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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天工(十一)

  方圓數十丈的寬闊大廳中,連透過頂棚上的透明琉璃瓦投下來的燦爛陽光都不能阻止這廳中的氣氛變得越來越古怪。

  走進來之時還意氣飛揚,自信無比的正道盟一行少俠們的臉色現在都是一片陰沉凝重,不少人已是滿頭的冷汗。而另一邊,神機堂的一群匠師,香主等人,卻也不見得都因為占據了上風而得意,有的人面上確實已經開始有了猙獰之色,大有一不做二不休的意思,而另一些卻依然是惶惶然,居然好像比那些被火器指著的少俠們更緊張。

  那些面露兇相的,是這些時日被逼迫得緊了,胸中怨氣怒氣早積累得很了的年輕人。現在場面已經撕破了臉,他們便想著的是干脆便將這些仗勢欺人的公子哥們給殺了干凈,以絕后患。而那些惶惶然緊張的,則是年紀大些,能更多想深一步,知道一旦真的將這些人給殺了,不但不能一干二凈,反而是后患無窮的滅頂之災。

  但無論是存了哪種心思的,也只能存著這心思在一旁看著,因為決定如何做的并不是他們。

  握住那塊水晶令牌的曾九文堂主在這時候好像成了這廳中的神祗,所有人的眼光和注意力,甚至生死性命和希望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每個人都在看著他,猜測他會怎樣做。

  “堂主,要殺要抓都最好快快動手,我怕遲則有些小小變數,那邊的事還要去看看才行...”

  魏總匠師是少數幾個有權也有資格對曾九文建議的人,一些本應該早已發生的事到現在也沒有響動傳過來,讓他感覺到有些稍稍不安。

  不過也只是稍稍不安而已,有這周圍十多只天工級的機關獸,他自信沒有對付不了的變數。即使還沒有安裝出新研發成功的融火核心,對這些機關獸的精密強悍之處,作為總匠師的他依然是很清楚,很有信心的。而再想到以后這些機關獸將會更多,更強。數十數百數千地生產出來,他的信心也禁不住地百倍千倍地強大,堅定起來。

  “嗯,說得是,遲則生變。”曾九文枯瘦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開始邁步朝南宮同走去。

  咔噠,咔噠,咔噠,曾九文那一身神機盔甲踏在地上的聲音在這廳中回蕩,好似踩在每個人的心坎上一樣。這盔甲在曾九文那過度枯瘦的身軀上已有些不合身。這一走動起來就像衣架子掛著一樣左右晃蕩。看起來頗有幾分古怪滑稽。只是卻沒有一個人能笑得出來。

  幾步之間,曾九文已經走出了神機堂中人的圈子,走到了正道盟諸人的面前。他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盛,那一雙滿是血絲的眼中也開始泛出了精光。一種說不出的嘲弄之色正醞釀其中。

  南宮同身后的諸人中,已經有人捏緊了拳頭,有的已經悄悄摸向了自己的兵刃,但那不過是羞憤中的自然反應。他們都很清楚,也許他們的手,他們的招式會很快,卻絕快不過由火行秘藥炸出的彈丸,他們的刀劍不一定能破開曾九文身上那一層盔甲,但是那火器炸出的威力卻絕對能輕輕松松將他們的血肉之軀炸撕得粉碎。

  幸好站在最前方的南宮同沒有表現出驚慌。只是一臉的冷峻漠然,還做了個安撫的手勢給身后的人。這領頭之人該有的風范也確實起到了相當的作用,就算曾九文幾乎已經走到了他們面前,這些壓力之下的少俠們也沒有輕舉妄動。

  反而是神機堂諸人有些摸不著頭腦了,他們不明白堂主何必還要親自走過去。若是特意為了羞辱這些人,對于講求效率的人來說,這種舉動好像有些大可不必。不過他們也并不擔心,那數十只機關獸上黑洞洞的炮管便是無比硬實的保障。

  這時候曾九文已經和南宮同擦身而過,然后就在他身邊停了下來,然后又轉過了身。咔噠一聲,那神機堂盔甲的頭盔上扣下了一個面罩,加上頭盔和下方的盔甲連接在一起,將曾九文的頭臉全部遮擋住。

  “堂主,你這是......?”魏總匠師忍不住出聲詢問。曾九文的舉止看起來大異常理,簡直是有些莫名其妙。周圍的神機堂諸人也是面面相覷,一臉的不解。

  “你們都不要動。”曾九文的聲音從面具后響起,顯得異常的沉悶。這面具和盔甲頭盔連接得入絲入扣,不露絲毫縫隙,嘴鼻處也只是留有幾條透氣孔,孔后還是塞有過濾毒氣煙瘴的藥物,連眼睛處都只是兩片厚厚的透明水晶,加上這身上的神機盔甲,曾九文就幾乎包在了個密封的容器中。

  唯一暴露在外的就只有那只握著水晶令牌的手,那令牌似乎必須親手拿在手中,還要無遮擋地露出來才能使用,所以曾九文另外一只手帶著盔甲延伸下來的手套,而那只拿著令牌的手卻是光著的。但是這個時候他還將這唯一裸露在外的肢體也收在了身后擋住,好像生怕被前面的人看見了一樣。

  輕微的吱吱聲從四周機關獸身上響起,那些粗黑的火器炮管正在微微挪動,原本對準了正道盟一行人的角度,現在卻全部對準了神機堂的諸人。

  直到這個時候,神機堂的有些人才有些猜到了曾九文剛才那句話是對著他們說的,但他們完全無法理解,不能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堂主...你怎么了?你是...”一個和曾九文私交甚好的副堂主邁步朝曾九文走去。

  騰騰騰。一只機關獸背上的火器突然響起了連環數聲,火光就在這堂主的身上和腳下炸開。為了要對付修為不俗的世家大派弟子,這些精心準備的機關獸所搭載的火器自然都是威力最大的,發射出的不是實心彈丸,而是內中有火行秘藥的炸裂彈。轟轟聲中,這堂主的身體就隨著炸開幾朵火光一起分成了好幾段,飛濺開的血肉和火花一起四散,有些站得近的人立時沾了一身。

  血肉淋漓的殘尸和震耳巨響終于將神機堂眾人驚醒,驚叫聲怒吼聲中不少人驚怒萬分地看著站在南宮同背后,已被盔甲遮擋得嚴嚴實實的曾九文,有的年輕些的匠師不知所措地發出女人般歇斯底里的尖叫。

  “我告訴你們都不要動!”面具后的曾九文再次怒吼。不過在神機堂眾人的驚叫聲中并沒多少人注意。

  “諸位神機堂的朋友,莫要亂動便不會有事。”一聲滿含中氣和內力的聲音終于蓋過了眾人的慌亂騷動,清清楚楚地傳到各人的耳朵里。

  是南宮同開口了,現在在場中他幾乎是唯一一個沒有絲毫驚亂的人,臉上正泛起了一絲微笑,用警示鄰家小兒般的口吻淡淡對那些之前還得意非凡的香主匠師們說道。他身后的那些大派子弟和名門少俠們看他的眼光都是又敬又佩,想不到這原本驚險無比的場面卻原來都是早在他的預料掌握之中。

  只有李士石的眉頭皺了起來,看向南宮同背影的眼神中只有驚疑和詫愕,沒有一丁點和旁人相同的驚喜。不過這異樣稍瞬之間就消失了,誰也沒有注意到。

  “也終于等到這個時候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從曾九文的面罩中傳出。說不出的疲累。好像他已經等這一刻等了幾十輩子了一樣。同時也還透著說不出的慶幸和喜悅。

  “曾堂主辛苦了。”南宮同對他一拱手。“這么長的時間里虛與委蛇,演一出好戲,真是難為你了。”

  “其實也沒什么,就是這一兩個月不怎么敢吃東西。全靠之前積累下的行軍丹撐著,這有些受不了。”從面具后的一雙眼睛可以看出曾九文在笑。“早聞南宮家的廚師乃是天下數得著的,今日事畢,說不得要去南宮家攪擾幾日。”

  “那是自然的。曾堂主明辨是非,忍辱負重,心懷大義,立下此大功,當為我南宮家的上賓。而且曾堂主如此人才,異日朝廷明令之下。想必更是是執掌神機堂的不二人選。”

  曾九文沒再說話,但是從水晶鏡片后的那雙眼睛放出的光看來,南宮同的話讓他很高興,很開心。

  “讓諸位虛驚一場,卻是在下的不是了。只是此事事關重大。不敢事先走漏絲毫風聲,在此便向諸位賠罪了。”南宮同轉過身來,對著十來個剛從驚怒轉為驚喜的大派少俠拱了拱手,言語有禮,風姿卓然,讓乍驚乍喜的其他人感覺談笑指掌間便可定乾坤的古之名士也莫過于此。

  “不敢,不敢,南宮兄胸有驚天動地的韜略,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

  “南宮公子運籌帷幄,不愧是我正道盟之首!”

  一片驚嘆贊嘆中,南宮同面上的微笑依然是云淡風輕,不見絲毫得意,不過他順帶一瞥看見明月的時候卻是微微一滯,然后這微笑就帶了些苦笑在其中。因為明月姑娘好像根本都沒有注意過他,只是看著曾九文反拿在背后的那塊玉牌顯得有幾分好奇。

  反觀神機堂那邊,早已經亂作了一團,驚叫怒罵哭號聲交織在一起,有人看著地上的殘尸嘔吐不止,有人胯下一片水漬癱坐在地,總算地上還有著血淋淋的榜樣,還有剛才南宮同的提醒,沒有人亂跑亂動。但時至此時,他們也終于明白了,這位之前看起來勇毅果決,似乎要為了捍衛神機堂不惜一死的堂主大人,其實是已經將他們給賣了。這原本看起來是要和那些正道盟之人魚死網破的安排,其實是將這荊州分舵一網打盡的陷阱。

  “堂主!你怎能如此?你怎能如此?”

  “堂主!堂主!你怎么了?是不是被那些人用道法操控了心神?誰有辦法?”

  “對了,會不會是迷藥?去年新定的奇藥榜上不是有那個什么可迷惑人心的......”

  怎么叫的都有,猜測什么的都有,曾九文也不為所動,只是抬了抬手,讓喧鬧聲稍微安靜了一下,才開口說道:“朝廷不日便將有令頒下,天下間的機關火器全都收歸官辦,方芷芳卻為一己私欲而倒行逆施,和蜀州唐家勾。諸位同僚,你們也莫要怪我行此手段。我也只是不想受制于人,這才借正道盟諸位少俠來設下此局。因為我也不知道你們中到底誰人會是唐家派來暗中潛伏,監視這荊州分舵的暗子。諸位也無需驚慌,只要你們不要輕舉妄動,一切聽從安排,便性命無憂。”

  “曾九文!你這吃里扒外的畜生!”一聲嘶啞的咆哮從魏總匠師那里吼出,這老人直到這時候才完全明白過來,一張老臉和雙眼都因為充血而通紅一片,邁出人群就朝前沖去。

  轟的一聲火光暴起。眾人都以為魏總匠師也會和之前那副堂主一樣被炸個支離破碎的時候,卻看見只是他面前幾步的地面被炸得碎石紛飛。爆炸余波將他震倒在地。

  曾九文森然大喝:“我說了不要妄動!有神光兵符在手這些機關獸我全都能如臂使指。老魏。我這下沒將你的頭給轟掉,是因為知道你不可能是那唐門的細作。其他人我便不清楚了,我再說一次,再有誰妄動就是死路一條!”

  “曾九文!你這不要臉的東西!”魏總匠師從地上爬起來。雖然沒有再朝前沖去,卻也絲毫不客氣,站在原地高聲大罵。“便是條狗,丟塊肉骨頭也知道搖尾巴了!神機堂這么多年來待你如何?這些年發給你的銀子還少了?只是這城周圍的宅院便有五座還是七座了?去年納的那是第九房還是第十房小妾?神機堂待你如此,你卻在這最關鍵之時行這等事,簡直卑鄙無恥到了極點!你不止卑鄙,還蠢!我堂天工計劃即將開始,轉眼間機關之道便能遍行天下,正是前途無量之時。那正道盟到底許了你什么好處。居然讓你放棄這等大好前途,甘愿去做他們的狗?”

  “蠢貨!你才是鼠目寸光,只知盯著你那些機括木石的老蠢物!”

  魏總匠師的大罵并沒讓曾九文的眼中表示出多少怒意,面具后傳出的聲音中全是不屑的味道,像是聽到一只老鼠譏嘲后的嗤笑。“你還真信了方芷芳那女人的鬼話。以為那天工計劃了不起到天上去了,真能改天換地,化腐朽為神奇?居然還敢說以天為工,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天?井蛙之見!方芷芳去和唐家堡合作你知不知道這什么意思?唐家干冒天下之大不韙和神機堂合作你以為又是為什么?朝廷下令火器機關收歸官辦,你們以為這單單便是針對神機堂?這朝令為何又遲遲未下?這正道盟又是個什么意思?你們又知道個什么?一群擺弄機關的匠人,做的機關再巧妙也只是工具,也只能被人當做工具利用!天下大勢的動蕩起伏,江山社稷的人心聚散,又豈是那一介機關木石所能左右的?”

  “你...你......”魏總匠師戳指虛點曾九文,全身哆嗦得篩糠一樣,一張臉色全是血紅,好像馬上就要充血太過而炸開。“我只知...我只知你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你...你...你自要去投靠朝廷自去便是,又為何要來連累我神機堂這一眾兄弟,還最后利用職務之便取得我天工計劃的成果?難道這數十年來你從神機堂這里得到的好處還不夠多么?難道你便不念一點情分么?”

  “我得到的多,也是因為我為神機堂所做的值這么多。方芷芳不是唯才是舉么?若我沒有才,她可還愿意給我那么多的好處?她用錢來買我的才,不過是買賣關系,有人情是人情,沒有人情也是正理。這整個神機堂都只是別人的一個工具,我又為何不能拿來用了?”曾九文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好了,和你這老機蟲浪費口舌倒是耽誤了我和正道盟諸位少俠的正事。你且滾到一邊去吧,不過是個短視的鼠蟲之輩,留你一條老命又何妨。”

  一只宛如放大了千倍的螞蟻似的六足機關獸以飛快的速度吭哧吭哧地爬了過來,嗖的一聲從背上彈出張大網來將魏總匠師包裹住了。那網上顯然也是另有玄機,分明還想掙扎叫罵的魏總匠師一被捆住,稍微d動彈兩下便昏迷了過去,然后被那機關獸拖去了角落。

  “好了。時至此刻,便也該好好談談正事了。”曾九文咳嗽一聲,整了整站姿,握緊了手中的那塊水晶令牌,冰涼的手感和上面繁復的云紋給他無比的信心,讓他的聲音堅定而充滿力量。看向不遠處神機堂的眾人,那些驚慌失措,驚怒交集的面孔沒令他有半點的放松,他很認真,很鄭重地說道:“哪位,或者說哪幾位是蜀州唐門的人?我費了這許多心思,忍耐了這么久,也就是為了能請你們現身。如今正道盟諸位少俠在此,隨時挨個細查就能將你搜出來,那可否干脆主動現身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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