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那蛇妖興起的一場風波已過了足足十天了,但從四面八方趕來宏景城的人依然是絡繹不絕。蛇妖小山般的巨大尸體就放在天師觀旁邊的廣場之上,經過天師教專門處理妖類尸體的秘法,這些尸身可以一直保持生前的模樣不會,這便讓四處趕來一觀這大妖模樣的人們大飽眼福,從早到晚,廣場四周圍攏的人群接踵摩肩地就沒少過。宏景城縣衙都不得不派出人手來幫天師觀的道長們維持秩序。連帶的著的,宏景城這小城都陡然熱鬧了幾倍,就這樣生生地從一個不起眼的小縣城變作了觀景勝地,各處客棧人滿為患,連不少民舍都被用來出租給外地來客,一時間好生興旺。
這天中午,十來個行色匆匆的道士夾雜在游客中走進了宏景城。他們有老有少,滿面的風塵,衣衫也是破破爛爛,簡直比叫花子強不到哪里去。雖然面上有明顯的疲倦之色,但其中幾個年輕些的弟子精神卻都顯得非常振奮,剛進城不久,其中一個最年輕的就拉住一個街邊小販詢問城中天師觀所在。
“啊,幾位道長也是來看那蛇妖的么?諸位還真是來對了,若是身在荊州的不來我們宏景城看看這妖怪,以后說出去都會覺得丟人!”這街邊小販是個四十來歲的干瘦漢子,這些日子中都見慣了外地來客,尤其是這樣的野道士,很是熟絡地指著天師觀的方向對他們介紹。“當真是只有看見這蛇妖的模樣,才知道天師道的道長們是如何地了不起,那位伏魔真人是如何地功參造化。如果不是他及時出手,說不定那蛇妖遲早將這宏景城的人給吃光了也不知道!”
“對了,幾位道長結伴遠道而來可有地方落腳?不瞞你們說,這宏景城中的客棧早就被人給住滿了。聽說三天前就連柴房都要一兩銀子一個的人,還得擠著睡,如今可能是拿錢都擠不進去了!不過我大舅的二姑婆家的院子里正好還有兩間空房。只要五兩銀子一日就可租給諸位道長。”說著說著,小販又湊過來像要告訴他們一個驚天大秘密一樣壓低了聲音說。“還有我可告訴諸位道長。我大舅的侄子可是在天師觀中擔任雜役,你們若是在那里住上幾日,說不定便可以認識他。我那大舅的侄子可是有門道的人,我記得他上次可是偷偷幫別人弄來了幾片那蛇妖的鱗片,你們若是出錢說不定也能幫你們弄來,那日后拿給別人炫耀一番,也讓能讓別人知曉你們幾位道長乃是和這妖怪照過面的高人,那生意不就好做多了?”
這小販顯然也是懂門道的。并不因為這一群道士破爛的衣衫和落魄的外表就把他們當做乞丐。這些流浪江湖的符箓道士就算穿得再破爛容顏再落拓,就算看起來真的沒銀子,鎮兜的符箓也是有幾張,真有必要時送到神機堂去賤賣也能值幾十兩銀子,萬萬輕視不得。
“不用了,我們也是天師教中人,那禽殺蛇妖的就正是我師叔。”詢問他的年輕道士淡淡回答一句,扭頭便走,那聲音雖盡量做出淡然的語氣,但其中的濃濃自傲差點就能熏得人閉眼流淚。那小販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群衣衫襤褸的道士背影。怎么也不敢相信這群看起來比乞丐好不到哪里去的野道士居然就是龍虎山的天師道長們。
“想不到御宏師叔不聲不響地又做出這樣一番大事來。聽聞那妖孽已然可以幻化成人型蠱惑百姓,那至少也是有近千年修為的大妖,天下九州已是好幾年沒出現過這樣為禍一方的妖孽了。我便知道當日御宏師叔急急地趕回龍虎山一定是有大事要做。這一次御宏師叔又為我天師教立此大功,大大地漲了我龍虎山的威風,剛才你們可聽到那漢子口中說起我天師教時候的眼神口氣?我定要告訴爹爹,今年那除妖滅魔令上務必要將此事記在正道榜首!”
那少年和身邊幾個道士一邊說著,一邊忍不住的眉飛色舞,看起來若不是正身處這大街上就能直接手舞足蹈起來,同路的幾個年輕道士也是聽得連連點頭。其他年紀略大些的就要沉穩得多,為首的一個老道士面無表情,只有滿是疲倦之色的眼神中有了絲松動。好像那挑著百斤重擔走上兩百里路的挑夫終于看到了前方的終點。
“不過那漢子居然將我們視作那些跑江湖騙鄉間土財主為生的野道士,當真是無禮之極!”少年道士說著又有些惱怒起來。不過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破破爛爛的道袍,周圍同伴也莫不如此。都是衣衫襤褸發髻散亂,就算是野道士中也算是落拓的那一種,又有些泄氣。“也怪我們這一路行來太過匆忙,其實入了荊州之后就可歇歇了,稍稍整理一下,這模樣著實有些墮了我龍虎山天師教的面子。”
“我倒覺得在云州蜀州都被人追得雞飛狗跳,幾乎要靠著些運氣才能逃到這里來,這才更折了我天師教的面子。”一個年紀大些的中年道士頗為不滿地哼了一聲,看著那少年道士說道。“張恒亮,這些可都是你帶著幾個師兄自以為是地惹出來的禍事。大家能平平安安地走到這里來就不錯了,只要能在這里找到御宏真人,那我們也不用擔心唐家和云州蠻子會派人來的追殺。不過就算如此你也最好盡量收斂些,莫要再自以為是地橫生枝節。”
名叫張恒亮的少年一聽之下臉就有些發紅,不服地爭辯道:“如何又是我自以為是地惹出的禍事來了?我也是好心好意,當初看見那蠻子老頭即將命喪妖口,這才用出金甲神將符去將那幾只小妖給殺了,哪知道那是云州蠻子自家供養的什么山靈?那些云州蠻子如此野蠻,居然用自家活人飼養妖物,放在我們中原任何一處便是當做魔教妖人來殺了也不算錯。”
中年道士好像一直也憋了許多話在心頭,這一下也就忍不住朝外噴了出來:“劉洪德師叔也早就提醒過你們,那云州風土和我大乾九州其他地方完全不同。不管遇見什么都莫要輕舉妄動,你偏偏不聽,還自以為是地要除魔衛道。那云州蠻子的山寨本來很多都是人妖。各處有各處的風俗和習慣。若不是劉洪德師叔反應得快,指揮得力。說不定我們便全都被那些蠻子山民給殺了喂妖怪了。還有在蜀州的時候也告訴過你們那是唐家堡的地盤,唐家人不是好惹的,就算有什么委屈也稍稍忍著點就是,你倒好,只是渡船之時稍微 搜了搜你的身你便和人頂撞起來,還用符箓將人打個半死。那人雖然是唐家附庸家族下的一個嘍啰,但終究也是唐家的人,還掛著官府的職務。唐家人不計較還好。若是他們得知了你的身份,有了什么想法,以唐家行事的陰狠毒辣毫無顧忌,我們這些人送命也就罷了,說不定還要拖累到龍虎山。我們這一路這般狼狽,也全都是你惹出來的。”
叫張恒亮的少年一聽之下更是又羞又惱,叫道:“胡說八道,如何又是全都怪在我頭上來了?那唐家如此跋扈無禮,我們早已報上龍虎山的名號他們也絲毫不放在眼中,只派個不入流的小嘍啰來帶路。什么經過唐家堡百里之內須得搜身細查,便是皇帝老兒住的紫禁城也沒這般森嚴吧?士可殺不可辱,我龍虎山千年威名豈能就那樣任人折損?”說著說著他又悄悄看了領頭的老道背影一眼。悶哼一聲,憤憤不平地繼續說。“說起來,若是御宏師叔帶領我們絕不會搞得如此狼狽,不說那些驅妖弄蟲的云州蠻子,就算是唐家的人又如何了?難道還能比得上當年入侵中原的西狄人更厲害不成?那唐家家主名氣雖大,也未必就能擋得下御宏師叔先天御神紫陽劍的一擊!”
“張恒亮,你夠了!”中年道人一聲怒喝,引得周圍的路人盡數側目過來。叫張恒亮的少年道士只有住嘴,只是臉上的神色分明是不平又不服。只有為首的老道好像對身后這些爭執都沒有聽在耳朵里一樣。只是沿著街道快步而行。
天師觀果然很好找。因為只需要朝人多的地方走就行了,而且只需要稍稍靠近。就可以看見那小山一般的巨蛇尸體在周邊一眾房舍中異峰突起。
直走了半柱香的時間,眾道士才隨著人流一起擠到近前。站在這蛇尸旁邊。看著這數十丈長,數丈寬的巨大軀體,簡直感覺自己就如人身邊的螻蟻一般,以那張恒亮為首的年輕道士也和周圍的百姓游客一樣發出同樣的驚嘆之聲,更多了幾分激動,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
“第一次看見如此巨大的妖怪。只是看這軀體便知這妖孽至少已經有近千年的修為,中原之地已經多少年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妖孽了?應該是從云州那邊跑來的吧?”
“看那頭顱上的傷口沒有?定是在那里受了御宏師叔一掌,御宏師叔一身玄門內功精純無比,絕不會比真武宗那些假道學差了,擊石如粉揮鐵成泥,這蛇妖就算一身鱗甲堅如精鋼,內中腦髓也只有被震成一團爛泥的命!”
“那還不止呢,這妖孽豈是單以武功就能制服的?御宏師叔定是用了太上紫薇誅邪神雷,這才一擊將這妖孽給擊斃!”
不同于七嘴八舌的年輕道士,其他幾個年紀大些的看了這蛇尸的同時雖然也有驚訝,卻同時還有迷惑不解,那之前和張恒亮斗過嘴的中年道士便是眉頭緊皺,低聲對著為首的老道士說:“不對啊,這蛇妖雖然必定是近千年的大妖,但這強悍的肉身卻絕不是精于變化幻術的模樣。”
那為首的老道士波瀾不驚地淡淡一笑:“那自然是其中另有玄機了。這些鎮守道士慣以欺上瞞下,便是出了岔子都能報作大功一件。還有教中慣有的手段你也不是不知道,這次將這千年蛇妖這樣大張旗鼓地推到明處來吸引目光,內中又不知道還有什么重大隱情。”
“但這蛇妖確實只有御宏真人能如此輕易地擒殺,這一點倒是毋庸置疑的。”中年道士嘆了口氣。“也只希望御宏真人還留在此處,我們這一路辛苦也算是到頭了。”
“劉師兄,你們剛剛從蜀州出來么?怎么就到了此處了?你們不直接回龍虎山么?”
天師觀中,張御宏看著滿身風塵衣衫襤褸的老道。頗有些驚訝。這正是和他在云州神木林中分手的劉洪德。若是按照他們原本的行程,應該是從云州折返蜀州,然后再東出蜀州返回荊南龍虎山的。這里雖是荊北,卻離他們的路程還有一段距離。絕不會是順路能走到這里來的。
劉洪德苦笑著搖頭:“一路頗多波折,沒你鎮住那幾個小輩,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也著實能惹禍,不止在云州和土著起了沖突,在蜀州還和唐家的人生了些誤會,動手傷了一個下人,能將所有人平平安安帶到荊州已是運氣了。也是幸好一進荊州境內就聽說師弟在此斬殺了一頭千年蛇妖,以張恒亮為首的幾個也建議先到你這里來。我才帶領他們急忙趕過來,也幸好師弟你還沒走,有你在也不必擔心會有唐家人或者云州的人追來了。”
“這一路辛苦師兄了。”張御宏重重嘆了口氣。張恒亮便是當今天師張元齡的嫡子,自己奉令出使云州深處的神木林的時候,其中一項任務也是帶領他和派中幾個年輕弟子一路增長見識。原本以為只是簡簡單單的回程,卻也生出這許多枝節來。“師兄也無須擔心,云州土人對唐家人極為忌憚,不會因為區區私怨便追出深山,而唐家人行事必定謀定而后動,一動之后便如噬人毒蛇一擊致命。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如若真要計較你們就絕沒機會走出蜀州。”
“總之有你在,能鎮住那幾個年輕小輩就行了。”劉洪德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精疲力盡地松懈下來。“除了張恒亮之外,其他幾個也都是派中長老的子嗣小輩,誰出個差錯我也擔當不起。這些小子在荊南之地待得太久,哪知道外面天地的廣大和險惡。派中想讓他們開開眼界,慢慢鍛煉也不知從小開始。這番出來吃了苦頭了,大概以后便會好些了。”
張御宏卻搖搖頭:“我卻是不能和你們一路,我在這荊北之地還有重任在身。而且這荊北之地看似平和,其實兇險之極。你們還是速速離去返回龍虎山才是上策。”
“兇險?”劉洪德一呆。“外面那蛇妖已是難得一見的千年大妖,還會有什么更險惡的兇險?”
“是地靈師。地靈師已然從地靈殿中走脫。派中以符鶴傳訊召我回山便是因為此事。”張御宏沉聲說道。“而且地靈師有熟悉荊南水道之便。在一城的水道中設下正一敕令凝神筑軀大陣,再誘我出手。借我紫陽斬妖劍為樞,以正一拘神法為脈絡,引動城中道觀積蓄下的信仰愿力助他一舉舍棄老朽肉身成就陽神法體。那只蛇妖只是他找來的幫手,我也是在幾位道友的助力下才險險勝得一局。如今地靈師就潛伏在這荊北之地謀劃著什么我也不得而知,只能在此處靜等,以不變應萬變。”
“什...什么?”劉洪德已是被驚得面無人色。“地...地靈師走脫了...?怎么會走脫的?那些看守地靈殿的人怎會如此玩忽職守?”
張御宏沉吟片刻,看了劉洪德一眼,還是長嘆一口氣說:“關于此事,派中的調查結果是如此的......”
天師觀后院中,梳洗了一番,重新換上一身新道袍之后,張恒亮感覺自己又充滿了精力和自信,在云州深山中還有蜀州遇到的那些事,還有當時的惶恐緊張,現在回想起來簡直就好像上輩子一樣的遙遠。
當然,張恒亮并不會忘記那些。不管是御宏師叔還是派中其他長輩,之前叮囑過他的那些話他依然記得清清楚楚,他們這一趟遠去云州,路上所遇到的不管是什么都可以引以為鑒,若是受了挫折那就更好,那更清楚知道自己缺的是什么,需要朝什么方向而努力。
所以張恒亮現在就下定了決心,回山之后就要閉關苦練道法,比以前花上十倍的精力百倍的專心,直到自己能有御宏師叔那般傲視天下的道法,那時候什么云州蠻子,什么唐家人,都不過是螻蟻而已。如若這一次有御宏師叔在,自己這一行人一路上怎么會如此狼狽?怎么會讓人將龍虎山都小看了?
想到御宏師叔,張恒亮心中又是一片火熱。征戰天下數十載,降妖伏魔無數,一身天師道法登峰造極,孤身直入三千里,于數萬西狄人中挽狂瀾于即倒,婉拒皇女一片癡心。伏魔真人張御宏幾乎是所有龍虎山年輕弟子們心中的偶像,張恒亮當然也是其中的一員。雖然出于他特殊的身份,他也隱約知道父親和派中長老對這位伏魔真人的忌憚,也知道派中的各種關系其實并不是那么單純,但依然忍不住對張御宏那卓爾不群的外貌,修為,威名而著迷。他甚至還因此對自己父親頗有怨言,覺得這樣對待一個天下聞名的師叔實在有失于天師的身份氣度。
這次御宏師叔在這里斬殺蛇妖,為天師教立下如此大功,說什么也要好好跟隨在旁,請他指點自己的道法武功,還有可以趁機學學他的那一身風度。
“少...恒亮...師弟,那就請你在這邊好好休息,師兄還有事要忙,先告退了。”云通老道的一張臉扭成麻花,面對著張恒亮他也不知道自己該仔細討好,還是要拿住自己作為師兄的身份來欲擒故縱,連稱呼都差點叫錯,只能打算先退下冷靜下再說。這宏景城只是荊南之外的小小縣城,他作為鎮守道人在天師教中身份并不算高,這還是熬了多年才得來的一個職位,突然見到天師之子,簡直就是和尋常七品縣令突然間遇見皇子一樣驚慌失措。
“有勞師兄了,師兄自便就是。”張恒亮雖然心中也頗看不起這位云通師兄,但該有的禮儀風度還是沒有絲毫出錯,彬彬有禮地還禮。
就在云通老道狼狽不堪地退出院門口的時候,兩個人也同時走了進來,還對一臉古怪的云通老道好奇地看了看。張恒亮也朝那兩人看了一眼,但一看之下眼神卻是再也離不開了。
那是一男一女兩個年輕人,男的身著道袍,只是一看之下張恒亮就從道袍的細微處看出這應該是上清茅山的弟子,而那女子只是一身白衣,不著絲毫脂粉和多余的打扮,只是一頭如絲綢般的如瀑長發隨意散落下來,就帶出了無數的風采和風情。女子的眉目幾乎是完美地詮釋了‘完美’地這個概念,咋一看帶著少女般的清純和活力,仔細一感覺內中似乎又隱含著一種能勾引起人最深處的艷麗和魅惑。
就在看到這女子的一瞬間,張恒亮就覺得自己頭腦中一片空白,而心底最深處好像又有什么細微得從沒發覺過,卻龐大得好像整個神魂都在震顫的東西被觸動了,當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上前拱手,對著這女子說道:“在下龍虎山張恒亮,不知這位仙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