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七十八年在這個隆冬中不知不覺中走到了盡頭。年關到了。
在這一年之終,一年之始的很有象征意義的時候,不管民間廟堂都努力湊合出一片喜慶之意,連江湖都好像在這一年一度的節日中暫息了風波,將所有爭斗算計都暫時收斂在 幕后,呈現出一片難得的祥和來。
唐輕笑收到了唐門傳來的消息,老太爺似乎對他在徐州的作為不大滿意,讓他回唐家堡一趟。南宮同也必須得回南宮祖宅。而何姒兒則是要回茅山了。
就算在外再怎么闖蕩,每年過年的時候何姒兒是一定要回茅山的,這是她父親何掌教給她定下的規矩。而且她也正想回去,最近讓人郁悶的事太多,她忍不住想回去找人問個 清楚。順帶的,她也要小夏跟著她一起回茅山去。
雖然是假造的身份,說起來小夏也已經是茅山派下別院的弟子,過年之時回派中去拜祖師也是正理,而且趁著這過年的時候將法箓職牒什么的手續做齊全了,然后這道士的身 份也就可以坐實了。
對此小夏還頗為感慨。至小時候開始,他就對這有度牒法箓的正經道士很是羨慕,不用偷偷摸摸地買賣符箓,不用怕被抓住浸糞坑,那些衙役捕快什么的看了還要點頭哈腰地尊稱一聲仙師,每月都有朝廷頒發的供奉所領,和偷雞摸狗的野道士野和尚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他不止有一次地也曾幻想過自己也能當當這種正經道士。直到后來被師傅發現了他這種媚俗市儈的心態,狠狠訓斥過幾次,后來也逐漸習慣了當個野道士,才慢慢沒了這樣的念頭。想不到的是全不去想他了。這時候卻落到頭上來,也真算得上是 造化弄人。
于是他也就跟著何姒兒一起上了茅山,也就在茅山上過了這輩子第一次真正屬于一個道士的年關。只是這才大年初三,不過才是年關的第三天,他就已經很有些后悔了。
以往不管是跟著師傅還是獨自在江湖上流浪闖蕩,這年關春節對他來說是沒什么好特別的,頂多就是在某處能多混到幾頓好的飯菜,給鄉下老財驅鬼捉妖之后能多得些銀子罷了。這上了茅山之后,混在來自四面八方的茅山別院的子弟中,只是不過三五天的時間。他就感覺難受的厲害。好像全身上下套上了一層極不合身的緊身衣服一樣。一舉一動之間 都說不出的不舒服。
真正的道門之士當然是和自由散漫的野道士們不同的,就算茅山上清派不是像真武宗全真道士那般的吃素禁酒與和尚無異,但該有的規矩還是有的。該吃齋的時候要吃齋,一 早一晚該念經的時候要念經,尤其這春節中還有一場祭天大典,由茅山掌教率領茅山全派弟子向諸天神仙,三茅神君,歷代祖師誠心祈禱,贊頌喝偈。
那祭天大醮倒也確實是儀式莊重,場面宏大。萬福宮前的廣場上用熏香后的木料搭建出兩層數十丈高臺,只是臺上的高功道士們就足足上百名,在下面廣場上乃至后面的階梯上跟著盤膝誦經的茅山弟子更是不計其數。一連三天。高臺最頂端一身華麗法袍的何晉芝掌教發符揚幡,焚香禱告,趺坐演經,完畢之后抬手朝天發出三道靈符,靈符飛入空中之后化作漫天清光灑落整個茅山,滿山茅山弟子齊聲念誦上清大洞真經,一時間清光沖霄,靈氣逼人,三茅神君以及歷代祖師的影像在其中隱約可見,確實是讓人忍不住見了要忍不 住誠心下跪膜拜。
人群中的小夏口中跟著一起念經,心里卻在暗暗計算這一場齋醮共得花費多少銀子,剛才掌教真人那兩手符箓又是幾品。他不是真正的茅山弟子,這些齋醮儀式他從來也只是當作賺銀子的門道,至于清光中浮現的歷代祖師影像那當然也不是歷代祖師當真顯靈了,也許其他年輕弟子會當真那樣以為,不過在對于各門各派的符箓法術涉獵廣泛的小夏眼中 ,卻能看出那其實是諸位茅山弟子自己心中的祖師形象被上清靈光投射出來的而已。
所以他從頭到尾就只是當做一場難得的大戲來看,這樣才能稍微減輕一些枯燥無聊之感。好在這也是最后一天,接下來只要等著領受法箓職牒就算完事。
終于熬到了大典結束,小夏疲憊不堪地才跟著眾人一起回到給他們安排的觀院中。這時候明月早已經在這里等著他了。
“夏道士,怎么這么久?今天那什么念經也終于念完了吧?這些道門的瑣碎功夫真的是好無聊好麻煩,只是裝模作樣,耽擱時間而已,有什么用。”明月早已經等得很不耐煩 了。這幾天里小夏好說歹說才讓她不要過來添亂,她也知道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居然就早早守候在這里。
明月連什么是年也不知道,自然是沒地方去過年,也跟著小夏一起上茅山來了。好在這正一道觀不是佛宗山門那樣的女客勿進,不僅有茅山派的道門女冠,還有些別院道士們 的女眷也跟著來了,這才讓明月在這里不顯得太過古怪。何姒兒也早有安排,派中道士也都知道這位佛門女修來頭不小,是凈土禪院十方神僧的好友,也是何姒兒的貴客。
不過再怎么樣的貴客,這些話說得也有些難聽,周圍一些和小夏一起回來的茅山道士都聽得皺眉。總算小夏這幾天也和他們混了個臉熟,明月又是少女,那些年老持重的也不 想和她計較,只是皺皺眉便不加理會。而那些年輕些的看了明月的容貌,不管耳中聽了什么心中也產生不了絲毫的惡感,反而有幾個和小夏比較熟稔的還過來搭起了話頭。
“這位便是凈土禪院的明月姑娘了吧?早就從知客道人那里聽說了明月姑娘來我茅山的消息。聽聞姑娘九月間在青州鏟除了一只為惡一方殺人無算的大妖,后來還去塞外天火山從西狄人的屠刀下救下了不少人。當真是我大乾江湖近年來少見的俠女仙子。今日一見,居然還是如此羞花閉月沉魚落雁的仙子般人物。貧道西寧子,來自荊州廣寧觀,這里有 禮了。”
為首的西寧子也是個約莫二十歲左右的年輕道士,滿臉都是笑,帶著仿佛市井之徒的油滑輕浮。但能在這時候上到茅山來的也不會是真正的不知所謂之輩,這西寧子據說是茅 山派荊州分院的廣寧觀觀主之子,言語談吐雖然看似輕浮跳脫,但一見明月就知道是誰,不是事先打聽過就是對江湖風波傳聞之類的極為留心。
明月卻毫不理會其他人。只是對小夏說:“何姑娘不是說讓你做完了這些道士的玩意就行了么?現在做完了。我們走了吧。這茅山上又沒有好吃的。又沒有好玩的,真是無趣 得很。”
小夏撓頭。他的法箓職牒都還沒有拿到手,當然是不能走了。只是現在何姒兒也不知哪里去了。她并非女冠,只能算是俗家弟子,這些道門的齋醮科儀并不用參與。她之前倒 是說過一直就在茅山,但小夏自己心中有鬼,也不好向其他人開口打聽。
“哈哈,這三天的祭天大醮確實有些折騰人,別說是明月姑娘了,便是我們也是覺得有些疲累不堪。”西寧子繼續打著哈哈,一點都沒有尷尬的感覺,看著小夏和明月像是認識了幾十年的老朋友一樣悄悄壓低了聲音說。“...所以貧道也早就著人備下了瓜果酒食。還有些焰火,就等著這大典完了之后我們也悄悄地沾沾過年的喜氣。如果清風道長和明月 姑娘不嫌棄的話,今晚就和我們一起去后山熱鬧熱鬧如何?”
“...這可還是初三齋期,西寧子道長你莫要亂來啊。”小夏也不禁有些愕然。就算是他這野道士也不敢在齋期中開葷,這幾個真正道門弟子倒早備有酒肉,這可是在茅山之上 “過了子時不就不是了么,所以才說今晚哪。”西寧子左右四顧了一番,嘻嘻笑道。
小夏想了想,轉頭對明月說:“不如再等等吧,這幾位道友今晚請我們看焰火,吃東西,到時便不會無聊了。明月姑娘,你看過焰火么?很好看的。”
“焰火?焰火是什么?”明月睜著一雙大眼睛問。
子時,茅山后山僻靜處的一塊草坪上,燒起的幾堆篝火間,幾個用土行法術塑出的石桌上擺滿了瓜果酒水,鹵肉涼菜,十多個年輕道士圍著篝火言談甚歡,倒也真有些過年的 喜氣。
小夏也在其間,一邊烤著火一邊和西寧子還有幾個年輕道士攀談,說些江湖掌故趣事,討論些法術符箓間的竅門心得,明月則在遠處的一株大樹上盤腿坐著,一邊吃著干果,
一邊等著看她從沒看過的焰火。
西寧子遠遠地看了一眼,嘆了口氣,轉而向小夏說道:“聽聞佛門法術都是和人的心性元靈,眼光境界息息相關。也就是如此灑脫淳樸,不拘絲毫俗禮的心性,明月姑娘才能 在這年紀就有一身深厚的佛門修為吧。也不知她師承是凈土禪院的哪一位大師?清風道長你和明月姑娘熟稔,可知道么?”
小夏回答:“我也只是聽她提過一兩次,但似乎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那位大師的名字和來歷,只是隱居在一處深山茅廬之中,傳了她數年佛法之后便飄然而去。佛門各宗高人輩 出,歷來便有這種隱世苦修的高僧。所謂師承凈土禪院,恐怕是那些江湖人口中以訛傳訛的吧,在天火山下的時候十方神僧也和她多有交情,以同門相稱。”
“哦。原來如此......聽說那一次天火山的風波清風道長也有經歷其中,居然能從那一場血肉磨坊般的修羅場中全身而退,當真是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旁邊的幾名年輕道人聽了也湊過來,看向小夏的眼光也頓時不同了:“當真?清風道長居然那時節去了塞外天火山?”
小夏打個哈哈:“呵呵呵呵。哪里哪里,其實我就是運氣好,躲在一個地方從頭到尾當個看客罷了。西寧子道兄可說笑了。”
“厄...不過當時掌教何真人不是曾有令,凡我茅山弟子不得前去冀州參與此事么?清風道長怎的跑到那里去了...”
小夏還沒回答,西寧子卻先一笑道:“這位清風道長自有師承,只是掛在我茅山分院下而已。掌教真人之令聽也可,裝作沒聽到也可,呵呵。”
“不過據聞當時天火山下的廝殺慘烈無比,可是連葉紅山也率軍前去了,以五岳盟為首的一干江湖中人死得十不存一。唐家堡的唐四爺也不幸身喪其間。可見果然是兇險無比 。看來掌教真人嚴令門下弟子確是有先見之明啊。”
“天火派雖然素來行事低調。但畢竟也是五行宗嫡傳之一,不管我正一道門還是凈土佛宗都不敢輕視,結果最后卻被奪去朱雀火。還滅了滿門,著實可嘆。”
“西狄人居然也來湊熱鬧,聽說五岳盟的人有多半便是死在他們手中。道友當時沒去手刃幾名蠻子,這才是真可惜了。那些西狄蠻子野蠻嗜殺,奉妖為神,反倒視我中原人為 豬狗牛馬,當真是畜生不如。以后等我學道有成,必定約上幾位同道去塞外闖蕩,多殺些蠻子來給我中原百姓報仇!”
“那些西狄蠻子固然該殺,雍州紅葉軍也非善類。那些人目無國家天下之大義。甘心為葉紅山一己私器,只因當年和朝廷的些許爭端便放開邊防令中原三州生靈涂炭。依我看 那葉紅山狼子野心,若不是顧忌著我道門和佛宗,恐怕早就是......”
“咳咳,這位道友還是打住了吧。這些江山社稷的凡俗之事也輪不到我們修道之人來操心,我們只要將自家山門守住,將祖師道尊的靈位香火保住便是,那些爭權奪利打打殺 殺的還是莫要操心了。”
聽著這些年輕道人們說的,小夏心中也是漸漸放松下來。以前當了十幾年的野道士,對這些正經的道門弟子多少有些羨慕和仰視的古怪心理,就算自己后來眼界漸開,經歷豐 富了,但心中這個疙瘩也一直還在,但現在看來這些道門弟子也和普通江湖客沒什么區別,最多也就是多了那一身道袍,多了些規矩罷了。
其中尤其是那位西寧子有些意思。這人年紀輕輕就心思周到,善于交際,這備下的酒水還有這一次宴請就讓這許多人對他刮目相看,好感備增,至少也都認識了他這個人。而且小夏早有留心,西寧子所邀請的這些年輕道人雖然看似都是因為這幾日相處得比較親近的,實質上都是有些身份和勢力的,不是茅山上某位長老的親傳弟子,就是如他一樣是別 處別院道觀觀主的子侄弟子。
而且這西寧子還知道他去過天火山,知道明月出自佛門的身份。這些固然是何姒兒早就有意傳出去消息,但這么快就能留心到這些,確實也是個有心的。這種人練功修道多半 不成,拉幫結派混江湖卻是一把好手,可見等得他頂了他父親的觀主之位之后,那荊州廣寧觀必然好生興旺。
“對了,清風道長,我還聽說何師姑正在四處發帖邀請各大門派的青年才俊齊聚,她號召所成立的正道盟在這年關之后就會正式開始有所動作。”西寧子突然湊到小夏耳邊來,略帶著些不好意思地悄悄說道。“我對何師姑此舉非常佩服,對她所構想的這正道盟也是心向往之,奈何籍籍無名,又非是名家子弟,實在是不得其門而入。我知道道長和她也 是有交情的,只盼道長能代為引薦一下。”
小夏聽了愣了一愣之后才明白這西寧子說的是什么。看來何姒兒的輩分不低,也不知自己這正式受箓之后是不是也要比她矮上一輩。而那正道盟雖然在唐輕笑那種人眼中就是個紈绔子弟聚會著鬧著玩的玩意,換在旁人眼中,比如這位西寧子道友眼中,未嘗不就是個巨大的寶藏,能和唐家,南宮家等等豪門世家拉上點關系,那可是擺上多少桌酒席也換 不來的。
“...此事我也不敢打包票,不過我可以盡量將西寧子道友的意思轉告何師姑,我想她定會對西寧子道友這等年輕才俊很有興趣的。”小夏也只能捏著鼻子稱呼一聲何師姑先應 付過去。
西寧子聽了卻是大喜,抱拳道:“那就多謝清風道長了!”
“子時三刻已過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在座的年輕道人們都歡呼起來。有的開始拿起桌上的酒水吃食開始吃喝起,這一連三天的齋飯確實將他們腹中的饞蟲都餓扁了,有的跑去旁邊將炮仗焰火 點著,一時間噼里啪啦的頓時熱鬧起來。
小夏也毫不客氣地拿起筷子夾起桌上的肉開始大吃,雖是些冷菜,但都料理炮制得甚為精細可口,種類也多,那些酒也是難得的嘉釀,吃喝起來只感覺比南宮同府上那些所謂 勝過御廚房的什么菜更過癮得多了。
轟轟,啪啪。幾朵煙花焰火在半空中先后炸開,各式各樣的閃光火焰將漆黑的夜空映紅照綠,下面幾個最年輕的道人鼓掌大笑,照年紀來說這也就只是幾個剛剛脫離了少年地 步的年輕人。
明月抬頭看了會焰火,就下樹來跑到小夏身邊抓住他說:“這就是焰火啊?根本也沒什么好看的,五行宗那些燒火道人的法術可比這個厲害多了。夏道士你騙我說好看的。”
“啊,這個......”小夏撓頭。明月姑娘有時候很好糊弄,有時候也確實不大好對付,這些焰火其實也算精致,都是神機堂出品的,在空中炸出各式各樣的火焰和花樣,但無 論如何好看的花樣自然也不能和天火派的法術相比。和將整個天火山都包裹其中的那一個巨大火球相比,這些連火花渣子都算不上。
“嗯,確實如此,這些焰火也沒什么看頭,也不知道那邊幾個怎么還能看得那么高興。”
這話不是小夏說的,也不是西寧子或者哪一個年輕道人說的。說話的是一個中年人,不知什么時候,一個中年人出現在了他們中間,偏偏周圍的人都沒有絲毫察覺,仿佛一直都 是剛才那樣大家談話聊天喝酒吃肉其樂融融。直到這個中年人開口,小夏,西寧子,包括明月才是一怔,發覺到了這個好像不該出現在這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