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滅怒和尚終于趕回來了。他全身白氣蒸騰,汗水幾乎將僧袍浸透,好像剛剛在蒸籠里蒸了一整天一樣。用一個時辰的時間把今天一天的路走了個來回,即便是有佛門神足通在身也是個極為吃力的事。
“今日我們走過的路并無變化。”說完這一句,滅怒和尚就跌坐下開始閉目盤膝運氣調息。
“并無變化?這是什么意思?”李玉堂的臉色很難看,說明他其實大概知道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這樹林迷陣并沒有什么運轉變化,或者說有了變化我們也看不出來。”胡茜還是那樣冷冷的聲音,無喜無憂,好像漠不關心又好像早就知道會是這樣。
“那.....怎么辦?”李玉堂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胡茜沉吟著沒有回答,好像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夏當然也不知道,他也沒有吭聲,默然了一會后開始轉身在一截枯枝上刻畫生火符。遠處的云州大漢鼾聲還是那么響,一點都沒變。
“這....這.....對了,說不定這妖孽能知道!”李大俠的臉色難看到一個極限之后,猛然一聲大喝,通紅的雙眼瞪著不遠處地上的白衣少女。“我們之前來時這樹林也無甚異樣,抓到這妖孽之后便出了古怪,說不定便是和這妖孽有關!要向白老幫主交代留她一命便可了,如此小心翼翼地做什么?將她那四肢都斬下來再慢慢逼問~!”
拔劍在手的青州大俠氣勢洶洶,兩步就走到了少女身邊,舉起手中長劍就朝白衣少女的手臂上砍去。
胡茜依然沒有動,也沒有出聲,好像已經縮在那身盔甲里睡著了一樣。雕刻著枯枝的小夏轉過身來看了看,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出聲,李玉堂的一劍就已經斬落了下去。
鐺的一聲響,劍鋒斬進了旁邊一顆樹干足有半尺深。當然并不是李玉堂的眼花沒看清哪里是少女哪里是樹,而是一顆飛來的小石子把斬下的長劍撞得飛了開去。
彈出這顆小石子的是滅怒和尚。他已經睜開了眼,周身升騰的白氣也收斂進了身體毛孔中,聲音依然的怒氣滔滔,也中氣十足:“李大俠稍安勿躁,并無變化并不一定就是看不出來變化所在,也有可能是這妖陣根本停下了變化。畢竟只是三十年前的殘陣,無人主持之下也不可能一直運轉下去。”
“原來如此~!大師果然高見~!”李玉堂又驚又喜,連那被震得打抖的手腕也不顧了。
“明日清晨待太陽初升的時候貧僧將全力運使觀世音慧眼,即便這妖陣真能遮掩日月,憑此佛門大法也能看清那一絲太陽真火的方向,說不定便能有望走出這樹林。今夜大家便好好休息,恢復好精神氣力,明日好做打算。”滅怒和尚微微一笑,在那滿臉怒容中居然也仿佛有了絲莊嚴慈和的味道。
呼啦一聲,手中篆刻了生火符的樹枝燃了起來,熊熊的火焰帶著暖意將周圍開始彌漫上來的黑暗全部驅走。小夏將樹枝丟進了早已準備好的柴堆中,轉過身來。大概是因為光影的緣故,搖曳的火光下,滅怒和尚那一臉的怒容比白天看起來更扭曲,更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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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升起來了,小夏還是沒有睡著。
不是他不想睡,實際上他累得很,也困得很,但就是睡不著。一個人在擔心焦躁的時候是很不容易睡著的。
今天他證實了一件事,一件很不好的事,但卻不能和其他人說。他不敢肯定別人是不是也發現了這些,也不敢肯定別人發現了之后會怎么樣想,會怎么樣做,能肯定的只有照這樣下去這樹林是永遠也走不出去的,至少在他們死光之前走不出去。
小夏眼光落在身邊的白衣少女身上,她還是看起來宛如睡著一樣,還睡得很安詳,清秀嫵媚的臉上是一種只有在嬰兒身上才能看見的安靜,細長的頸脖靠著手肘,柔柔的月光落在那里的肌膚上,輕軟柔美得讓人覺得就算死在那里面也是種無比的享受。
現在只要抽劍一斬,這修長的脖子就會像紙折的一樣輕飄飄的斷成兩截,那細膩柔軟的肌膚在虹影劍下不會比豆腐更難切。小夏瞇了瞇眼。他幾乎可以肯定,他們現在之所以被困在這樹林中就是因為她。那位李大俠雖然腦子不大好用,但有些話確實也是沒說錯的。
但是真的那樣抽劍一斬會怎么樣?就真的能走出去了么?還是死得更快?小夏不知道,他不敢賭,因為他清楚他自己是這里所有人里最輸不起的。
少女忽然睜開了眼睛。她似乎感覺到了小夏的眼光,醒了過來,看著小夏笑了笑,笑得好像這漫天的月光都一起可愛了起來。
小夏沒有笑。
“我口渴了,你喂我喝點水吧。還有我肚子也有些餓,你還剩著一點干糧吧,也分一半給我好了。”少女的聲音還是輕輕柔柔的,不過比起昨天晚上似乎多了一點精神,語氣也自然得多了,好像在和一個多年的老朋友說話。
小夏也沒有動。
少女嘆了口氣,像看見個不懂事的小孩子一樣的口氣輕輕說:“既然你不敢動手,那就喂我喝點水吃點東西吧。只坐在那里鬧別扭也沒用啊。”
小夏還是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沒動,少女也就那樣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在白天她是完全昏死過去的,到了這夜間才好些活過來一樣,雖然依然不能動,但即便是不看那清麗無雙的容貌,只是言語和表情之間散發出的靈動輕柔的氣息,也足夠的動人。
半晌,小夏終于認輸似的長嘆一口氣,從腰間拿出水囊送到少女的嘴里。等少女喝了幾小口水,小夏再拿出了所剩的那半包干糧分出一半放在掌心碾碎,遞到少女唇邊。
這次再沒有李大俠跳出來指責小夏了,胡茜也沒有,他們都分散地睡在遠處,為了明天的路程而養精蓄銳。乾天鎖妖符在夜間借不到天地乾陽之氣,封鎮之力難免要減弱,說不定萬一就會有什么變故,睡得遠一些,至少在有變故的時候也能有點反應的時間。
但另一方面,也必須有人守在少女身邊,在變故的時候也能第一時間發現,示警。小夏無疑就是最合適也是唯一的人選,乾天鎖妖符是他施用的,有什么變化他最清楚,而且按照李大俠的話來說,這些本來也正該是他這等無名小輩的分內之事。胡茜也貼了一個報訊的符箓焰火放在他身上,即便是那變故來得太快太猛讓他連警訊也來不及發出,這焰火也能自動爆開給他們遠處的人知曉。
對于這種安排小夏并沒有不滿,他也覺得就算獨自守著這白衣少女,也比和其他人一起更自在,從某個角度來說,說不定也更安全。
柔軟溫熱的舌尖在小夏掌心劃過,一陣甜軟酥麻的感覺從每塊骨髓最深處泛出一直泛濫到每根汗毛尖,讓他差點沒站穩。收回手掌,拍掉上面粘著的干糧末,小夏惡狠狠地瞪了少女一眼。
少女舔了舔嘴唇上的碎末,對他笑了笑,依然動人到了極點,也是個單純的開心,帶著點謝意的笑。如果不是確定即便是夜間有所削弱,乾天鎖妖符下依然不可能有任何的法力波動,小夏絕對會以為自己已經中了魅惑迷幻之類的法術。
“你......你到底是什么妖魔?”小夏忍不住問。其實他老早也就想這么問。這個白衣少女身上讓人弄不明白的地方實在太多。
“為什么說我是妖魔?”少女揚起彎彎的眉毛,問。
“......難道你還會是人么?”
這其實也正是看起來唯一的可能。乾天鎖妖符位列上清仙符之一,引動天地間至純至正的先天陽罡,一切后天修煉得來的妖氣,真元,神念,無論是境界再高法力再強都無法動用分毫。兩年前,縱橫天下數十年的魔教縱世吞天宗宗主都在張天師這一道靈符之下被廢去了近百年的修為,一身已入先天之境的奪天造化大法全失,半天之間就由精壯雄偉的高大青年變回了佝僂萎縮的百歲老人,幾乎不用旁人再動手,只是一聲咳嗽就被自己身上的玄鐵戰甲壓斷了四五根骨頭。
也許這道靈符確實不是張天師親手所制,但確確實實也是一道最正宗的道門上清仙符,而且面前這少女也絕不能和魔教宗主相比。也就是說,這十五六歲的少女模樣就是她真正的模樣。
但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又怎么能活活剝去十幾人的皮?又怎么能像殺雞,甚至于是殺蟲子一樣將一群江湖高手們給殺個精光?小夏自詡頭腦還是比較夠用的,見過的世面也足夠廣,但也真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說妖魔,以前我也聽人這么說過,但是不明白什么是妖魔。”少女突然說。
小夏想了想,說:“物有反常即為妖。無論是飛禽走獸還是草木精靈,受日月天地的滋養日久,靈智漸開,修煉出了力量,與其他同類不同了,那就是成了妖。但是克服不了心中欲念,將那生出智慧和力量用于滿足一己私欲而違逆天地生靈的純然本性,就是入了魔。兩者經常并稱,就稱之為妖魔。”
少女聽得很仔細,但是聽完了卻是一笑:“我就是我。不是什么妖魔。”忽然她又輕輕地嗯了一聲:“看,妖魔來了。”
說完這一句,少女就閉上了眼睛,似乎像之前一樣的完全昏睡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