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么認為?”
他抬起頭望著陳達,問道:“一點都不覺得子承父業是應該的事情么?”
道理人人都懂,也人人都會說,可真要放在自己身上,能不能接受完全是另外一回事。陳達聽完這句話就像是被徹底擊中了內心一樣,感同身受的瞬間皺眉。
老陳當然不記得自己的父母也是警察,更不會想起養父是用什么樣的教育使他走上了當警察這條路,只是,他居然在眼前這個男人的詢問之下變得含糊其辭了起來。
“呃…當然,當然應該是這樣。”
“誰也不能判定醫生的兒子就一定是個好醫生,誰說了醫生的孩子就一定要從醫?”
“有自己的想法不行么?”
“當不知道興趣所在的孩子被強行灌輸進大量的醫學常識,讓醫學知識成為半期成長的所有養料,真的會對這個孩子成為一名好醫生有什么幫助么?萬一,他想成一個音樂家呢?”
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睛,很認真的問:“這和你殺人有什么關系么?”
陳達搖搖頭:“我不知道,起碼現在還不清楚。”
話音落下,老陳伸出手說道:“你繼續。”
那個男人嘆了口氣,很不自然的說道:“身為小孩子的你,沒有現在的想法,幾乎是沒怎么抗爭的從醫了,還打小就品學兼優,幾乎年年都是年級組前十,最終考上了醫學院。”
“我開心么?”
陳達趕緊插話問道:“是那種在歡聲笑語中的面露笑容,還是經過努力之后的徹底釋放?”
這個出乎意料的詢問讓講述故事的人再次從情節里跳了出來,陳達提出的種種問題像是他都不曾思考過一樣,若是此刻非得認真的回憶,他會說:“是麻木。”
“在全家人都覺得理所應當里,面無表情的麻木。”
那可是考入了醫學院,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學府,在這種情況下怎么會有家庭不去狂歡慶祝反而覺著是理所應當?另外哪有孩子在考上了這么好的學府之后,表現出麻木的?
正在陳達思索事件發生的規律時,他再次張口:“可能這是你把所學的專業改成精神醫學的原因。”
什么!
醫院外科第一把刀的兒子竟然在考上醫學院以后偷偷把專業改成了精神醫學,這得是多大的不滿藏在心里?
“那我父親?”
陳達才問完,眼前那個男人臉上就露出了笑意,那種源自心底的笑意就像是惡作劇成功的小孩子:“他整個人都變得抓狂了起來,這么多年來他都沒有如此失態過,任何時候都要求自己冷靜、不能偏激的他,竟然氣的在知道了這件事情以后把桌子給掀翻了,隨后,伸出顫抖的手在空中指著…你的鼻子,站了足足三分鐘,一個字也沒說出來。”
“那一定很嚇人吧?”
老陳能想象到人家的恐怖模樣,用了一輩子心血去培養的孩子竟然往完全相反的地方走去時,那種還想著要給他鋪路的心情被全部擊碎、盛怒之下的情緒激蕩恐怕會令人新陳代謝都陷入紊亂之中。
“嚇人?”他不太了解的問著:“什么是嚇人?”
“嚇人就是害怕,就是恐懼,當恐懼降臨時,人會感覺到心跳加速或心律不齊、呼吸短促或停頓、血壓升高、臉色蒼白、嘴唇顫抖、嘴發干、冒冷汗、四肢無力等等。”
他連連擺手否定道:“不對,不對,肯定不對。”
陳達問他:“為什么不對?”
“你說的這些,應該生理變化,勢必要在潛意識的精神變化引領下才會發生,有時候人甚至感覺不到精神變化,那是因為大腦皮層的情緒傳輸需要一定時間,等你感覺到精神變化了,生理變化也已經到了,所以精神變化就會被忽略。不過,這并不代表精神變化不存在,也就是說,任何人在感受到恐懼之前,肯定會有精神變化的步驟,那我…不是,是你,你為什么沒有?”
自己沒有恐懼?
或者說,感受不到恐懼上的精神變化?
這不可能啊!
“是你自己說的在你父親發火的時候,你根本感受不到任何東西,也不覺著他接下來有可能做出的過激行為有多可怕,甚至,當時腦子里已經出現了也許會挨揍、被罵的幻想,就是沒有你說過的任何生理反應。”
“那我的情緒該如何宣泄?”陳達好奇的問著:“就像是恐懼來臨之后我們可能會瑟瑟發抖、會哭、會憤怒,這都是情緒上的宣泄與未知的對抗,要是連恐懼都感覺不到,是不是這些生理反應也就不存在了?”
他思考了一下:“的確不存在。”
陳達震驚的看著眼前人,呢喃道:“怪不得我會殺人…”
“你說什么?”
陳達解釋道:“代償效應你知道什么嗎?”
“如果人長時間沒有進食,就會消耗身體其他部位的脂肪來供給給自身提供能量,這并不代表著不餓了,只不過有脂肪代替本該被消化的營養補償給了身體,這就是代償效應。代償效應是會帶來崩塌式結果的短期平衡手段,像那些欠了網貸的人總是在拆東墻補西墻的過程中自掘墳墓。當我的恐懼沒有如約到來,生理反應也就不會出現,那感受到那股壓力之后的宣泄也不存在,這壓力又是如何被消解的?”
“無法消解壓力的我,一旦碰到重大打擊,整個情緒都會瞬間崩塌,因為代償效應已經讓其他部位的支撐點變成了殘垣斷壁。”
陳達伸出手去,一把握住了他的胳膊:“是不是發生過什么重大的事情?”
“出軌算么?”
陳達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出軌?”
“對,你出軌。”
他平淡的說道:“學醫需要學很久的時間,在這段時間里,你的父親慢慢接受了你不愿意去外科的現實,開始利用自己的關系鋪路,比如,讓你去和梁城著名的精神科醫學專家見面,打著探討學術問題的名頭,去和人家女兒相親。那姑娘對你一見如故,被你的學識、家庭背景所吸引,而你,就跟早就習慣了被安排命運一樣,趁著暑假,和她結婚了。”
“結婚??!!”
陳達瞪大了眼睛:“我不是已經學會了反抗么?”
“反抗?在違背父親意愿去了精神醫學系以后,再次違背他的醫院去反抗婚姻么?”
陳達懂了:“這就是我的恐懼,我把婚姻當成了對父親失望的補償!”
他微微張開了嘴,詫異的說著:“我還以為,婚姻這件事情只是對你不重要呢。”
“哪有人會覺得婚姻不重要的?這怎么可能!”
“在中國人的心里,婚姻永遠是一輩子的事情,即便人的一生可能有幾段婚姻,可最憧憬的,也是執子之手、與子白頭。”
陳達發現自己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他的眼中沒有任何聯想,空洞的讓人感覺到茫然,像是,在和一個情感缺失的患者講述他根本無法感知到的情緒。
他低下了頭,想試著解釋,最終只是說了一個:“你從來沒這么想過,哪怕后來遇到了最喜歡的女人。”。
最喜歡的女人?
陳達覺得,有關自己生涯中,最重要的部分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