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張金虎不太愛提,就像差點餓死在蒙山的深山老林那一段,提起來是步步血淚。
他出逃的時候是冬天,蒙山里遍山積雪,走過雪路的人都知道,不管你穿什么鞋,在雪地中用不了一個小時,鞋就得濕,大冬天的把鞋走濕了,還是在山里,得多難受?
張金虎就在這種情況下走了足足一天一宿,不管不顧更不敢回頭的拼命向前。可是冬天冷啊,冬天山里的晚上就更冷,小風嗖嗖刮過,沒多大會張金虎就感覺自己身上的衣服吹透了,再過一會兒,更是凍得直哆嗦,這還是在他不停行走的情況下。
積雪封山的蒙山里沒有食物,樹上更沒有果子,張金虎好不容易熬過了第一個24小時、迎來第二天陽光時,最害怕的其實還不是饑寒碌碌,他怕自己生病。
唉,世界就是這么奇妙,你怕什么來什么,才找了個樹洞鉆進去、借著中午的陽光想要睡一覺的張金虎在傍晚醒來時就覺著渾身發燙嗓子發干,從頭發絲到腳后跟就沒有一塊地方不疼的,睜開眼,頭暈目眩的感覺像是踩在了棉花里,出了樹洞還沒走幾步,便一頭栽了下去。
那時,張金虎以為自己死定了。
張金虎問陳達:“知道當時的我想什么嘛?”
陳達搖搖頭,他又沒死過,怎么知道最后的愿望。
“就想要張床。”
那一瞬間,這個樸素的愿望刺激到了老陳,原來臨死之前的人考慮的不像影視劇里所描述的那樣,又什么親情啊、愛情啊、大義啊之類的,那時候的人只會依靠本能的讓自己舒服些,哪怕只能舒服一點點。
可,張金虎沒死,他讓人給救了。
再次醒來,張金虎依然在深山老林里,但這一次并不是躺在雪地中,而是躺在了木屋里,木屋旁還豎著一個火堆,火堆篝火抖動的上方烤著一塊正‘嗞嗞’冒油的豬肉。
張金虎都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在地上直接竄了起來,打用木棍支撐住的燒烤架上取下半生不熟的豬肉張嘴就啃,手都燙起泡了也沒感覺到。他是啃食過程中才看見火堆旁邊坐著兩個男人的,這倆人一個四十多歲的年紀,一個,才二十出頭。
抱著那塊肉,張金虎野獸般后退到墻角,縮著身體緊盯著眼前的二人,生怕有人跟他搶似得。
第一口帶有溫度的肉被他咽下時,他才感覺到自己活了過來,接下來的吞咽過程已經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了,這塊豬肉哪肥哪瘦張金虎都沒吃出來時,已經啃了大半,有趣是的,那兩個坐在火堆旁的人,卻動也沒動過。
“兄弟,打國內剛過來吧?”
那兩個同樣是中國人的家伙中,年長的在張金虎將豬肉啃食了大半后,才問出這么一句。
“嗯。”
張金虎哪有功夫答話,他只想趕緊吃飽。
“犯事了?”
三個字說出,張金虎頓時警惕性的抬起了頭,年長那個中國人看見他的狀態后,立即露出笑容,沒有任何而已的說道:“別誤會,我們不是警察。”
“這蒙山啊,年年都有人死在里邊,有些是被野獸襲擊的驢友,這種人你從他身上的裝備能看出來,肯定穿著羽絨服、沖鋒衣、背著登山包之類的。你身上什么都沒有,把一雙腳都走爛了還闖過了邊境線,我們爺倆也是猜,沒別的意思,畢竟這大雪刨天的,除了你我們爺倆也沒個說話的人,別介意啊。”
把腳走爛了?
張金虎聽完他們的話,低頭看了一眼,他腳上的鞋已經不見了,兩只腳通紅發腫,踩在屋里木板上的厚重感宛如多長出了一圈肉,還有沒徹底爛開的凍瘡。
凍傷的刺痛感出現了,張金虎只感覺到腳底下出現了神經性跳躍一樣、針扎的疼,疼的直鉆心,蹲都蹲不住。噗嗵,他一屁股坐在那硬咬著牙,忍耐的過程中,那雙腳在刺痛之下開始發癢,張金虎沒忍住,撓了一把,還沒等爽勁上來,就像是撓的過程里觸碰到了傷口似得,帶起了無邊無際的疼。好么,這雙腳是癢連著疼、疼帶著癢,根本不是人能承受的滋味。
“別撓。”
年長的中年孩子約莫四十出頭的年紀,在背包里拿出一管藥膏,沒靠近的扔了過去:“抹這個。”
張金虎不太敢信他的望著,他解釋道:“我們常年在俄羅斯的冰天雪地里干活,難免碰上凍傷,這是特效藥,有效。”
張金虎拿起藥膏往腳上抹了過去,這不是代表著他相信了那中年男子,而是常年在梁城當江湖大哥的他,已經把這雙腳給養嬌了,哪還受到了這種感覺。藥膏抹上以后,腳面上出現了一股清涼,清涼壓下了癢,疼痛也捎帶手的有了那么一絲絲緩解。
“舒服點了吧?”
中年漢子說完這一句話后,慢慢起身說道:“別想太多,救你啊,單純是因為你是中國人,沒別的意思。我們爺倆還有別的事,得進山,這些日子你要是沒地方去,就在這木屋里養著。我們在這存放了點吃的,反正冰天雪地的也壞不了,餓了你就自己弄著吃。”
說完話,中年男子拎起包走了,那個二十出頭的男人也跟了出去,張金虎借著打開的房門看見了外面的夜色和鵝毛大雪,更感受到了門打開那一瞬間灌進屋的北風呼嘯。
他有點想不通這倆人是干什么的,在國內,也沒見過大晚上往深山老林里鉆的工種,稍稍回想了一下這爺倆的衣著,身上的獸皮大衣將他們倆打扮的活像是狗熊,這明顯是為了抗寒,也就是說,這倆人很可能要在深山里待上一段時間,難道是護林隊?說不通啊,中國人不在國內護著自己家的林子,跑外邊來護人家的林子干嘛?
管他呢,反正這爺倆已經說過了,自己已經越過了邊境線…
張金虎累了,連病帶凍的讓他根本睜不開眼,在貪婪的又啃了兩口半生不熟的豬肉后,倒頭便睡,根本不清楚這一覺下去,自己會在什么時候睜開眼睛。
陳達聽到這,并沒問‘你就這么簡單信他們了?’之類的話,他明白張金虎在出了國境線之后的每一個舉措都是迫于無奈,別說碰上的這爺倆,哪怕救他的是不認不識的俄羅斯人,那間木屋該睡也得睡,這是生理需求。陳達問的是:“他們倆是什么時候回來的?”
這個問題很有意思,老陳問的不是‘后來呢’也不是‘你什么時候離開的木屋’,對于當時的張金虎來說,別說那時人家讓住的木屋,即便是鳩占鵲巢,他也不會走。
“三天。”張金虎補充了一句:“腳還沒好利索呢,這爺倆就回來了。”
“當時我是真想不明白這倆人為什么對我好,口口聲聲說‘都是中國人’,說‘你這腳傷還沒好能去哪啊?要是俄羅斯有親人,我借你電話,你讓他們接你吧?’,打電話?都知道我是從國內逃出來的了,我能給誰打電話?”
張金虎在笑,笑聲都變了音兒‘嘎嘎’笑著。
“你跟他們走了?”劉蕓問道。
陳達替張金虎回答:“他是真沒地方去。”
他們去了中俄邊境最近的一座城市,這爺倆在這座城市里開著一家中餐館,不過張金虎卻不覺著這家餐館生意會好,到了這兒的頭一天這爺倆就輪番上陣展示了一下廚藝,嗯,不好吃。
一天之后,餐館內多了個女人,張金虎不知道這個女人是打哪來的,剛回來就和中年人吵起來了,倆人見有外人在場互飚俄語,盡管聽不懂,可他還是看明白了一些,那個女人應該在罵街,中年人在頻繁解釋。張金虎還發現這個女人的一根手指頭不見了,手上包著的紗布上還能看見血,像是新傷。
更有趣的事情發生在張金虎到了這座城市后的第二天,這個三口之家對張金虎特別熱情,管吃管住不說,還讓二十出頭的孩子帶他出去溜達了一圈,慢慢的,他也和這家人熟了起來。
四十出頭的男人叫武承德,河北人,好喝酒,喝完酒就沒完沒了的吹牛,說他在國內創業的事,還說曾經和如今在商業上正處于巔峰期的某位大佬坐在一個桌上喝酒,要不是被時代變遷的洪流給沖垮了生意,死也不能來人生地不熟的俄羅斯;二十出頭的男孩叫武藝,在俄羅斯上學,學攝影,那玩意兒太燒錢了,像點樣的設備就得百萬盧布級別,可這樣的設備,武藝有一屋子,如同平頭老百姓屋里的手辦或者AJ鞋;女的叫秦艷,她們仨是一家子,武承德的媳婦,好玩,估計在老家也是那么個玩意兒,到了俄羅斯也天天找人玩牌,還專門玩人家俄羅斯撲克DURAK,輸贏挺大。
一家沒人光顧的飯館養了個沒事想著創業、動不動就失敗的老爹,攝影發燒友的兒子和耍錢老媽,這入不敷出的日子張金虎是越看越有意思。
“有意思?”劉蕓是真的一點都理解不了,問道:“你就不怕這一家子,是在坑你?”
陳達回應道:“他就是等著被坑。”
“什么意思?”
陳達繼續道:“張金虎打算用自己的命,來換在俄羅斯的基業。”