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妖類,這你們也是都知道的。妖類本無所謂名字,那地靈師之名也只是旁人給起的。他們要那樣叫,我也就是這個名字了。”
“你們必定奇怪,我身為妖類,卻有這一身龍虎山天師教的道法。我也不妨告訴你們,那是因為我在數百年前就跟隨張道陵了。開創這龍虎山的碩大基業,將這荊南蠻荒之地化作人居之所,全都有我一份功勞在內。當然,這也并非我本意。我身為妖類,天性便不喜人類,做下這些也只不過是被張道陵降服,答應替他奔走效勞罷了。”
十方突然合十道:“阿彌陀佛,原來這荊南之地城池下的水渠都是施主幫忙所建,這大概也是施主地靈師之名的來由。這荊南城池能有如此繁華,全靠著這些龐大的地下水渠疏通洪水暴雨,免生瘴氣疫病,可說施主此舉真是造福百姓,活人無數,果然是無邊功德。”
小夏聽了也恍然大悟。之前他和十方便奇怪這等龐大的地下水渠到底是如何建立,如果是借助有土行妖法的妖類,那就自然比純用人力容易萬倍了。妖類由自身天賦本能演化出來的法術雖然沒有道法的精微變化,卻是如呼吸一般的運用自如,威力絕大,用來開掘地道之類的笨重活計正是合適。
“無邊功德么...呵呵...”半空中的金甲神將發出那種陰冷冷的笑聲。“我倒沒想過什么功德,只是張道陵答應了我,替他開鑿出一城的水渠,便送我吃兩個人。要不誰替他做這等苦力?他就算降服我,但要驅使我,卻也不能不拿出些好處來。”
小夏和十方對視一眼,都從對方臉色上看到了古怪之色。供養血食驅策妖類,這也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人的精血比家禽野獸都要濃郁純正。神元氣足,這也是不少妖怪愛吃人的原因之一,當年魔教只是蓄養妖類,每年至少就要用去上千條人命。只是這事是被人供作神明的張天師做出來的。那就顯得有些不大和諧了。
“開鑿這荊南八十九城,他送我吃了一百七十八人。只是其他時候卻不許我亂傷人命了。張道陵對此事遮遮掩掩,生怕傳了出去損了他的名聲,而后來他在這荊南以神道教民,設二十四祭酒統領教民,儼然成了一方之主,受萬人供奉,真當是人間神仙了。只是原本說好的在他死后便還我自由,那老兒最后卻反悔了,在他臨死之前封了我全身修為。在龍虎山后山上開了個洞穴,設下符陣,將我困在其中,還令世代天師教弟子好好看守,令我永世不得脫逃。我曾問他為何不心狠手辣些。直接將我殺了,他卻說我畢竟于天師教于荊南都有大功,無論如何不該身死。但他又說我本性難移,若然放我出來必定為害天下,便讓我在那地洞中終老。他卻沒想過那比死也好不到哪里去。好在我夠耐心,在那地洞中困了數百年,一直勤修天師教法術靜待時機。而就在幾百年后的今日。我終于等到一個好機會脫出了符陣,逃到了這里來。”
小夏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古怪。這地靈師所說的可算是天師教秘辛中的秘辛,聽了固然是開了眼界,覺得新鮮有趣,但也是絕大的麻煩。若是讓天師教的人知道自己幾人知道了這些,說不定便是殺人滅口的下場。
十方合十道:“阿彌陀佛...原來這些日子中。這巫溪縣城中走失的人口果然都是施主所為了么?天師教既然知曉施主走脫,為何還要任由施主吞食人類?”
“知曉我存在的只有天師教中高層少數而已,而真正知曉我底細的只能是歷代天師,和有資格坐那天師位置的長老。論輩分他們只算是我徒子徒孫,論修為他們有誰能有信心穩勝靜修數百年天師道法術的我?他們又有何德何能來捉我?而且這荊南八十九城所有的水渠都是我親手修筑。就如我巢穴一般,他們又有誰有法子來將我找出來?”從金甲神將身上發出的聲音不冷不熱,不急不緩,聽不出絲毫的情緒,只是讓人會感覺有種莫名的寒意。“何況我胃口也并不大,大概也就兩三日吃一個人。而且我自然會將事情做得隱蔽不讓人知曉。那些小道士就算知道了說不定還要幫我遮掩。”
小夏和十方盡皆默然,這話確實是不錯的。天師教也許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就算是他們如今面對這高深莫測的地靈師,就算是能否全身而退都不知有幾分把握,更不用說抓捕了。
“如何?小和尚,我便將我的底細告知你了。我這樣惡貫滿盈,食人無數的妖怪,如能收復得進凈世舍利塔中去,豈不是好大的一份功德?那你現在可有什么法子來請我去呢?”
十方聞言不由得默然,雖然就算口上可以說得天花亂墜,但想要憑這個去扭轉旁人的心思那也是不大可能的,大辯不言,真正能解決問題的永遠不會是純粹憑嘴上的功夫。
小夏在旁一直也不言語,反而是明月忽然出聲問:“為何這人會說自己是惡貫滿盈?剛才小和尚不是說他活人無數,是大有功德么?”
“咳,大概是因為這位地靈師吃過不少人吧。”小夏有些尷尬地解釋。
明月卻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吃人又怎么了?人吃豬吃牛吃羊吃魚什么都吃,一年到頭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偶爾被其他吃掉些又有怎么了?為何是惡貫滿盈?既然是活人無數了,那吃掉幾百個不是也還活了很多么?不一樣是功德么?”
這話聽得小夏和十方都是一呆,一時之間倒不知如何去回答,反倒是半空中的金甲神將哈哈大笑起來,聲音變得如破鑼一般的難聽,但終能讓人聽出于是帶上了些情緒在里面:“不錯不錯,還是這個小姑娘有眼光。和尚,佛經上說眾生平等,你心中可還沒繞得過這個彎來。那小道士,上天無道視萬物為芻狗,人相忘于道術。你可明白了?”
兩人都是一愣。心中正在細細思量,那金甲神將卻動了起來,聲音不再是冰冷平淡,而是變得宏大莫測。如同天雷滾滾般在這水渠下的空間中回蕩:“我數百年來還是頭一次遇見如此有趣的小姑娘,這等聰慧無比的小姑娘還生得如此一身濃厚的精元氣血,實在是令我食指大動,將她留下,你兩人可以給我滾了。”
如雷的巨大聲音中,金甲神將原本和常人一般的身高急速長大,頃刻間就已經有了十丈高下,頭頂已經頂到了這地底的空間的最頂端,伸出的手足有馬車大小,就徑直朝明月抓來。
小夏和十方都同時大驚。都想不到這地靈師莫名其妙地就突然出手。而且是對著明月而來。十方一聲佛號,一座隱約的白光凝聚成的佛像就出現在了身后,雙手合并將明月牢牢護在中間,小夏雙手一動,兩道早準備好了的靈符就分別在左右兩手上炸開。一道化作一團凜冽無比的寒氣,一道化作熾烈的暗紅色火光。這兩道符箓所化的冰火之氣聚而不散,小夏雙手一合,就匯合旋轉成一道螺旋狀的激流迎著金甲神將抓來的巨掌而去。
小夏和十方這一出手都是全力以赴。十方凝聚出的那一座佛像身軀雖然不夠金甲神將的凝實,但護住明月的那一雙手掌卻晶瑩如玉,顯然已將法力神通都運轉到了極致。而小夏這兩道冰火符箓的合流,更是不久前才試驗出的招數。兩道都是中一品的符箓,冰火屬性卻全然相反,混合激發出的殺傷力絕不弱于尋常的上品法術,只是這種用法危險性極大,稍有不慎就是失控自爆,若不是危機關頭小夏也絕不敢亂用。
而兩人要這樣奮不顧身地全力出手。不只是因為那金甲神將巨掌壓下的氣勢太過驚人,還因為就在那神將身軀變大之時,這一片如宮殿般巨大的地底空間墻壁,穹頂,還有幾根巨大石柱上都亮起了無數的云紋符箓。和那身周金光隱約共鳴起來。原來也不知是何時,這方空間早已被這地靈師暗中布置好了法陣,隨著金甲神將這一出手,仿佛整個地底空間都被帶動起來一起朝三人壓下。
反而是被十方的佛像護在掌間,被金甲神將巨掌對準了的明月沒有一點的緊張,好像只是被這忽然而來的大場面嚇了一跳,滿臉疑惑地看著迎頭壓下的巨掌,全沒有平日間的靈敏。
巫溪城上空百丈處,盤膝虛坐空中的伏魔真人張御宏這時候終于站了起來,他那滿是金芒的眼睛已經牢牢鎖定在了一處,他伸手,并指如劍,虛指而出。
這時候,地上巫溪城中的幾乎所有人都感覺到了心中忽然一動,露天之中的人都不禁抬頭看去,于是他們就都看到了一副從來沒見過的奇景。一柄金色的巨大長劍忽然出現在了離地百丈的高空之上,那柄劍長有數丈,端重威嚴,劍上有龍虎虛影流轉,正是傳說中張天師持之以斬妖除魔的紫陽斬妖劍。
這柄劍剛一現身,所有看到的人就都感覺到自己的精神似乎隱隱和這劍連接到了一起,一些百姓腳下一軟就跪下磕頭,而所有正在道觀中進香跪拜的信徒雖然看不見,也能感覺心中忽然一陣激動,那神臺上的天師塑像竟然發出了隱隱的金光,透露出和平日間全然不同的威嚴和氣勢。
下一刻,那忽然出現的紫陽斬妖劍陡然帶著天河倒卷崩碎乾坤的氣勢化作一道肉眼難見的金光朝地面直刺而下,轟的一聲巨響在地面上刺出一個深不可見的深洞,然后就此不見了。
地下水渠之中,那巨大化的金甲神將忽然收回了抓向明月的手掌,也根本不理會小夏所發出的冰火符箓,只是轉頭看向了上方。
這金甲神將已經頂到了這水渠頂端,上方就只有巖壁,好像并沒什么好看的,但也就在他轉過頭去的一瞬間,一把數丈長的金光長劍就刺破巖壁而下,正正地插入了他的心坎上。
隆的一聲響,只是巖壁破碎的聲音而已,這金色長劍刺入金甲神將的身體并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如燒熱的鐵條插入黃油。又好像只是兩個虛像重疊到了一起,金光融入金光之中,只剩下劍柄留在體外。
也就在這同一時間,周圍巖壁。穹頂上的無數云紋符箓法陣也光芒大盛,好似活過來一樣地運轉起來,整個這水渠中的空間一時變得恢弘威嚴無比,宛如一片只有金光的神域。
“御宏小子,我等你這一劍等了好久了。”一個聲音在所有人的腦海中響起,不是金甲神將那古怪的話語聲,而是最開始之時的那種沒有聲音的純粹意念。
轟然巨響中,旋轉著的冰火法力終于撞擊在一起爆炸開來,兩道中一品符箓中蘊含的法力以遠超本身的方式全數炸裂開來,化作爆裂無比的氣流沖擊向四面八方。
小夏發出的那兩道冰火符箓在金甲神將的腰間炸開了。堪比上品法術的破壞力將金甲神將的腰間一片全部炸碎,化作一片混沌不明的金色。十方凝聚出的佛像雙手朝外推出,將外溢過來的氣流全數擋在外面,一根數人才能合抱的石柱也被爆炸余力炸得粉碎。
不過這些景象在這時候只是些微不足道的陪襯而已,小夏三人根本看都沒去看。因為他們剛剛才知道自己也不過是陪襯。
金甲神將根本沒理會被炸碎的腰間,因為他整個身體都正在慢慢崩碎,連同刺入他心坎上的那柄金色長劍一起,都逐漸崩碎渙散成了宛如霧氣一樣的金光。與此同時,周圍好像布滿天地的金色符箓云紋都在飛快地運轉,之前還好像依附在巖壁石柱之上,但現在已經全部漂浮在了半空中。那被炸碎掉的石柱也沒有影響到這無數符箓運轉。
一個人影從上方跌落而下掉在水中,正是張御宏,他面色蒼白如紙,剛剛站定便吐出一口鮮血。看著滿空運轉的符箓,還有那些崩碎之后卻不散去的金光,滿臉都是難以置信:“怎么可能。你,你盡然在這里布置下正一敕令凝神筑軀大陣?”
“沒什么,我只是已經等不起了,這已經是我最后的機會。也要多謝這三個小輩,多謝他們告訴我你和那張元齡小子剛剛趕回來。我便知道一定會是你來,你趕路功力損耗之后也一定會用正一拘神法來出手,這才將這大陣移來等著你,多虧你這一劍,否則我成功的機會還真沒多少。”那個在所有人腦中響起的意念悠悠說道。
虛空中無數金光符箓的運轉速度驟然加快,好像符箓的河流一樣,以那破碎的金甲神將和金色長劍為核心飛快匯聚而去,那些金光也不斷朝中心縮小凝聚。
一道白影忽然沖一個角落中飛出,朝那金光中心沖去。雖然那白影速度極快,但是眼力好的人還是可以看見這是一只大如小狗的白老鼠。這白老鼠模樣極丑,全身的毛發掉得東少一簇西少一團,稀稀拉拉的像是用得快爛透了的羊毛氈,那些裸露出來的皮也皺著,身上還有不少地方開始潰爛。這番模樣任誰看了都會忍不住感到惡心。
這惡心無比的白老鼠轉眼間就撞到了那正在朝內收縮的金光上,然后那具丑陋的軀體就像猛撞在石頭上的豆腐一樣碎得稀爛,皮肉骨血全數濺到了那金光上,而金光被這些血肉一沾,收縮運轉的速度更加快了數倍,隨著隆隆聲中,最外層的金色符箓依次爆碎,化作金光一起匯入這最中央的金光之中。
這時候,地上巫溪城中所有道觀中正接受跪拜的天師雕像也突然炸碎,飛濺開的碎片將附件的香客炸得慘叫,更有正在誠心跪拜的香客暈倒過去。
地下水渠中,濃縮到一小團的金光不斷扭曲著,像是被人不斷揉捏著想要成型的一團面團,但很快地形狀就穩定了下來,最后成為了一只金光閃爍,如貓般大小的老鼠。那老鼠成型之后便低頭看了下方的眾人一眼,那眼神中好像滿是奸猾慶幸,又好像滿是滄桑的淡然,這已經完全脫離了法力凝聚的法相所能表達的東西,而是真正血肉之軀才能有的神情。
“地靈師休走!”回過神,也回過氣來的張御宏怒喝一聲,縱身而起朝半空中的金色老鼠撲去,人未到雙手已經鼓起陣陣雷霆之聲,紫色的電光在他手掌間凝聚成球朝老鼠飛去。
那金色老鼠揮舞了一下爪子,兩道虛空中生出的電光就炸在了張御宏發出的雷球之上將之擊碎,然后老鼠轉身就撲到了不遠處的巖壁上,身軀如水一樣地沒入其中不見了,同時一道意念又傳出:“別耗心思來追我了,我已將我的底細全部告知那三個小輩,若你不想你祖師與我之事傳得天下皆知,那就還是好好想想如何封他們的嘴吧。”
“好孽障!”張御宏一掌擊在金色老鼠沒入的地方,一大塊巖壁無聲無息地粉碎著崩塌下來,居然是極為高深的內家掌力。
落下之后喘息了幾口氣,張御宏轉身看向剛才小夏三人站著的地方卻是一愣,那里已經空無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