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怕走火入魔,問題是可以走火入魔的人得有一個先決條件就是,那就是有心魔。陳達沒有心魔,哪怕有人為他虛構出一個心魔,對其所造成的影響最多也就是擔心而已,不可能如牢籠般將其死死囚困。然而那些真正有心魔的人就不一定了,聰明反被聰明誤是萬變不離其宗的道理。
陳達放棄了。
是,他的確能想象出丘一白所描述案情的全部情節,但,這些東西都缺乏一個關鍵點的支撐,那就是證據。老陳是警察,不是本格推理作家,無論任何推力都必須要在有足夠證據的情況下才可以被認定成串聯案情的線索,可惜的是,這一切都不存在。
如果說陳達和花曉美是情人關系,身為調查員的丘一白必須拿出他們倆在一起的證據,你們不是有準備嗎?那有沒有開房記錄?哪怕是一前一后進入酒店的那種也好;如果說花曉美在不停的勒索自己,不應該只有一次封口費的轉賬吧?給一次錢就殺人?出軌后被小三勒索的吳姓男明星也沒這么狠;最重要的是殺人現場那件事,身為兇手,在搞定了所有可以破案的證據后,為什么要選擇報警?
陳達想不通,他也想不起來…對于一個失憶的人來說,回憶是一條痛苦且沒有希望的路,既然這條路現階段走不通,那就干脆不要走好了。
老陳看向了丘一白,發現本應該解決這些東西的他正陷入沉思,一名合格的調查員不應該是這樣的,起碼得像警察一樣拿出所有證據一次一次擊潰嫌疑人的狡辯和抵賴,他,好像什么都沒有做。
“為什么是精神科醫生?”
不知道該怎么重新建立關系的陳達選擇問了一個自己好奇的問題。
丘一白驚醒般‘嗯?’的一聲發出了感嘆音,隨后想明白了似得回應道:“哦,小時候的事了。”
他解釋道:“小時候我們家有個鄰居是精神病,沒去醫院前在家里又哭又鬧,整個狀態都覺著不對,誰見了都害怕,又一次走丟了是警察給送回來的,說差點把樓下的小孩給弄傷了,讓家屬看好點。家屬覺得特沒面子,就把這個人送去了精神病院。”丘一白嘆了口氣:“過了一段時間,當所有人都快忘了這件事的時候,他回來了。那時候人們看他都覺著害怕,人家也不好意思,臊眉耷眼的面露笑意,低著頭,回到了家里。打這兒開始,這個人每天吃藥,和正常人一樣,還和曾經嚇壞過的孩子道了歉,也獲得了家長的原諒,可你每次見著他都覺著不太對勁,就像是一條瘋狗讓繩連嘴巴都給捆住了,動都動不了,時間長了當然沒有犀利目光。”
“我也不知道這個比喻是不是有點過分,就是覺得,很形象。”
陳達沒太在意的問道:“后來呢?”
丘一白轉過頭沒看著他,回了一聲:“在樓梯間吊死了。”
“什么?!”
陳達忽然懂了,被繩子捆住的瘋狗就是被藥給拿住的瘋子,一個沒了撕咬的兇狠,一個少了發泄的渠道。
“其實我也沒懂為什么是精神科醫生,剛才和你聊完了底層情緒,忽然想起了這件事,還覺著…呵呵,你可能不信啊,我覺著自己也許是從小就想當精神科醫生去治病救人。”
“為什么會認為我不信?”
陳達這種聊天完全不在對方說話重點上的節奏直接擊中了丘一白的軟肋,沒點故事你干嘛怕別人不信呢?
“沒什么,隨口說的。”
丘一白的思想里卻不僅僅是隨口說說,陳達的詢問,在那一瞬間擊中了深陷潛意識中的他,面對這個不需要隱瞞的問題選擇了如實作答。清醒過來以后,處于警覺心,他又在這個根本不需要隱瞞的問題上選擇了隱瞞,一來一去倒像是有點故意。
“唉你說你是省廳的調查員,應該是督察處的吧?”
陳達倒是很輕松,反正也只是重新建立聯系而已,不如問問熟識的朋友:“早些年的時候我去省廳開過會,當時省廳有個退下來的老警察在看大門,人人都叫他老頑童,每天吊兒郎當,一把年紀了還和那些輔警的小孩打手機游戲,他怎么樣了?”
丘一白咧開嘴露出笑意,嘲諷般說道:“警察系統中,任何門衛都是輔警,你說那個老頑童我不認識。”
他以為陳達在誆他,畢竟無論是咱們去派出所辦理戶籍、身份證等事項還是去公安局辦理港臺通行經和護照,在門口看見的都是年輕的小輔警,一個個的都大概二十郎當歲,看著都精神,把警察的精神面貌一下就能帶動起來。可實際情況是陳達一點試探的意思都沒有,他根本不知道誰是老頑童,只是在查閱檔案的時候順便看了一眼省廳在職人員的資料,可,老陳并沒有找到丘一白,反而找到了個一個退休下來的老警察一輩子沒結婚之后,選擇了留在省廳門口看大門的人。這件事,還被省廳當成了宣傳資料,就掛在網站上,意思是省廳對任何曾經為公安事業做出貢獻的人都會有情有義…偏偏丘一白不知道,而那位老警察的檔案中,有一句話是這么寫的‘該警員至今仍堅守在公安事業上,以63歲的高齡替所有警察們守衛著最后的家’,日期,是昨天。
陳達的眉毛抖動了一下,暗暗的,將手里的手機捏緊許多,一個細節足矣引起他的全部好奇。
公職人員尤其是公安部門的內部人員不可能在內部網里找不到任何資料,那,眼前這個丘一白到底是誰?他對兇案現場的好奇心又來自哪里?
老陳一下跟打了雞血一樣凝神望向了丘一白的臉,在這種直視的目光下,丘一白竟然選擇躲避的轉過了頭。行內有一句話,叫賊輸一眼,這是形容反扒的,意思是指小偷由于偷東西的時候心中有愧,往往在面對這種正氣凜然的直視那一刻會選擇躲避目光。當然,這種形容不止能放在小偷身上,任何心中有愧的人都會如此。
丘一白竟然故作高深的說道:“我們這些人和你們一線不太一樣,除了任務必須在一起執行外,誰不想將更多的時間留給家人。”
可陳達在他的臉上看到的卻根本不是惆悵,而是一種滿足,像是吟游詩人在耳邊輕吟‘我喜歡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一個人獨睡,因為我享受那份寧靜。我喜歡在旭日東升的清晨一個人獨醒,因為我想見到陽光下的孤影’。這是一種享受,一種長時間處于孤寂之中將獨處變成了變成可望而不可即自由的慶幸。
這種表情絕不可能存在于警察身上,這個職業更多的時候要求得是全隊合作,罪犯卻恰恰相反,像是《沉沒的羔羊》里漢尼拔在牢獄中陰郁詭詐的微笑。
畫蛇添足。
陳達打蛇隨棍上的問道:“要是這件案子真的是我做的,你會怎么想?”
丘一白在冷笑,嘲諷似得看了過來,這一刻,他已經不是躲避陳達目光的樣子了,有點瞧不起的說道:“沒什么想法。”但身上那氣質宛如在說:“就你?你敢嘛?公職的束縛和法律的邊界線始終是你們這種心中的警繩,跨越這道障礙等于打破了思想壁壘,又有幾人能夠做到?”
天,在這種時有時無的聊天聲中慢慢亮了,陳達和丘一白的軌跡正在靜悄悄的發生著改變。最開始,是丘一白引誘陳達向前走,現在,陳達已經不需要引誘了,他開始追逐丘一白的腳步想要看清一切,而他們倆始終在同一條線上,拼的就是誰可以和對方的潛意識對話。
“你有沒有過那么一瞬間也會覺得花曉美該死?”
陳達終于掌握了主動權,開始試探丘一白的本質,偏偏對面的丘一白瞪大了眼睛幾句防備性的說道:“你什么意思?!”
“一個女人對另外一個男人過于主動或者熱絡的時候往往是有所求,但男人卻很少能分辨出這種所求到底是喜歡還是索取,所以但凡漂亮的女人都可以很輕松的養備胎,男人就會像哈巴狗似得等著,期望著。當這個女人厭煩了又或者所需要的超出了男人的極限,那么無論你如何搖動尾巴都不會再得到垂青,對于這種女人,我殺了她有什么不對嗎?”
陳達站在兇手的角度上義憤填膺,他想看看丘一白最真實的反應。
丘一白呢?
明明聽到了極對心思的話卻還要壓抑心中興奮的情緒,勉強說道:“你有病吧?感情上的事無論怎么說也不是殺人的理由啊。”可潛意識里的種子正在生根發芽!
那種子是丘一白自己種的。小時候,忙碌的父親為了時刻保持冷靜笑的特別少,哪怕是丘一白很努力的討好父親,最多也就得到近似冷酷的微笑,所以他根本就不知道女孩子喜歡一個男人的時候,那近乎極限的熱度在哪,往往女生稍稍表露出一點點歡愉,就會讓他產生誤會。這種男生挺常見,有些甚至和女孩子說兩句話就會四處吹噓‘瞅見沒有,那姑娘喜歡哥們’,他們渴望成為大眾向往的角色,心理學上不是說了么,一個人往往吹噓什么就代表著缺什么。他們缺愛。
陳達不缺,還見過很多這種罪犯,多到已經能在潛意識里將這種認知變成了能力的一種,就像馬未都看見古董就可以分辨年代,一個人站在另一個人旁邊就能辨別出是否認識、熟識。
“這和感情有關系嗎?”陳達繼續說道:“就算是我極度危險,假如這個女人不靠近我怎么會陷入其中?她是劉蕓的閨蜜,我是劉蕓的男朋友,如果不是她主動接近讓我產生了誤會,我又怎么能跨越劉蕓站在這個女人的身邊。”
這是典型的被害者有罪的理論,如同校園暴力中慣于推卸責任的父母說‘他們怎么不欺負我?單單欺負你呢?’,但這種這人的推卸偏偏能靠近罪犯的內心,變成‘我要是不窮,怎么會搶劫’,‘家里如果富裕,我會走這一步嗎?’的咆哮。怨天、怨地、怨命、怨人,其實最應該怨的那個自己,誰也舍不得下手。
“既然選擇了靠近,為什么不可以干脆一點,該處就處、該分就分,威脅別人有意義嗎!”
“我就是個小警察,能有多少錢,當被勒索的承受不起結果,那就大家都別好過。”
陳達是咬著牙說出的這些話,雙眼緊盯著丘一白的表情,眼睜睜看著他掉落在這個陷阱里,自己走火入魔。
丘一白長吁一聲,像是真么多年來終于有人說出了他的想法,那種感同身受讓他似乎想起了在醫學院時所承受的一切。
“女人不該這樣。”
他偏著頭,整個腦袋都不在正常的角度看向了陳達,這一刻,潛意識總算開口了。
“她不該在給不了結果的時候表現出好感,更不該!”丘一白的情緒突然變得激動:“在給出好感以后迅速降溫,等你把所有的感情都投入進去了才說‘我現在還對你沒有感覺’。”
“她們這是在習慣了被追求的位置頤指氣使,認為所有男人都可以成為備胎,都應該是他們的奴隸。”
“她們惹了最不該惹的人。”
這丘一白說的并不是自己的過去!
絕不是!
他的表情,他的投入,他代入的情緒都不會是訴說其他人故事時的狀態。
在說自己!!
陳達抓住了這個關鍵性的信息,直接聯想到整個故事的真實性,假如往回倒退,那將會出現災難片中坍塌的大橋那種場景,所有被搭建好的建筑物都會瞬間塌陷。
“然后呢…”
陳達有點膽怯的問了一句,一個可以搭建出如此完整布局的人有多恐怖可想而知,如果不是陰差陽錯走了出來,剛才差一點就將自己錯認成兇手,那,這個丘一白到底是?
“然后?”
丘一白在冷笑著,他萬萬沒想到剛才的潛意識對陳達打開了大門以后,對方可以隨意出入,就像是他曾經操控別人,就像是酒桌上喝醉了的男人說的都是真心話。
“然后我就被羞辱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絕我,還當中對我喊‘求求你別煩我了行么?你到底喜歡我那一點啊,我改還不成么?’。”
啪、啪、啪。
丘一白伸出手拍打著自己的臉頰:“什么面子都沒了。”
他突然提高音量說道:“那段時間在小院里我都覺著自己是個怪物,走到任何地方都被人盯著。”
“你說,我能不報復嗎?”
丘一白沒給陳達任何思考時間:“我利用全新的網絡身份加了她微信賬號,在聊天過程中通過手機和她潛意識對話,在潛意識中種下一顆種子,隨即悄然退出。那時,她在愛上虛無的身份后面對我的消失會極度空虛,等轉回頭來發現真實社會中的我竟然和她需要的男人一模一樣的瞬間,就會卸下所有防備。”
“哈哈…”
“哈哈哈。”
“好玩嘛?”
陳達用最小的音量說了一聲:“催眠。”
這才是催眠,催眠并不是讓一個真的睡著,而是通過和潛意識的對話種下心錨。
“你說,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會愛上這個女人嗎?”
陳達終于知道丘一白在已經擁有了花曉美之后怎么又轉頭對劉蕓下手了,他根本沒把花曉美當過人,她,只是一個報復對象,而被種下心錨的花曉美見到丘一白沖著劉蕓表達愛意的那一刻心生妒忌,這才將這個男人已經結婚生子的信息告訴了劉蕓。。
自己不是渣男。
陳達終于知道了,丘一白把自己的角色設定為渣男完全是因為這根本就是他的本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