琉璃塔之功。當時的主持容光方丈帶著三位修為最高的老和尚一同入塔,以金蓮凈火燃燒自身神魂肉身,催動凈世塔的佛光籠罩方圓五十里,在這佛光范圍之內不止是西狄薩滿的巫術全然失效,就連最為兇悍的西狄蠻人也會覺得心神倦怠,手腳酸軟無力,輕輕松松就被斬殺。也就是經過此役之后,向來溫和而不大介入江湖紛爭的佛門在世人心中的地位開始有隱隱壓過以正一道為首的道門的勢頭。
子時三刻,舍利塔下的廣場上雖然還是被淡淡的佛光照得清晰可見,卻是空蕩蕩的一片寂靜。
平常時日并不是這樣的。無論日夜都會有信眾在塔下膜拜祈禱,只是今日凈土禪院的僧人們卻在入夜之后就將廣場上的所有信眾都請了出去,再不許人靠近。此刻只有一個老僧站在廣場中。孤零零地仰望著這已是佛門標志的巨大建筑。
老僧須發皆白,滿臉皺紋。身著井欄袈裟,他便是凈土禪院的方丈晦光大師,可說是當今天下佛門第一人。不過此刻他身邊卻沒有一人陪同,只是孤身一人站在這里,眼也不眨地抬頭仰望著舍利塔。
舍利塔的佛光朦朦朧朧,淡淡地卻又好像如有實質和生命一樣,在這夜色中將凈土禪院照得好似一片遠離人間的佛國樂土。
忽然間,這佛光似乎消失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間。這片被純白色佛光籠罩的天地好像忽然消失了一樣,不過馬上又恢復如初,中間間隔的時間短到比一眨眼更快,即便是那些信眾在場也只會以為自己是一時的眼花。
不過這種變化落在晦光大師這等高僧眼中那又完全不同了。他能感覺到,這極短暫消失之后再度亮起的佛光和之前已經有了本質的區別,如果說之前是浩浩蕩蕩連綿不絕宛如汪洋大海,那現在就只是一池故意掀起波濤的靜水,已是無根之木無本之源。
晦光大師并沒有對這種變化表現出什么驚詫,反而像是松了一口氣,邁步快步走過寂靜無人的廣場。來到了塔下入口。
就在他們剛剛來到入口出站定,塔門也剛剛被打開,一個雙目緊閉的老僧在兩名中年僧人的攙扶下走了出來。
“慧光師兄。你...你辛苦了...”晦光大師一看那老僧緊閉的雙眼。忍不住嘆了一口氣。那老僧緊閉的眼皮正在緩緩地凹陷下去,似乎是下面的眼球正在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縮。
“自作孽,何來辛苦之說?身沾因果卻妄窺因果流轉之機,如此正是報應不爽。我修為淺薄,這一雙漏盡十方慧眼已成懷璧之罪,正早該將之送回我佛如來座前。”盲眼老僧卻沒顯得有絲毫沮喪。“晦光師弟你也莫要作甚小兒女之態,這一條路開始了便沒回頭的可能。時至今日子時,三百八十八億遍大藏經之功終于圓滿,歷代祖師所求的光耀佛門。振興人道之舉,便是自此開始。”
“...慧光師兄現在便要啟程么?我已命滅劫。滅難,滅相。滅色準備已久,即刻便可陪師兄一道前去...”
“去那么多人做什么?你還真將此事當做江湖門派爭強斗勝了?不過是前去接引一位施主,順帶幫著十方了結一段因果罷了。我一人即可。快去快回也方便些。”
“但師兄你的眼睛......”
“有至寶隨身,便是六識盡斷又有何妨?”盲眼老僧甩開攙扶著他的兩名僧人,開始獨自一人緩步前行。“倒是山門之中要你小心照顧,虛光師弟他們若是問起,你便推說只是我一人妄自獨行,不用將你扯進來。至于那些天家鷹犬也要穩住,莫要讓他們看出了虛實。他們若要問起便說我們答應了他們之事必定會做到,至于中間過程如何他們便無須理會了......”
緩緩的話語聲中,盲眼老僧的身影已經遠去不見。他看似緩慢的一步邁出居然就有數十丈之遠,這幾句話之間已經消失在了晦光大師的視野中。
荊北的連綿青山中,一條獵人樵夫踩出的羊腸小道上,兩名老者正在不緊不慢地走著。
一個老者身穿破舊道袍,頭上帶一頂已經不大看得出樣子的道冠,頭發也亂糟糟的,卻是個形容落拓的老道士,另一個老者干干瘦瘦的身材,身著尋常的布衣芒鞋,看似就和一尋常的鄉間老漢沒什么區別,只是垂在身側的左邊袖子空蕩蕩的,原來左臂已經齊肩斷去,除此之外他腰間還別了一只木棍,有些像是乞丐的打狗棒,又好像是趕羊驅牛隨手抽來的枝條。
“我說你這老道,莫名其妙地想起到荊州來做什么?還偏偏要叫上我一起?荊州的正一道牛鼻子太多,那味道太臭,我向來便不喜歡去。”獨臂老者臉上有些不滿,問向身邊的老道。
“哈,反正你也是東游西蕩無所事事,便是陪我一起來看看熱鬧又如何了?你沒聽說么,天師教伏魔真人張御宏不久之前剛剛斬殺了一條千年妖蛇,正放在那邊一座縣城中展覽呢。話說有多少年沒出現過這等大妖怪了?老道我也去看看熱鬧長長見識,說不得想點法子去弄兩塊妖蛇的甲片什么的,以后也可以和人吹噓吹噓。”
老道士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拈著唇邊的灰白胡須,顯得有些洋洋得意。獨臂老者卻是不屑一顧:“哼,我當是什么不得了的熱鬧。天師教那些雜毛慣會混淆視聽,虛張聲勢,這般大張旗鼓地擺出來一具蛇妖尸體,說不定是要為了掩蓋背后的什么丑事。不過張御宏那小子卻著實不錯,可算是龍虎山這幾十年來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人,只是太過死腦筋了些。能活到現在還不被那幫同門坑死,算他運氣不錯了。”
“正是正是。”老道哈哈大笑。“這般出色的人物,不趁他被坑死之前趕緊去看看豈不是可惜了?”
“你這老道便是如此沒個正經。還有,你請我來陪去看熱鬧,卻酒也不買肉也不備,還這樣巴巴地陪你走路磨時間,若是我一人要去早就到了。”
“唉,你說的也是,這些日子都沒吃肉了,嘴巴真是都淡出鳥來了。”老道左右張望起來。“但這一路而來碰到的都是一看便知本性善良的小鳥小獸,也不好出殺了拿來果腹。”
“咦?有了。”老道抬頭,看著高空上一條正扇動著翅膀飛掠而過的黑影眼前一亮。“那只大鳥看起來便帶著一股兇惡的戾氣,正好打下來讓我們解解饞。且讓你這老兒見識見識老道新繪的炎火刺日符,直接就將這大鳥給烤熟了,你就張著嘴等著肉落下來罷。”
獨臂老者這時候也抬頭看到了那道飛過頭頂高空的黑影,卻是一愣,然后疾聲說:“等等,這不是鳥......”
這話卻是說遲了。老道已經從袖中抽出了一張符揚出,符一離手便化作一道火焰匯聚成的激流沖天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