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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佛道(三)

  對小夏來說,這幾天是讓他懷舊的時光。

  不知不覺中,他已經很有些時候沒有真正像一個野道士那樣的餐風露宿,饑寒交迫了。自從跟著正道盟那群少俠開始,吃的喝的都是之前想都沒有想過的好東西,每到一處睡的都是最好的客棧,連之前讓他撓破了頭皮的問題:符箓的本錢這個問題都不再是問題。有了茅山弟子的身份,每月都有朝廷的例銀發下來,再有了何姒兒和南宮同的交代,到了任何一處茅山派麾下的道觀中都能有不少材料隨意使用。小夏也不得不承認,就算他沒有改弦易轍,從此就老老實實地跟著何仙子和南宮公子當個正經道士的想法,這日子過起來也確實太舒坦了。

  而這幾天跟著十方一起的日子則是完全回到了以前,只要不是留在那破敗寺廟中,每天都要在野外生火煮食取暖,想辦法找巖洞甚至是挖地洞避雨。他現在總算是明白十方為什么能在南宮同那里吃下那么多了,原來在這荊南之地,一個和尚想要吃口飯那都是絕對的奢望。

  以十方神僧的名氣,就算是對南宮家來說都是難得的貴客,換作是在其他地方那是絕不可能發生這樣的情況的。現在搞成這樣,原因也很簡單,因為這荊南之地是天師教的根本地盤。

  自從千年之前白馬西來,佛門傳入中原之后,佛道兩教便開始在香火信徒的爭奪上有了矛盾。雖然總體表面上一團和氣,佛道兩家的高人宗師還常常在學問道法上相互借鑒學習,互補長短,但落在實際利益上的各種摩擦千年之間便從沒消停過,尤其是在前朝朝廷召開的紫霄法會上。佛道兩教的大德真人在金鑾殿上辯論經典,再下場印證法術,更是將兩教之爭推到了頂峰。只不過隨著后來的魔教興起,前朝覆滅,西狄南侵,佛道兩教也都在動蕩之間皆受重創,才沒心思再去爭斗什么。

  大乾成立之后。在朝廷的斡旋之下兩教基本上恢復了明面上的平和,但那只是在其他地方而已,在荊南之地,或者說在天師教的眼中,這些佛門禿驢依然是毋庸置疑的生死大敵。荊南之地,人人崇道,也差不多可以說人人都視和尚為仇人。在這里別說是小小的十方神僧,就算是凈土禪院的主持長老們一起來也別想化到一個銅錢的緣,別想吃到一口的飯。就算拿出真金白銀來走進飯館客棧,也能被老板伙計一盆洗碗水給潑出來。

  “原來你還真需要我們幫忙才行啊。”小夏很沒好氣地對十方說道。這時候十方正在拿著他買回來的饅頭大口大口地吃著。

  “當然了。出家人不打誑語,貧僧說了要請夏施主與明月姑娘幫忙,那便一定會請夏施主和明月姑娘幫忙。”十方將饅頭吃完,很滿足地打了個飽嗝。“這些天倒是辛苦夏施主,若不是有夏施主周旋幫忙。貧僧又只有去刨野菜吃野果了。”

  他們現在并沒留在巫溪縣城中那所破廟中,而是正在巫溪城附近的野外。十方說要出來找尋那妖怪的蹤跡,這幾天都是在城外四處游走打聽。十方化不了緣。飲食什么的就只能小夏來負責。也不知是南宮同覺得以十方神僧這樣的身份地位再送上什么金銀之類的就太俗了,還是覺得十方大師這樣層次的人物根本就不可能為錢而發愁,他們離開南宮宅之時居然一點路費都沒有送上。小夏身上倒是留存得有些備用的銀錢,不過買那三匹馬來代步就用光了,這幾天來的飯錢都是小夏去將備用的符箓賣掉幾張之后才換來的。而明月還對小夏帶來的饅頭炊餅之類的東西不感興趣,自己跑到不遠處的樹林中去摘果子吃去了。

  “既然知道這荊南之地排斥你們佛門,那你又何苦來這里受罪?”小夏伸手在空中虛點幾下,一道下品火行法術就應手而生,順著他的手再一指,地上的干柴就開始燃燒起來。這時候天色已晚。只能在這野外休息了,好在是天氣晴朗,看起來不用找山洞了。

  十方聽了連連搖頭:“阿彌陀佛。貧僧乃是前來接引一位妖施主脫離苦海。前往凈土禪院受戒的,有少許些微磨難何足道哉,又如何是受罪?”

  “妖施主?之前你不是說妖孽么?”

  “深陷因果冤孽中作惡造業的那便是妖孽,若是有了一顆向善解脫之心的那便是妖施主,在貧僧見到這位妖施主之前他是妖孽,見到之后便是妖施主了。說起來此舉必定是佛祖的指引,之前貧僧若不是要來此接引這位妖施主,也不會在這荊州偶遇南宮公子的飛鴿傳書,也不會知曉明月姑娘居然被宵小所困,于是貧僧才急急趕去南宮公子處,將兩位接來這里,一則可護住明月姑娘免受宵小之擾,二則也請兩位來助貧僧一臂之力,共同完成這場功德。”

  小夏卻是聽得一怔:“原來是這樣?你是在這荊州接到南宮同的信的?他的信沒送到凈土禪院去么?”

  “若是從凈土禪院出發,貧僧怎能那么快就抵達荊陽城?貧僧是偶爾在一只鷹隼抓下救下一只信鴿,上面便有南宮公子送去我師門的信。”

  小夏往火堆中扔了幾塊木頭,問:“...那你師門現在知道明月姑娘的事么?”

  “這個自然是知道的。明月姑娘多少也和正道盟那幫少俠一起行走,又頂的是我凈土禪院的名號,我師門就算不如唐家和影衛一般精于消息情報,但也不聾不啞。”

  “...那...你師門對明月姑娘之事怎么看?”小夏問。這個已算是他現在心中最大的一個疙瘩,反而是他自己身上的麻煩雖然大得多,也許是太過大了反而有些麻木了,遠沒有明月這件事讓他煩心。之前凈土禪院對明月不管不問可說是礙于臉面,怕一些事情傳揚出去。但若是自家送上門去那又完全不同了。任何一個老江湖都知道,最能保守秘密的那就是死人。

  雖然小夏說得很含糊,但十方無疑很清楚其中的意思,回答說:“夏道長你放心,無論我師門怎么看,貧僧便是拼了性命也一定護住明月姑娘的周全。”

  只是小夏聽了卻皺了皺眉頭。這樣的回答聽起來并不怎么讓人放心。十方好像看出來了他的顧慮,又補充了一句:“而貧僧的性命。在我師門眼中卻還是有些分量的,至少遠比些虛名更為重要得多。”

  小夏也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夏道長還是不放心?”十方皺眉,那一雙眉毛也皺做兩團圓圓的黑球,看起來頗有些滑稽。“那貧僧如果說,明月姑娘活蹦亂跳,高高興興自由自在地到處亂跑,這是對我凈土禪院有莫大好處的,那夏道長你便放心了吧?”

  “真的?”這話聽了小夏不只是放心。簡直就是喜出望外了。

  十方卻長嘆一聲:“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枉我還一直認為夏施主乃是深具慧根,眼光脫俗之人。原來看世事也是如此的重利輕義么?”

  小夏聽了卻是有些哭笑不得:“不是我要看這世事如何,這江湖這世道本來便是如此的好不好?個人之間還有情誼道義可言,涉及到門派勢力的那自然要用利益來說話。”

  “難道我佛門就不能以慈悲心懷來普度眾生么?譬如貧僧這番來荊州接引那位妖施主前去禪院...”

  “若是你自己要來,我便還有幾分相信。若是你師門要你來的,我就覺得你們是在找個機會掃龍虎山的面子。要能在這荊南之地捉一只為害一方的妖怪回凈土禪院去,張天師明年那除妖滅魔令我看是不用寫了。”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十方連連搖頭。臉上好像終于有幾分氣惱之色,隨即終于又長嘆一口氣,澀然說:“好吧。這一點確實是夏施主說對了,方丈讓我來接引這位妖施主確實是有幾分這個意思。但這原本確實也是功德一件。否則不管是放任他在此作惡還是讓他落入天師教手中都是枉自害了人命。”

  小夏對這些卻不是怎么關心,問:“那你之前說的那個可是真的?出家人亂打誑語可是要入拔舌地獄的!”

  “貧僧只是說‘如果說’,假設而已,又如何是打誑語了?”十方分辯道,隨即又是面容一整。“不過貧僧之前所說的卻確實是半分不假,貧僧就算是拼了性命也要護住明月姑娘的周全。夏道長你不信么?”

  小夏看了看十方那一張就算是非常嚴肅認真,依然還是顯得有些喜感可愛的臉。想了想,嘆口氣點頭:“信。大師不是說過,乃是佛祖的指引讓你遇見明月姑娘么?”

  “阿彌陀佛。正是如此。”十方點頭。“從第一眼看見明月姑娘開始,貧僧便有了這種感覺,是佛祖的指引貧僧才能在這濁世中遇見明月姑娘。其實不止如此,夏道長你能和明月姑娘相遇相識,能有一段如此的緣分,這也是佛祖指引呢。”

  “那是當然的。”小夏一曬。“大師不是說過么?世間何事不是菩提?何人不是佛子?那又有何事不是佛祖指引?”

  “阿彌陀佛,正是正是。”十方合十頌了一聲佛號。“夏道長能有這番見解,果然還是深具慧根的啊。那夏道長有沒有考慮過,說不定我佛門更合夏道長的心性......”

  “免了。”小夏一擺手,說道這些口頭禪正是他擅長的地方。“我道門真經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這世間萬事萬物都是大道衍化而成。可見大道佛祖乃是殊途同歸,學佛便是修道修道便是學佛,大師還是莫要太執于門戶之見。”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夏道長此言有大智慧,貧僧佩服,貧僧佩服......”

  “夏道士,小和尚,你們在說什么呢。你們快來嘗嘗,這邊的果子很好吃啊。”這時候白影一閃,卻是明月回來了。她手中抱著一大堆野果。嘴里還吃著一個,顯得興致不錯。這些天在荒郊野外四處搜尋,對其他人說有些苦,她卻顯得自在無比,加上身邊沒有了正道盟那些讓她看不慣的少俠們,這讓明月姑娘好像是來郊游一樣開心。

  將手中的野果分給十方和小夏,明月也坐在了火堆旁。一邊吃著果子一邊問:“對了,小和尚,這幾天找來找去,怎么都找不到你說的妖怪啊。到底什么時候能找到?我也想看看,你們說的妖怪到底是什么樣的。”

  說到這個,十方也是皺眉:“這個么,貧僧也是覺得奇怪。貧僧慧光師叔的觀世音漏盡十方慧眼神通已有極深境界,甚至已可觀察到因果輪轉之機,有一對施主夫婦的兒子在這巫溪縣城附近莫名失蹤。便央求我慧光師叔一探究竟,我師叔施展神通之下便有察覺到這里應該有一只妖施主正隱匿作惡,急需我佛門度化。但是貧僧上次前來一無所獲不用說,這些天來四處走動查訪,也詢問不到任何消息,連妖氣也感覺不到一絲。著實有些奇怪。”

  “......會不會是在巫溪縣城內?”

  小夏隨口問了一句,但是旋即自己也啞然一笑。這里是龍虎山的根本之地,城中不只道觀足足有四五座。道士也是滿地亂走多如狗,還不是那種只會幾手五行符箓便出來混飯吃的野道士,乃是正宗的天師教弟子,無論怎么樣的妖怪想來也是不可能隱匿在其中的。

  當王無為從張寡婦家偷偷摸出來的時候剛好是子時三刻,這時候巫溪縣城里已經是一片漆黑和寂靜,這兩天陰雨不散,天空看不見半點的月光星光,不過偶爾打更人的聲音和大家宅院門口的燈籠還是給這夜色添加些生機。

  王無為深一腳淺一腳地歪歪扭扭走了兩步,腳下一滑險些在泥水中跌倒,站穩之后想了想。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來,然后他東摸西摸地從懷中摸出兩張符紙來迎空一晃,一團黃色的光暈就在他手上亮了起來。雖然符紙在緩緩化灰而去。這光卻并不是火光,其實也并沒有多亮,不過在這漆黑中用來照亮也勉強夠了,王無為也就趁著這光搖搖晃晃地朝道觀中走去。

  一邊走著嘴里一邊哼著個老掉牙的老調,王無為的心思還掛在張寡婦那一身雪白細膩的皮肉上,在榻上出了身大汗之后,之前那一壺黃酒的后勁也上來了,微微的眩暈感和著事后的爽利勁混在一起,讓他覺得大概神仙也就只能這樣快活了。街角一個打更的老漢看見他手里的光亮立刻便站住了,等他搖搖晃晃地走過去的時候馬上送上一臉討好的笑容,一躬身說聲:“道長好,可要老漢送你一程?”

  “走你的,道爺還沒醉呢...對了,別對旁人說起今日見過道爺啊。”王無為揮揮手,打發走打更老漢,自己轉身搖搖擺擺朝另一邊的巷子里走去。這一聲道長叫得王無為滿身毛孔又是一松,心里又開始尋思起來,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才能當真地能拜進龍虎山門,當個天師教道長?雖然他現在還只是個幫清心觀打雜采購的罷了,但這他手里用的這兩張符箓,這一手符法,卻都是正統天師教的法術,誰叫他老爹乃是清心觀觀主的幼時好友呢?只是當真當了一位龍虎山的道爺之后,雖然不似那些禿驢一般的清規戒律,依然可以有酒有肉娶妻生子,但這寡婦家卻是萬萬不能再去了......

  走著走著,王無為忽然看見前面的路一下亮堂了起來。看看手里已經快要完全化盡了的符紙,他肯定這并不是自己弄出來的光亮,再定了定神,才發現這光卻是來自前面巷角。

  王無為微微詫異之后立刻便是大步上前,這光和他手中的光一般無二,他一看便知是正宗天師道法才能散發出的純正符光。這巫溪城中正規的天師教道士起碼上百,能如他一般能用兩手膚淺法術的更起碼上千去了,不過這等符光的亮度來看,不大會像是他這樣的三腳貓的功夫,也不知是哪位道長這半夜來此作法。

  剛拐過巷角,王無為便看到一尊金光籠罩的人形。這尊人形有形無質,好似根本就是由濃烈無比的金光凝聚而成的,在這黑夜中看起來簡直有些耀眼,這人形五官雖然一片模糊,但身軀四肢上卻能看得清楚,乃是一套威武無比的武將戰甲。

  “不知是哪位真人在此?小人王無為,清風觀外務雜役,在此有禮了。”王無為雖然只是學了點皮毛道法,但是眼力卻還是有的,一眼就能看出這乃是天師符法中相當深奧上品的金甲神將,而且從這金甲神將身上的金光來看,用出這法術的道長修為絕對不俗。王無為的酒勁馬上就醒了一大半,立刻躬身拱手見禮。

  不過同時他心中也是暗暗覺得有些奇怪,這半夜三更的,在這巷尾角落里施法也就罷了,而且他好像剛剛轉過來的時候還隱隱看見那尊金甲神將是剛剛從墻下的水溝里冒出來的。南方之地多雨水,荊南之地偶爾還會遇見臺風裹挾巨量的雨水海水一起登陸,所以城中的下水道都修建得極為廣闊寬大,這巫溪縣城自然也不例外,隨便找個入口人不用彎腰就能走進去。不過再寬大的水溝依然還是水溝,垃圾污穢什么的那是絕對免不了,這金甲神將并不能離開施法之人很遠,這周圍又沒看見有人,好像這施法的道長也是鉆進那水溝中去了。

  沒有人搭話,只有那金甲神將一邁步走到了王無為的面前來。

  “真人有何差遣?”就算這深夜之中,這場面看似有些詭異,但王無為心中還是沒有半絲害怕,依然躬身問話。倒不是頭上的那點酒勁的原因,在這荊南之地生長了三十多年培養出來的心氣,還有這天師符法的金光,都給他無比的安全感。就像小孩女子遇見惡狗會覺得怕,屠夫好漢們看了卻只會胃口大開一樣,無論是妖怪還是惡鬼的概念在荊南之地的人心中根本不會產生任何恐懼。

  所以王無為根本連想都沒有想過有其他任何的可能,就算看著那金甲神將的手伸過來,他都還只是在思考這位真人道長是不是有什么機密用比較隱秘的方式來告訴他。

  嘎巴一聲輕響,王無為的脖子在金甲神將的手中像是根干透了的稻草一樣,輕輕地就被捏斷了,他的身體一下也就像只空布口袋一樣地軟了下來。不過他的身體也沒有落地,而是被金甲神將提在了半空,剛剛捏斷了他脖子的金甲神將并沒有停下動作,雙手不斷地拉扯折疊,隨著骨頭斷裂的清脆悶響,王無為的身體很快地就被揉捏成了一團,像是一個古怪的包裹。金甲神將的動作很快也很流暢,好像早就做這個做得很熟練了一樣,而且就算王無為的身體一眼看去幾乎已經沒個人形了,卻連一滴血都沒有流出來。

  一手抓著這個幾個呼吸之前還是個人的肉包裹,金甲神將轉身又走進了下水道中,他的動作看似生硬,卻沒有發出絲毫的聲息。隨著走進下水道的深處,金甲神將身上所散發的金光也在這巷尾角落消失了,這里又徹底恢復了一片寂靜平和,只有遠處打更老人的聲音還在單調地重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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