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方芷芳并沒有想逃。
本來也是,就算是機關獸的短中距離奔跑速度尚可,耐力也遠超普通江湖高手,但即便再好的靈動木,其中能儲蓄的力量終究有個極限,釋放完畢之后就要停下用畜力或者水車之類的機關蓄力,而既然和唐家已經翻臉,在這蜀州之內哪里還能有給機關獸重新蓄力的機會和時間?
更何況方芷芳并不是一個容易放棄的人,無論是在何等的絕境之下,單純的逃跑都不是她的風格。現在這也還遠遠說不上是絕境。
數十條龐大機關獸飛速地撲來,直到接近了,何姒兒才能感覺到這是她從來沒有感覺到的威勢和壓力,臉色都微微變得發青。這些全部都是最新的天工級機關獸,每一具的身軀都大如屋舍樓亭,加上有些畸形猙獰的肢體,都是遠超普通大象犀牛體型的木鐵鑄造的巨獸,有如放大了十倍的猛獸形狀的,有如放大了千百倍的蜘蛛昆蟲模樣的,數十個上萬斤的重量在飛速奔跑,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顫抖。相較之下,迎面而上的自己這三人簡直渺小得宛如螻蟻,好像只要一不小心就會被這巨物間的碰撞給碾壓得稀爛。
這是她第一次很直觀地感受到這些鐵木機關的力量,這還只是幾十臺而已就已經讓她有些心驚動搖,想想方芷芳口中所說的以后的成千上萬臺,她忽然間明白了,自己的二舅三舅為何要想方設法地將這股力量握在手中。也許這種力量確實奈何不了像她父親。像張天師那種人,但是對于普通人,甚至一般的江湖高手來說這絕對是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
數十架機關獸飛撲而來。在幾乎馬上就要撞上唐二爺這三人的時候又忽然朝兩邊散開,轉眼就形成了一個包圍圈將三人圍在中間,驟然轉向驟然停下,巨大的慣性讓這些巨物的肢體在地面上劃出無數深深的壕溝,石頭泥土四濺,灰塵飛揚。這些鐵木巨獸靈動的行動和反應不輸于活物,這相互之間行動緊密。卻根本沒有什么碰撞,以這巨大的體型和速度來說,配合的默契程度讓人幾乎難以想象。
唐二爺和唐輕笑沒有亂動。何姒兒也跟著沒有怎么動,只是看著這數十頭機關巨獸將他們鐵桶一般地圍在中間。
啪啪啪。唐二爺又鼓掌了,他的眼光從周圍機關獸之間連兔子都鉆不過去的縫隙上一一掠過,臉上沒有了那種面具似的笑容。確實是很欽佩地說道:“原來這才是天工計劃中最為機密的一部分。生產。動力之后,就是指揮了。如臂使指,配合無間,之前我們情報中的神光兵符可沒有如此神妙啊。”
“那是因為指揮的并不是我。而且我也不想將這神光兵符的作用完全暴露出來。”方芷芳的聲音從機關獸中傳來。她還是藏身于那只機關獸中,而那只機關獸又處于眾多機關獸的最后方。就算這場面上看起來已經占據了絕對的優勢,方芷芳還是顯得很小心,而且她聲音中也沒有絲毫的得意,只有絲絲的疲憊和警戒。她沒有忘記在大局上。處于劣勢的任然是她。
唐二爺點點頭:“居然能將十里之外的機關獸全部召喚過來,還一路指揮得如此靈活自如。看來這神光兵符真的還遠超我們想象啊。原來這就是方總堂主握在手中的機括。”
“對,我不妨坦白告訴你們,這世間就只有我一個人能做到如此地步,現存的神光兵符也只有在我的同意之下才能運用。這整個天工計劃的扳機就一直握在我手中。到了現在,唐二爺覺得你們和影衛還能將我輕輕松松的一腳就踢開么?”
方芷芳的聲音從遠處機關獸的身體某處傳來。她人雖在機關獸體內,聲音傳出來卻并沒有絲毫失真,還被放大了不少,可見那機關獸身上也是早備得有相關的機關或者符箓。今天發生在這里的變動雖然令人意外,但這后續的變化上可以看得見這位方總堂主對任何變動都早有準備。
“哦?當真如此么?”唐二爺有些不以為然。“這根本已不是機關術的范疇,怕是道法上的手段吧?方總堂主就如此篤定我們找不到其他法子來替代?或者直接將你這兵符中的奧秘破解了?”
“我不想再廢話。唐二爺,今天你的廢話已經太多了。”方芷芳的聲音疲憊中帶著絲絲殺氣。“我并不想和唐家撕破臉,就算到了如今這樣的地步,我也再問最后一句:可還有轉折的余地么?如果真沒有,我也只有用最后的手段了。這里的三十五只天工級機關獸蕩平不了唐家堡,對付你們三人還是綽綽有余的。何姑娘這般重要的人物不止可以當我的護身符,而且拿到哪里都是奇貨可居。將這里所有機關獸的靈動木都集中在一只上,也足夠我逃出蜀州了。這天下不見得就只是你們唐家和影衛的天下。大將軍看不上我們神機堂,不見得元順一他們就會對何晉芝和南宮無嫣的女兒沒興趣。”
“到了如今的地步,方總堂主你覺得就算我說還有商量的余地,你也能放心下來和我們繼續合作么?”唐二爺又開始笑了。“你說對了。今天我們的話已經夠多了,你該說得也說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就請讓我們見識見識這天工計劃的真正戰力吧。”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后,一陣凄然中帶著歇斯底里的笑聲從機關獸身上傳出來:“原來如此,一切都早有安排么?這何丫頭原來不止是人質,還是見證人?好,那我就來看看你們這些學武修道之人到底有什么底氣來對付我的機關術。”
隨著這笑聲,四周的機關獸同時都動了。對圍攏在中間的三人來說。這好像就是一場猛然發起的機關的海嘯,比他們身軀還巨大數十倍的,多出數十倍的機關如同山呼海嘯一樣地朝他們壓過來。
首先到的是上百只各式各樣的弩箭和暗器。有細如牛毛飄忽不定的細針,有粗如兒臂足可以洞穿城門的床弩,全都從各個方位各個角度以各種方式朝三人射來。
只不過這樣的攻勢對其他人來說或許能有效,用在唐家人身上卻簡直是笑話。每個唐門子弟從三歲開始就要不停地練習怎么樣去接暗器怎么樣去發暗器,這些用機弩發出來的箭矢暗器勁道雖足,在他們眼中看來卻都是蠢笨得像第一次揮舞鋤頭的農夫一樣,更何況這些機關獸上的暗器都是唐家堡的人幫忙裝上去的。
唐二爺和唐輕笑所用的應對辦法不約而同的都一模一樣。只憑多年鍛煉出來的本能,他們就找到了應對這漫天暗器的最簡單的辦法。他們只是伸手對著那幾只勁道最足威力最大,來勢也最快的床弩一拂。這幾只帶著大得不像暗器的暗器就改變了原本的方向臨空亂轉起來,上面帶著的巨大機括力量讓其變作了幾只巨大的凌空亂轉的風車,將其余九層以上的暗器全都砸得飛了出去,偶爾漏過的也全沒了準頭。連三人的衣襟都沒有沾到。
不過有威脅的攻擊隨后就到。十來只比人體還粗的機關足帶著巨大的風聲或是砸。或是刺,或是劈砍,向著三人壓下,這些機關足的速度比不上暗器,但來勢也比暗器兇猛上百倍,無論是何等精妙的用勁手法對這種以機關中心靈動木牽動,足有數千斤力量砸來的龐然大物都是蜻蜓撼柱。
唐二爺的身形鬼魅一樣地從四五只機關足的縫隙中晃過,然后向上跳起——有兩只機關獸根本就是用巨大的身軀直接貼地碾壓過來。不給他留下絲毫閃躲的縫隙。這些龐然大物再是靈便,也趕不上他這樣的高手的身法移動。方芷芳顯然也是知道這點,所以她指揮的機關獸根本也不去追求什么太高的準確性,只要將數量,質量,重量和體積上的優勢完全發揮出來,只求將所有的縫隙盡可能地封死就行。
所以唐二爺跳起也不可能將所有的攻擊避讓,半空中橫梁一般的兩只機關足從不同的方向向他橫掃了過去。他也只能兩手分別擊出一拳,正擊在這兩只機關足上。千斤重的機關足,帶著一級靈動木釋放出的上萬斤力量,這似乎根本就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但是唐二爺這看起來并不怎么重的兩拳擊在這機關足上,這兩只比他身體還要粗壯的機關足就格拉一聲斷裂開來。
并不是徹底的粉碎斷裂,只是從關節連接之處松脫震斷了。這簡簡單單的兩拳居然在這巨大的鐵木結構上打出了‘分筋錯骨手’類似的小巧細膩功夫才有的效果,其中所包含的功夫境界,眼力,還有對這機關術的了解就太多太豐厚了。
相對來說唐輕笑對付這些機關的方式就簡單粗暴了許多,他一掌拍碎了拿在手中的木盒,抽出了一把隱隱散發出暗紅氣息的厚背大刀,只是掄起來以一個圓周朝四周一揮,所有打砸戳過來的機關巨足就粉碎飛散開來。那些堅比鋼鐵的機關木在接觸到大刀發出的刀芒的瞬間就好像變成了香灰一樣的東西,只是稍微的觸碰和氣流的撞擊,就變成最細微的粉末四散。這些機關足不用說是對唐輕笑,就是對他身邊的何姒兒都沒有產生絲毫威脅。
噗嗤聲中,鋪天蓋地綠色,黑色漿液從幾只機關獸身上的鐵管中朝著三人激射噴灑而出。方芷芳似乎明白那樣簡單粗暴的攻擊對三人的作用不大,這些漿液幾乎是和機關獸的攻擊同時發出的,只是在空中飛行的速度稍慢,這才遲一步到達。即便是這樣,數道噴泉一樣的漿液也交織鋪灑出沒有空隙的天羅地網,迎頭朝三人灑去。
雖然并不清楚這些漿液到底是什么作用,但很明顯肯定不適合赤手空拳去應對。唐二爺隨手一撈,剛剛被他擊得斷裂的機關足就落在了手中,然后伸腳在另一只還沒有完全落下的機關足上一點,整個人就朝空中激射而起。手中的機關足揮舞成一團旋風,蕩開了頭頂的漿液,就這樣毫發無損地沖出了那些鋪天蓋地的漿液的范圍。而他手中那只用來遮擋的機關足也在這短短的幾眨眼時間里被漿液腐蝕成了碎片。然后又被另外一種粘合力極強的漿液粘在了一起,成了堆扭曲破碎的古怪垃圾被他隨手丟掉。
唐輕笑依然是揮刀一舞,那把看起來絕不適合他這樣身材瘦小的年輕人所用的厚背大刀在他手中像一把蟬翼刀一樣的靈活,也不知是他在揮動這把刀還是這把刀在帶動著他整個人,他身邊方圓一丈之地一層似幻似真的刀光閃過,那飛灑而來的各色漿汁,無論有劇毒的還是有黏性的還是有腐蝕性的。也和那些機關足一樣全數失去了本身的形態,化作最細微的灰燼散落。
但是直到這個時候,這些機關獸最兇猛的攻擊才展現出來。剛剛突破那一層鋪天蓋地的漿液。身在半空的唐二爺馬上看到,最外圍那一圈擠不進來的機關獸身上所有的火器口都打開了,數十只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鐵管中至少有七成以上正對準了半空中的他。
機關獸最強大的力量并不是依靠靈動木之力發射的弩箭暗器,也不是巨大的機關足碾壓和其他什么千奇百怪的輔助東西。始終還是依靠火行秘藥推動爆發的火器。原來從一開始。所有方芷芳指揮的機關獸的攻擊都是為了將局面逼迫到這樣一個她想要的狀況。
就在半空中看到這狀況的一瞬間,唐二爺的臉色就白了下去,然后轉眼間又漲得通紅。那不是驚嚇,唐家每一個家主所經歷過的生死場面都不知道有多少,就算知道下一刻就要被轟成一團碎肉都不至于會失色成這樣。那是他瞬間將一身功力氣血運轉到極限的表現。
“碎元八方!”一聲好像能從其中聞到血腥味和無盡火焰的怒喝從唐二爺口中爆出,很難想象像他這樣陰沉藏在面具下的人也能有這樣充滿了戰意和血性的一面,也許他就是將平日間壓抑積累的所有怒氣殺意都積蓄在這樣一刻釋放。就在這一聲怒喝中,他瞬間朝四下擊出了八拳。八只巨大的拳形罡氣在空中以他為中心像是突然綻開了一朵花一樣,以肉眼難見的速度朝四面激射。正正擊在那些豎起了火器的機關獸上。
轟隆咔嚓的巨響聯成一片,這八記拳罡幾乎同時擊在八架機關獸上,在那些刀槍難傷的鐵木軀殼上擊出八個水缸大的拳印。這原本并不算是什么重大的創傷,但這些機關獸身軀一震之下卻就這樣全數散成了一地的機關零件,好像這些原本就是勉強搭建在一起的積木似的。
這些每一架都是足以對抗數十名尋常江湖好手的天工級機關獸,卻在唐二爺一招之下連碎八具,由此可見作為唐家一家之主的實力。但即便如此,唐二爺的危機也沒有解除,因為瞄準他的機關獸并不只八架,還有兩架完好的機關獸身上的火器炸出了火光和巨響。半空中的唐二爺身上隨之飚射出十幾股血花,像塊石頭一樣地跌落下來。
地面上,唐輕笑舞出的刀光防御圈也在巨大的爆炸聲中告破,雖然對著他和他護住的何姒兒的機關獸只有三成左右,但都是威力最為巨大的,好在也不知是顧忌著唐輕笑手中的刀連炸出的火行秘藥彈丸也能抵御得住,或者純粹是不想傷著何姒兒的性命,這些火器實際上對準的是他們的腳下,巨大的火光和爆炸將他們兩人都掀得飛了出去。
何姒兒是夾手夾腳地摔落在地上,費了不小的力氣才能站起來,爆炸掀起的氣浪就算沒傷著她也著實把她弄了頭昏腦漲。而她才剛剛站穩,五只巨大的機關足就交錯地按在了她的身上,巨大的力量雖然只是點到即止,沒將她徹底按落趴在地上,也讓她如同落入人指尖的螞蟻一樣完全動彈不得。
放眼看去,唐輕笑雖然也是被爆炸掀飛出去的,卻比她要好得多了,不止在半空中就穩住了身形,落下的時候還一刀就劈碎了下面一具機關獸。
但也僅此而已,隨后他就只能抽身急退。幾乎所有的機關獸都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而且所有的火器鐵管都對準了他,他只能提著手中的刀以飄忽不定的身形從幾只機關獸的縫隙之間退了出去。
“兩個分量不輕的人質,看來也夠我平平安安地走出唐家堡了。”方芷芳的聲音從機關獸中傳出。至始至終,她乘坐的那架機關獸就一直遠遠地游離在戰團之外,而且和唐二爺三人之間永遠隔著五只以上的機關獸,但是那些在最前面的機關獸依然被她指揮得靈活無比,如臂使指。
“如何?唐二爺?我這天工計劃營造出的戰斗力還入得了眼吧?”方芷芳的聲音還是帶著凄然和怨毒,但也有幾分止不住的快意。一只蜘蛛狀的機關獸伸出一只帶著夾子的機關足,將地上的唐二爺像夾一只蟲子一樣地夾了起來,吊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