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晚霞如血。凜冽的西風呼呼地在前方山道隘口抽出聲響,像是一個無形的怪物終年盤踞在那里嘶吼。
小夏走近前面去,瞇著眼看了看隘口上面的那棵粗大的老樹,沒錯,就是他記憶中的那一棵。差不多三年前,他和十八個流字營的同僚就在那里截到了西狄鷹揚部的探子,而最后回去的加上他也只有七個人,其他十一個人全死在一只地行妖蟲的嘴里,隊伍中那個神木林的野道士則和那棵老樹徹底合而為一,實在不好說他到底是死了還是活著。
“沒錯,這里就是尖風口了。”將目光和思緒從那棵老樹上抽回,小夏轉過頭去對后面的鏢局眾人說。“只要越過這里,朝北十余里便是個小鎮。大家抓緊趕路,今晚我們就可在那住宿一晚,然后從此往北再有個三四天左右的路程,就可到達冀州州府白石城。”
聽到小夏的話,鏢局眾人的臉上終于露出些活泛輕松的神氣來,尤其是林總鏢頭更是如釋重負,從進入冀州開始到現在不過十來天,他們前前后后居然總共遭遇到了三股馬賊,雖然沒有第一批那些埋伏的馬賊那樣的難對付,他們都能有驚無險地將之擊潰,但所有人也既傷且疲,精神精力都已快到崩潰的極限,再拖下去恐怕自己人心就會先散掉。
林總鏢頭策馬上前來對著小夏抱拳說:“多虧了夏道長這一路之上的指引,要不然我們萬萬也走不到這里來。恐怕早就不知死在哪股馬賊的埋伏之下了。”
這并不是客氣話,這一路之上如果沒有小夏,他們這一鏢人馬可能真的早就沒了。冀州馬賊來去如風,加之騎術精湛熟悉地形,即便不用正面對壘,隨便一只馬賊也能將他們活活拖死在路上,還是小夏帶著他們走入一些山區小道。反而埋伏擊潰了其中兩只馬賊。雖然至此向北就是一馬平川的大平原,再沒有地勢可依仗,但也進入了州府駐軍的范圍。那些馬賊也會有所顧忌,想來再也不敢肆無忌憚地出現了。
“林總鏢頭不必客氣。在下既然答應了將你們送去白石城,自然不會食言。不過這既時途中所用的符箓恐怕也要請林總鏢頭付清了。到今rì為止一共四百八十四兩銀子。”小夏也拱拱手,老實不客氣地向林總鏢頭報了個價錢。
林總鏢頭的臉黑了黑,咳嗽一下,還是連忙說:“那是自然,若不是有夏道長的符箓助力,我們哪里能和那許多馬賊周旋下來。這份銀子自然是要付給夏道長的。”
看著林總鏢頭那不怎么好看的臉色,小夏再一次確認了,這道暗鏢確實是沒那么多油水的。向走鏢之人打聽鏢貨詳情乃是大忌,雖然現在也算同舟共濟,小夏也不會去隨便開口詢問。不過稍微換個方式說話,也能知道想要知道的。
但若真是這樣,這道暗鏢真的其實并沒有那么多的油水,那么又怎么會有那么多的馬賊被引來呢?小夏想不明白的就是這點。
雖說冀州的馬賊確實不少,但這十幾天之內他們就能碰到三只。加上最開始那一只,分明就是得到了消息前來埋伏的。而暗鏢之所以叫做暗鏢,那自然是因為隱秘不宣之故,但現在看來這風聲未免又走漏得太厲害了一點。
難道是貨主那邊出了問題?走漏出消息想等貨物被劫之后訛詐這小鏢局?但這等運作手腕精細繁復,極容易出岔子,一般也都是沖著有豐厚家底的鏢局去的。這連總鏢頭都要拖兒帶女地上陣護送的小小鏢局,哪里會有什么油水值得訛詐?
那么到底會是為什么......算了,多想無益,也不關我事。小夏暗自聳聳肩。只要將這趟鏢護送到州府,他所答應的也算完成了。至于背后會不會真有什么秘辛和鬼祟,他雖然一直都有些愛對好奇的事探個究竟,有些愛管閑事,卻也不是有空到了這種地步。
而且,就算真有了什么事,有唐輕笑在,應該也是沒事的。/
小夏有意無意地看了一眼人群中的唐輕笑。一路之上的波折也讓這瘦小的少年劍客面露憔悴之色,但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筆直,冷漠淡然的神情依然沒有半絲的波動,而鏢局中其他人即便再虛弱,當把目光落到他身上的時候似乎都能莫名地生出股精神來。他似乎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成了這鏢局的核心,未來的希望所在。就像不管有再多的馬賊,再危險的時候,只要有他在,有他手中的劍在,就一定能殺出條生路,闖出片新天一樣。
不過小夏所放心的并不是他的劍,是他的身份。再快再利的劍也只能殺人而已,殺人卻不一定能解決問題。而唐家子弟的身份一旦亮出來,只會比十把劍一百把劍更能解決問題。畢竟傳承數百年的龐大世家,早已根深蒂固到了極點,不用說是江湖之中,便是廟堂之上也是極有分量的,要知就連大乾皇家當初也是在各大世家合力支持之下才得以取代前朝定鼎天下。
只是唐輕笑自己沒有表露,小夏自然也不會去說破。也許這樣一個小小鏢局中的平淡生活對他來說也是很重要的。
出神中的小夏忽然微微一驚,那呼呼作響的風聲中似乎隱約有馬蹄聲傳來。
“又有馬賊來了?”唐輕笑也聽到了這馬蹄聲,手緩緩摸上了腰間的劍柄,微帶憔悴之色的臉上依然還是一片漠然,只是更冷了。
他腰間早已不是之前那把尋常的鐵劍,而是小夏撿來的那把原本屬于曾老護法的那把虹影,這十來天中至少已經喝過了近百馬賊的血,劍上散發出的氣息已經隱隱和他連成了一片。一起發出一股冷冷的鐵腥味和血腥味。
小夏不得不承認,唐輕笑似乎真的很適合用劍。這種和手中的兵器氣息混作一片的樣子,他也只有在寥寥數人身上看見過。無所謂功力修為的深淺高低,那純粹是天賦,悟性,靈性,甚至是相性的契合才能生出的感覺。
鏢局中其他人的臉色都變了。拖到這時候,他們真的已經再沒有什么多余的力氣和精力來應付再一批馬賊。不過這時候小夏也聽清了馬蹄聲,擺手說:“放心。不過騎而已。而且蹄聲不緩不急,應該不是馬賊。”
話音剛落,遠處的隘口后就轉出了幾騎。眾人看清之后松了一大口氣,來的確實不是馬賊,八名騎士身上的都是統一的邊軍戎裝皮甲,分明就是州府駐軍的騎兵。
八名騎兵也看到了他們,朝他們緩緩策馬而來。到了面前,為首的一個騎兵打量了他們一番,眼中似乎微微一亮,和旁邊的一名騎士對視了一眼,然后對著鏢局眾人開口問:“你們是從哪里來的?”
林總鏢頭也早就滿臉笑容地迎了上去,這時候連忙掏出鏢局路牌文遞上。中間還不忘夾上一張五十兩的銀票。走鏢最重要的不是拳頭有多硬,而是要看你的路子有多廣,有多會做人。雖然鏢局生意并不如何,但是林總鏢頭幾十年的總鏢頭畢竟不是白當的,這些必要的套路自然是早就熟稔之極。
“有德鏢局?徐州來的?”接過林總鏢頭手中的東西看了看。騎兵首領笑了,笑得很開心的樣子,也不知道是這五十兩的銀票讓他很開心還是其他什么。
“正是。老遠從徐州趕來朝白石城而去,這一路之上馬賊甚多,如今看到幾位軍爺我們也就放心了。”林總鏢頭臉上的笑也不是裝出來的。和馬賊周旋了十幾天之后能碰見官兵,那確實也是讓人心中一松。
騎兵首領點了點頭。臉上的笑容越來越開心,林總鏢頭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剛才錯拿成了一張五百兩的銀票遞過去了。
不管怎么樣,開心總比不開心好,而且這開心的首領說出來的話更是讓所有人都精神一振:“諸位遠道而來也辛苦了。這冀州的馬賊近年來確實越來越猖獗,如你們這樣走些小路更是容易招惹。反正我們也正要回白石城復命,不如就順道帶你們一起去,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這......”林總鏢頭又驚又喜,這騎兵首領的回答簡直是太出乎他意料了,有官兵護送,哪里還會懼怕什么馬賊?就算那真是錯拿成五百兩的銀票也值得了。
眾人的臉上也全是驚喜之色,不過還不等他們開口,連林總鏢頭口中的稱謝都還沒有說出來,小夏卻先走上前去,對那騎兵首領拱手說:“多謝幾位關照,只是我們還帶有貨物,行動緩慢,若是拖累了幾位回去交付軍令的時間那可不敢擔當。這里已靠近州府,想來馬賊也不敢造次,幾位軍爺還是自己先去。”
“咦?”不只鏢局眾人滿臉驚異,那騎兵首領臉上的笑容也是一凝。他還沒開口,身后的一個手下就已經對著小夏怒喝:“你這臭小子好不識抬舉,我們隊長一片好心想要護送你們一程,你卻推三阻四,難道是懷疑我們會劫你鏢貨不成?”
大凡急于要表現的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蠢貨。原本只是聽起來很平常話語,被這突兀的一句就帶出了些異樣的味道來。不只是騎兵首領轉頭過去瞪了這手下一眼,原本要上去說兩句好話的林總鏢頭也站住了,看了看旁邊的小夏,閉口不語。
騎兵首領轉過頭來,臉上的笑容已經沒有了,再仔細打量了一下這行滿臉疲憊的走鏢客,冷冷說:“既然諸位不領情,我們也不強求。不過近年來私運鹽鐵茶葉去賣與西狄的不法之徒越來越多,我們不得不對過往行商走鏢的也要多加防范,現在你們將鏢貨解開給我們檢查一下。”
鏢局中其他人也還好,林總鏢頭的臉色卻馬上就白了,額頭上的冷汗也頓時冒了出來。
小夏瞥了林總鏢頭一眼,暗暗嘆了口氣。看來這位林總鏢頭好像真的是在鏢貨中夾雜了些不該有的東西。
西狄各部都地處西北內陸。雖然土地遼闊不輸大乾,但大多是草原荒漠,往北更是無盡的冰雪世界,幾乎找不到產鹽之處,茶葉更是無從種植,因此歷來食鹽和茶葉都是靠和大乾交易所得。大乾朝廷自然是明令禁止民間私人和西狄交易,食鹽買賣更是官府獨斷。但奈何這其中利潤實在太大,不只各路人馬勢力明里暗里都有路子,暗中私販的人也是多如牛毛。畢竟在南方沿海不過幾兩銀子的東西運到這西北來脫手就是上百兩。能不動心的人又能有多少。
而對于一個慘淡經營的小鏢局的總鏢頭來說,這確實很難不動心。他不可能專程私販這些東西,但借著這趟暗鏢的機會夾帶上一些。好像也不費什么力氣。他當然沒路子直接賣給西狄人,不過在白石城中隨便找個渠道用不高的價格出手也不是什么很難的事。
不過他好像沒想到會碰到有官兵要檢查他的鏢貨,這緝私本是邊境上的事,而這里還離著邊境老遠。
首領揮了揮手,后面的幾個騎兵立刻取下了馬鞍旁的軍用弩上緊了弦對準了鏢局眾人,前面的兩個則抽出馬刀跳下馬來朝鏢貨走去。
鏢局眾人面面相覷,卻不敢妄動,這是官兵,不是馬賊。而林總鏢頭則已經是汗如雨下,如今他還寧愿是碰著馬賊了。至少馬賊還可以殺。
這時候卻還是小夏面色如常,對著騎兵首領說:“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既然我們沒礙著幾位兄弟,幾位兄弟又何必來礙著我們?”
“誰和你是兄弟?”騎兵首領又笑了。不過這次的笑卻一點都不開心,而是像只即將進食的豺狗一樣的獰笑。
小夏也不再說什么,只是從懷中拿出一塊東西拋了過去。騎兵首領接過一看,那笑容馬上又凝在了臉上。
那是只塊臟兮兮的褐色小圓牌,只比銅錢略大,外沿是生鐵鑄成。中間是實心鐵木,上面是一個看似粗糙,卻帶著說不出的凌厲冷硬,仿佛是用斧錘一下一下鑿出來的浮雕。
那是個‘流’字。
“等等!”首領高聲喝止住了那兩個正要去撬開貨箱的騎兵,再轉而看著小夏,上上下下重新仔仔細細地把他又打量了一遍,臉上的狐疑之色越來越重。“這兵牌是你的?”
“是。”小夏點頭,他也知道這騎兵首領有些不信。他看了看這幾個騎兵身上皮甲左肩上的花紋,繼續再說:“幾位兄弟是白虎左翼的斥候?三年前,白虎左將軍令狐小進大人就是在這里將我們救出來的,為此他還丟了只左手,好在最后還是擊殺了那地行妖蟲和西狄探子。不知他現在可好?”
“令狐將軍如今已是我白虎軍統領。”首領臉上的懷疑之色并沒全散去,卻也輕了不少。至少尋常江湖中人不會一眼就能看出他們的出處,三年前在這里截殺西狄探子的事他也是知道的,而這牽涉到軍中機密,江湖中人就不該知道。他把那圓牌翻過來看了看,就抬手丟還向小夏,臉上的笑容已經沒了,口中的稱呼也變了:“原來是流字營的夏兄弟,那倒是我們失敬了。”
雍州的兵都是需要看高一眼的,尤其是流字營的人。雖然嚴格說來那些人并不算正式軍旅,但那和紅葉軍一樣是大將軍一造的,那就沒人敢不高看一眼。
想了想,首領又問:“那...不知道夏兄弟如今是在辦公事還是私事呢?”
如果是公事,那沒的說,誰也不敢去動。但如果是私事,那就有不少的余地和方法了。
“這個么......卻是有些不方便說了。”小夏的回答好像很模糊,讓人怎么想都可以,但又讓人不好繼續再問。
首領沉吟不語,臉上的神色變幻不定,似乎也在衡量思慮。終于他吆喝了一聲,招呼那兩個手下騎兵回來,對小夏拱了拱手說:“好,那今rì就賣夏兄弟你一個面子。之前多有得罪,還望夏兄弟海涵。”
小夏也拱了拱手:“哪里哪里,還請諸位兄弟慢走。”
幾個騎兵策馬轉身向來路走去,轉出隘口之后沒用多久就連馬蹄聲也完全消失在嘶吼的風聲當中。
“多謝夏道長解圍。原來......夏道長乃是雍州流字營的人?”
林總鏢頭上來抱拳施禮。臉色中除了感激之外也多了些掩飾不住的不安,對于一個只求平安無事,甚至和氣生財的小小鏢局來說,雍州紅葉軍就是一個只存在于故事中的猙獰怪物,就算并沒表露出絲毫的惡意,但只是靠近就足夠讓人害怕。
“那都是過去的事。我兩年前就退役,其實已經不算是流字營中人了。”小夏苦笑擺擺手。離開流字營的人一般都會將兵牌收在身邊作個紀念,只不過真能活著離開流字營的人太少,而戰死之人的都會被收回。他這樣亮出兵牌,其實已是有些招搖撞騙的嫌疑。
“還是快快動身。看來我們若不盡快趕到白石城,說不定還有更多的麻煩。”
小夏轉身對著鏢局眾人說。這些鏢師現在看著他的眼光都和林總鏢頭有些類似,只有兩人不是。一個是林總鏢頭的女兒林筱燕,一雙大大的眼睛滿是驚異好奇的眼光,好像終于看到一個傳說中的神奇動物,而另一個自然是唐輕笑。
唐輕笑正露出一個旁人不易察覺的微笑看著他。眼神中最多的是感激,好像還有些羨慕,好像又還包涵了一些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